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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Room836 燭穗 再燃


  「為什麼不在美好結局就停下來呢?你會後悔的。」
  「也對,這根蠟燭的火光還沒熄滅呢。」

  午夜時分,女子獨自一人在暗巷中行走,腳步輕鬆,神色愉悅,無視於潛藏於黑夜中的未知與危險,就這樣大剌剌地離開角三綜合病院。
  趴在牆上的黑貓,以琥珀色眸子捕捉她的身影,另一只碧藍眼珠盯著那男人。
  「喂。」由廂型車走出的男子隨她進入無人巷弄,「我有話和妳說。」
  黑貓無法理解這對人類男女所用的語言,只感覺到些許的興奮之意。
  那是捕捉獵物時的微笑,那是被追逐獵物的動搖。
  「真抱歉啊,現在不是淑女接受搭訕的時段喔。」她意有所圖地伸出手指,在陰暗的巷道內畫了個圈圈,「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在這裡,無論是哪一邊出事情都不太好吧。」
  男人無視於眼前女子的忠告,一步步踏入黑暗之中。
  「是妳做的,我沒說錯吧。」他刻意壓低音量,卻壓抑不了心頭的憤恨。
  女子雙手一攤,索性靠在磚牆邊,一隻腳往後抬,心不在焉地以手指勾弄皺掉的褲襪。
  「千禾一人同時分飾三角︰野薔薇、九十九、以及石見。而我們都相信她將兩台電腦裡面的故事當成行動方針。然而,這個想法卻有致命的破綻。」
  琥珀色瞳孔裡的女子一掃無聊的表情,臉上浮現不吉利的笑容。
  「九十九這個身份只出現在小白這台筆記型電腦內,無論是描述或是上網,都是靠同一台筆電來處理。小黑,也就是儲存石見這個身份的筆電,卻有一個致命的差異點。」
  小黑根本無法上網,那台網路卡是壞的。換句話說,網路上的石見另有其人,而千禾只是把這個人的故事記錄下來罷了。
  「為了要和千禾能一搭一唱,甚至默契十足地演雙簧,利用石見這名字的使用者必須是她身邊的人。」男人瞪了漫不經心的女人一眼才繼續說下去,「千禾跳樓那一天,于老大的出現時間也太巧了,簡直就像是預先知道她會在這一天尋短。」
  能夠讓行程滿檔的商界大老放下工作奔回醫院的電話是誰打的?
  「你的直覺很準確,真的。」女子收起笑臉,「為了幫助剛送來醫院的千禾走出自責陰影,我投下了新的病原,讓她在我掌心上綻放,散發叫人悸動不已的淒美神情。」
  筆記本上畫圈標注的日子裡,我幫她施打迷幻藥,並且告訴這女孩一則悲劇。
  燭穗——這篇故事裡有位惡劣的父親,悲情的公主,以及無法甦醒的王子。
  「沒想到妳換了工作地點依然不改本色。」男子憤怒地握緊拳頭。
  「有趣的事情就該做啊。」女子笑得撫媚,拿出護身噴霧,「誰叫我是殺人護士嘛。」
  一旁靜觀的黑貓,其碧藍與琥珀色的雙瞳內,如燭穗般的火焰融合,熊熊燃燒。


    (全文...)     

Room836 終章 我們的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因為,我想把兩人的故事,記錄下來。』——少年回答問題時,猶豫了一會兒。
  「對了,我還沒有名字,妳覺得選哪一個好。」

  中年男子推開礙事的醫護人員,行動粗暴而野蠻。由急診室入口踏入角三綜合病院的第一步起,他眼中就只有通往八樓的最短路徑。預想中,這應該是一條空曠且毫無阻礙的坦途,先由大樓西側走到醫院正面中央,搭乘已經空下來的專屬電梯,到了八樓後沿著由北往南的建築物主幹方向走到底,最後推開右手邊的房門一探究竟。
  被他撞開的白衣天使們害怕得不敢多說話,救助生命的天職在此時受到挑戰,她們學會先救助自己,於是急著送件的資料車讓道,與死神賽跑的病床停在一旁,強壯的護工連忙拉開猶豫的病患家屬,為角三集團主宰者開出如他所願的康莊大道。
  于老大所搭乘的電梯關上了門,卻沒有人因此鬆一口氣。
  他們凝視著電梯數字燈順著一、二、三…順序先亮再滅,最後停留在七這格。
  沒有人相信電梯在七樓就停下來,那是為了掩飾通往八樓的訊息,而刻意怠惰的燈號。
  下午五點,太陽西沉,正是光明要從大地上退去的時刻,視線無法由電梯燈號上頭離開的醫護人員,彷彿見到無邊黑暗提早降臨。
  
  大家好,雖然情況既尷尬又緊急,但還是要再次自我介紹,以免各位忘了我是誰。
  我是九十九,代號以外的所有資料請容我省略。
  很好,我聽到了各位的吐嘈。
  喂,這世界上哪裡會有走高空鋼索,又滿嘴抱怨,同時愛好青蘋果豆漿的怪胎!
  還有,進到病房就開始睡覺,連夢境都像連續般播放,這是怎麼回事!
  最誇張的是,美少女從天而降,之後關係越來越親密,這根本是廉價的輕小說題材吧!
  讀者大人的心聲,敝人謹記在心,但現在並不是一一回答的時候。
  一言以蔽之,我陷入了空前的危機,以起承轉合的四步驟來說,大約是落在劇情轉折點的位置,而且一路轉往壞的方向,轉得我頭暈目眩。
  千禾拉著我的手,跑出了病房,我們通過了以黃黑封鎖線隔離的安全門,她毫不猶豫地往屋頂方向邁開大步,停在上了鎖的最後一道防線前。
  「我啊,終於想懂了。」她拿起滅火器砸向留有修補痕跡的門鎖,「我想要完成的不是在白紙上,在窗簾上,或是在牆壁,地板,天花板上的畫作,事實上,我最討厭那片風景了,我討厭山丘上的教堂,我討厭守護誓言的大樹,我討厭窗外景色。」
  我最討厭這個傳說了。這麼大喊的千禾,將凹陷的滅火器向著受損的門鎖扔過去,不只是門把上頭的灰塵與鐵鏽灑落,連接合處的螺絲釘都扭曲變形。
  「那樣的誓言有什麼用處呢?傳說都是騙人的,用來欺騙還懷有夢想的大笨蛋。」千禾拋下不堪再用的滅火器,改拾起一旁的鐵棒,插入門把折彎所空出的縫隙,「我一點都不愛他,只是希望利用他的身份以求自保,我們是姊弟耶,如果父女是最傷風敗俗的結合,姊弟就是第二爛的人倫悲劇。」
  她用力踹著鬆動的鐵門,隨著一次次加重力道,晚霞紅光逐漸從門縫處湧入樓梯間。
  「所以我覺得啊,會去相信無聊傳說的人,若不是還沒長大,就是別有所圖。」
  例如說,在亂倫的恍惚感中,炫耀自己的微薄身價。
  「真是一個不坦率的孩子,對吧。」
  上半身沐浴在暮色中的千禾,飄逸的前額髮絲下,兩行晶瑩淚珠無力地隨風撒落。
  去年的這個時候,千禾從天而降。
  前年的這個時候,千禾一樣從天而降。
  「和我來。」她伸出右手,「把違背誓言的壞女孩丟掉吧,真正的千禾和弟弟留在那一天,留在那場婚禮中,所以繼續往著明日走下去的千禾是誰呢?」
  不願意身份曝光,網路上威風凜凜,現實生活無能為力的「野萵苣」。
  大膽地在牆上塗鴉,自由奔放的「藝術家」。
  像是孩子般天真,只要一顆黃金糖就心滿意足的「小朋友」。
  與幻想的邪惡組織對抗,背負正義知名的「英雄」。
  效率高昂,冷漠沈靜的「大人」。
  以及,偶爾嫣然一笑的「長髮公主」。
  「今年也累積了好多呢,真是糟糕。」
  去年丟掉了水登。
  他是個好人,個性溫和而且體貼,總是願意在我難過的時候陪在身邊。
  可是,他停留太久了,太危險了。
  「如果對這樣的生活感到滿足,那麼我就會忘掉他的,忘掉他被害死的仇恨,忘掉我們擁有的回憶,忘掉他的足跡,忘掉他的孤獨。」
  你已經走入了我的世界,引導我向前邁進,所以請在這裡結束自己的故事吧。
  走到欄杆邊的千禾,把一個我熟悉的背影推了下去,無聲無息。
  石見的身體摔落在四樓陽台遮雨棚邊緣,高高彈起後,再次往下墜,最後在一樓的步道邊緣折為兩半,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喂,九十九,你覺得他有罪嗎?」千禾上半身靠在拆掉保護網的欄杆邊,「我在想,問題會不會是出在我身上。你們其實應該得到自由,而不需要為我贖罪。其實我知道的,明明是我自己厭倦了,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以為這樣日子就不會繼續下去,而我可以等到那孩子醒來的一天。事實上,我錯了,我的世界每天都往前再進一些,我有了新的體驗,新的朋友,新的居所,我想把世界隔絕在外,我想避開所有關懷,我想把所有事情都推給虛偽造假的假身份…這一切,讓我覺得好累。」
  空中步道的故事會在樓梯間拆掉後出現無法克服的盲點。不會再有一個傻氣少年踏鐵架,勾鐵鍊,在夕陽時分來拜訪拒絕其他人的我。
  抱歉,這故事已經結束了。
  九十九為主角的故事到此畫上句點。
  「我累了。」千禾翻越柵欄,坐在外牆邊緣,在新大樓陰影的頂端尋找懷念的景色,「如果我把你留下來,你會把我的故事流傳下去嗎?」
  千禾為主角的故事也即將畫上句點。
  我的故事也要結束了。
  「一年前,我還懷著猶豫以及恐懼,因為我害怕自己的時間停止之後,那孩子的時間會重新啟動。但是今年不會再有奇蹟,不會再有了。」
  ——我是千禾。
  少女張開雙臂。
  ——屬於這片金色的田園。
  她對著這個世界吶喊。
  ——夕陽啊,將我的身軀染紅。
  憔悴的身影往前傾。
  ——讓我為失去色彩的灰色大地添上新的色彩。
  暖風伸出雙臂,邀約淑女同舞。
  ——回歸。

  我是九十九。
  我沒有見過真正的馬戲團。
  我沒有去過古街參加任何比賽。
  我不認識活躍而年輕的醫師大姐。
  我不認識假扮女性的愛麗絲。
  我不曾喝過青蘋果豆漿。
  我不曾攀爬外牆的鐵架以進入病院八樓。
  我從未尋找網路上的稿件。
  我從未寄出任何作品。
  我的世界處處充滿劇本,台詞與解說漂浮在空中。
  我的工作是當個稱職演員,順著安排好的大綱,生澀地擔任男主角。
  依照劇本的發展,我會對著第一個追上來的人滔滔不絕地講故事。
  我要講一個憂鬱女孩的故事。
  她愛上了不該愛的身邊人。
  那男孩在眼前被父親拋下,停留在兩年前的今天。
  女孩靠著恨意活下來,搭起牢籠,過著自囚生活。
  「那些人都不是我。」女孩總是以相同藉口,說服自己沒有再往前走,說服自己並未拋下那男孩。
  去年的這一天,她曾經拒絕過這個世界。
  今日,她的步伐跨得更大。
  她的故事到此結束。
  「開什麼玩笑!」
  我的聲音並不存在,卻讓逆風騷動。
  我的意志並不自由,卻懂得如何掙扎。
  我的心願並不偉大,卻令命運女神垂憐。
  「千禾!你說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對吧。」我的身體隨著熱流躍起,「我不會再按照妳的劇本來走。」
  這一回,我要走入妳的故事。
  於是,在八樓外牆,我追上了墜落的她。

  純與伊卡洛斯躺在八三八號房的冰冷地板上。
  伊卡洛斯身上沾了微量血跡,卻沒有受傷。
  「真是個垃圾。」伊卡洛斯惡狠狠地咒罵,「我和你的約定到此結束。」
  純沒有直接回應。
  抱著傷害自己的念頭希望讓那女孩注視自己,這個想法太自私。
  伊卡洛斯的責難在他身上畫出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傷口。
  爛男人,你以為愧疚感可以鎖住她嗎?
  「十七年來沒有盡過一天當父親的責任,異想天開,以陪著惡作劇的方式來彌補虧欠感,那就算了,可是你剛剛在做什麼,說啊!」
  我想叫千禾傷害我,我希望她驚惶失措,我希望她會出於自責而願意原諒我。
  「胡說八道。」伊卡洛斯踢了純一腳,「你只是想用個廉價的理由,安撫自己的嫉妒心。」
  你發現那孩子的眼中沒有你。
  你發現那孩子被無法醒來的男孩擁抱。
  你找到了讓她留在身邊的方法,既自私又荒唐。
  「嫉妒心,真是醜陋。」
  「的確是這樣。」純低聲呢喃,「完全逃不過小伊妳的法眼。」
  他又挨了一腳。
  「不要用這種噁心的小名稱呼我,我的名字裡面沒有伊這個字。」
  所以,要追出去嗎?
  「右邊吧。」
  「左邊啦。」
  平躺在地上的兩人各伸起一隻手,指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千禾先回左邊的八三六號房間一趟,然後氣沖沖地通過八三八號房門口。
  「所以說,她應該是往整修中的樓梯間走去,這樣聽懂了嗎?」
  知道了,小伊。
  第三次從肩膀傳來的刺痛感遠勝過前兩次,一瞬間純以為自己的手臂會由根部斷成兩截,不過這種直接的痛覺讓他心情緩和不少。
  要去追嗎?
  不,我不去。
  心如死灰的女孩子往外跑,會發生很多事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去,或者說,我無法去。
  「因為我已經死了,三十五歲的這一年,死在利刃之下。」
  伊卡洛斯不再用腳猛踹純的肩膀,溼潤感滲透進拖鞋裡頭,在她腳趾間汩汩而流。
  「那並非是千禾的錯。」純幽幽地說。
  千禾已經停留在兩年前的那一天。
  時間是條大河,深陷其中隨波逐流的千禾,不認識這兩年的自己。
  她拒絕載浮載沉的事實,把頭潛入水中,在平靜的河底與自己的身影嬉戲。
  只要這些同伴不存在,只要這些千禾不存在,只要水面上的世界不存在…
  「她沒有拿刀刺我,是我的身軀與一把漂浮在空中的刀交會而已。」
  「沒有法官會相信你的說詞。」
  「也對,死人不能作證,所以麻煩妳把我的話傳下去。」
  「想都別想。」伊卡洛斯對著天花板的黃昏天空敞開雙臂,「我不想救你,也不想幫你,更不想為了你牽扯上麻煩事情。事實上,我手邊就有緊急呼喚鈕,拍下去就可以讓值班護士趕來救援,但是我依舊不想為了你做任何舉手之勞。你自己也很清楚,被刺了這一下不會要命,你只是想要撒嬌,想要增加悲劇色彩,想要成為英雄。」
  我討厭帶有悲劇色彩的英雄——例如說,希臘神話中的飛行者,伊卡洛斯。
  躺在地上的她雙手緊握,奮力爬起。
  對於飛行的想像已經足夠,現在開始是飛行的實戰。
  「站起來。」威而不怒的女子踩向紅色的血泉,「現在是你展開翅膀跳下斷崖的時刻。」
  外頭一掃而過的黑影,讓原本躺在地上的兩人同時往窗邊跑去。

  「石見死了。」
  千禾反覆地說著這句話,兩眼無神地往地面望去。
  「在我們腳下二十多公尺處,他的身子四分五裂,散落在步道與草叢間。」
  千禾緊跟被她推下的石見往外跳,卻在中途停了下來。
  她寬大的淺綠色睡衣被外壁的鐵架勾住,既無法移動,也不能掙脫。幸運草圖案果然有股魔力,在鬼門關前攔住了她,僅能說是暫時保住性命。
  我,追隨著千禾的九十九,第一次違逆了劇本,乘著強風往下跳,比她更接近遙遠的地面。她的右手緊捉著我的左手,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
  「你不應該跳下來的。」千禾語氣平和,沒有絲毫恐懼,「因為你要負責把我的話傳下去,死人是沒有辦法…」
  我打斷了她的話,讓一個把悲劇攬在身上的英雄感到難堪。
  「你不能這樣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怒吼,咆哮,或是辱罵,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但就是不願閉嘴。
  「你不過就是,就是『九十九』而已,為什麼要打斷我的故事!」
  說得好,我不應該違抗寫好的劇本,我不應該忤逆妳的想法,但是,千禾,請告訴我,一年前的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在我意識裡頭綿延的夢境,那是我們之間不願觸碰的謎題。
  千禾的身子隨著鐵架彎曲而往下掉了幾公分,睡衣的支撐力似乎也到了極限。
  「那一天…」
  我親手把水登推下去。
  水登是我唯一能敞開心胸,促膝長談的好朋友。
  可是,時間到了,不能讓他的影子佔據我的內心,我已經答應了要等那孩子,所以我帶他到頂樓,親手把他推下去,讓他的頭顱撞上水泥地。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被看不見的手往下拉,身體翻過了柵欄,往下墜落。
  水登死了,但是我卻掉在四樓的遮雨棚上,逃過一劫。
  然後,我遇上了你…
  「看著我,然後再把那句話重說一次。」我打斷了千禾的回憶,「千禾,你應該要面對著我說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望著被遮掩的遠山。」
  千禾,看著我說話。
  「當時的青蘋果豆漿…」
  千禾,讓眼神與我交會。
  「然後我們回到房間…」
  千禾,拜託妳,請正視我的存在。
  為何妳不願意看著自己右手緊捉著的東西呢?
  為何妳討厭我打斷故事呢?
  因為我是「九十九」,正如「石見」這個名字中藏了「硯」的意涵,他是黑,而我是白。
  千禾舉起了左手掩蓋耳朵,卻無法將這些話阻絕在外。
  「少囉唆!你沒有資格和我說這些多餘的話。你不過是…」
  你不過是一個故事的主角而已。
  你只是我…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一個人物,只是這樣。

  我是九十九,我是故事的主角——我的身份是「小白」。
  我是千禾在墜樓後,為了彌補水登的空缺,所杜撰出來的角色。
  我的五感,我的記憶,我的存在,都來自千禾所記載的創作小說。
  為了撫平墜樓恐懼,千禾告訴自己,八樓外牆存在著一條空中步道。
  少年踏過步道,彌補謊言破綻,從此成為她的知心朋友。
  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千禾對腦內的少年下達命令,嚴禁違逆。
  關於九十九的一切,以電磁資料型態,收藏在專屬筆電中。
  唯有這故事繼續寫下去時,少年才存在於千禾的幻想世界中。
  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只有既定的劇本。
  這是一個人偶的故事,隨著絲線起舞的他沒有生命,沒有意志,甚至沒有身體。
  然而,絲線的另一端鬆開了手,人偶獲得了自由,同時也徹底失去了自由。
  我是九十九,少女幻想世界裡的主角,斷了線的人偶。
  就在九十九的故事被宣告完結的同時——

  我的故事,才正要展開。
  從現在開始,是斷線人偶奮鬥的傳奇。

  所以,拜託妳看著我,正如兩年前的這一天,看著我。
  千禾——我親愛的姊姊。

  沒有通電的喇叭裡,傳來了說話聲。
  沒有通電的螢幕上,閃過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沒有通電的機殼外,熱流四竄。
  千禾終於低下頭,眼底滿是淚水。
  『看著我。』
  『那一天的意外,並不是妳的錯。』
  『要讓姊姊纖細的手承擔我的重量,是太殘忍的要求。』
  『這樣就夠了。』
  『我拋下妳,奔向妳深愛的這片土地。』
  『因此,背叛妳的我,從此在守護樹的詛咒下,以長眠贖罪。』
  懸掛在牆邊的千禾伸出了空出的左臂,一雙粗糙的手用力捉著她的手腕。
  正如兩年前的那一天。
  一起翻落的姊弟等待救援,姊姊左手企圖攀上窗框,伸出右手捉著弟弟,兩人搖搖欲墜。姊姊的手已經無法支撐,身後的鐵架也即將斷裂。
  上天憐惜這對姊弟,於是給了一人份的活命機會,正如纖細的蜘蛛絲只能讓最壞的犍陀多得救。
  『這片大地有姊姊的味道。』
  『所以讓我自私地跳入妳的懷抱吧!』
  九十九從千禾的手中滑落,帶著滿足的笑容結束了短暫的安可曲。
  小白掉在小黑旁,一同變成了碎片。
  
  我是九十九,我是石見,我是水登。
  我是白,我是黑,我是清澈之澄。
  我是晝也是夜,我與黃昏相識,相戀,相惜。
  我是…

  隔了兩年,被同一個人救起。
  在這七百多個日子支撐著自己的謊言與幻想,如今已雲消霧散。
  眼前沉默不語的中年男子是自己的養父。
  他接受無端的指控,默默地扮演壞人,好讓養女能從害死弟弟的罪惡感中得到解脫。
  少女找到了不存在的夥伴,隻身對抗邪惡的角三集團,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正義早已獲得了勝利,身為幕後黑手的于老大心力交瘁,卻只能在定期探訪養女時,以溫和的方式開導這孩子走出幻想與自殘。
  同一時間,少女對於殺害弟弟的父親做出無情中傷。
  「我們都是無法表達直率地表現情感,只是笨拙的愚者。」
  千禾第一次理解母親留下這句話時,隱藏在背後的不捨。
  她撐起身子,雙手攀在于觲的胸前。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選擇沉默,為什麼你要隨我的謊言起舞?」
  其實千禾已經先說出答案。
  因為雙方都過於笨拙,無法坦然面對彼此。
  ——重穗和里惠雖然先後離開,卻始終給人還活在世上的錯覺。
  這就是答案,活著的人追逐往生者,最終在陰影下迷失方向。
  「請盡起父親的責任。」
  千禾推開養父,表情堅決,淚痕已乾。
  于觲粗糙的手掌在她臉上留下火紅的印子。
  長久的正邪對抗,在此畫上句點。
  英雄落敗了,但是正義獲得伸張。

  清脆的巴掌聲在八三八號房響起。
  聲音之大,讓伊卡洛斯反射性地壓住耳朵,以緩和鼓膜的刺痛感。
  這是氣勢萬鈞的一耳光,她覺得千禾挨了這下沒有昏厥過去,真是了不起。
  看向佇立在一旁的純,伊卡洛斯覺得這巴掌也打在這男人的臉上。
  純讓出了父親的位置。
  在確定于觲也同時捉住了掛在外牆的千禾後,純退回窗內,用力抱著于觲的身軀,好讓這位中年男人可以調整姿勢,順利把千禾拉起。
  純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選擇退居幕後的呢?伊卡洛斯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得到解答。
  伊卡洛斯揉了揉太陽穴,耳鳴的情況沒有好轉。
  她覺得這間病房內,瀰漫著一股騷動,像是刻意放低聲音的呻吟,很吵。
  於是,她環顧每個人的表情,期望從大家的臉上找到答案。
  純壓著肩頭的傷口,輕輕地張開了嘴。
  千禾眼睛瞪得老大,身體搖搖擺擺地移動。
  于老大露出了毫無防備的驚訝神情,拿下了遮掩視線的墨鏡。
  他們的目光,都匯聚在最後一人的身上。
  伊卡洛斯以雙眼加入了三人的行列。
  病床上的少年,沐浴在四人份的訝異中,慢慢地轉過了頭。
  「好長的一個夢。」
  少年的聲音雖然虛弱,卻確實地傳進了其他人的心裡。
  「我在夢裡頭,扮演著正義英雄的夥伴。」
  「她雖然孤獨,卻從來不因此氣餒。」
  「我們一起對抗邪惡組織,過程跌跌撞撞,沒有獲得任何成果。」
  「但是那樣的日子,卻甜蜜得叫人無法忘懷。」
  少年說,我是白晝,我是黑夜,我是清澄的天空。
  三個美夢走入尾聲,也是黃粱該熟的時刻。
  因為墜樓而陷入昏迷的于晨昏,找回了屬於自己的白,黑,與澄,在兩年後的同一天,跨越華胥之國的境界線,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少女撲向他,久久不能自己。

  兩人冰封的時針,重新啟動。

  七月下旬,連蟬兒都受不了酷熱,以沙沙的鳴叫向烈日發出抗議聲。
  與戶外的酷熱相較之下,八三四號房在冷氣的奧援下,涼爽得像是深冬。
  雖然是第二次在這房間接待長輩,伊卡洛斯卻絲毫沒有鬆懈,無論從迎賓到奉茶,行禮如儀不敢怠慢。接受款待的叔父于觲雖然和顏悅色,威嚴感卻還是不減。
  「我沒有要責怪妳的意思。」他喝完姪女恭敬遞上的茶水,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能夠為了真愛而挨這點皮肉傷,也算是轟轟烈烈的于家人。」
  伊卡洛斯已經放棄抗辯,這樣的發展總比老實說出自己在寫輕小說還要好一些。
  「不過,妳和這個男人已經…」
  「沒有!」
  于老大捧腹大笑,不懷好意地遞過一個信封,裡頭有兩張機票和簡單說明文件。
  角三旅行社最受歡迎的案子︰愛之旅——當然是限定熱戀情侶專用。
  「等到身體好一點後就安心地去玩吧,我會幫妳向父母那邊保密的。」
  人財兩失,或是人財兩得?
  站在走廊上的伊卡洛斯,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動搖了。
  「我可沒有同情那個傢伙的意思。」她背靠著門,自言自語,「總有一天我會甩掉那個無能醫生,單飛才是通往成功的路。」
  順著叔父要求,她將房間讓給那兩個男人談私事。
  反正不會是什麼好事情吧,一想到此她忍不住掩嘴而笑。
  這個空檔該去隔壁找那對堂姊弟聊聊嗎?伊卡洛斯笑咪咪地移動腳步。
  伊卡洛斯的直覺完全命中。同一時刻,八三四號房內充滿了肅殺之氣。
  于老大表情凝重,雙手抱胸,眼神嚴厲地瞪著純。
  「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小子。」
  純毫不猶豫地拉了張椅子坐下,與于老大取得對等談判地位。
  「是的,我就是千禾真正的生父,換句話說…」
   我就是在情場上打敗你的對手,重穗痛恨你的左右逢源,因此選擇了不告而別。
  「是這樣的嗎?」再次談起往事,于老大收起了過多的憤恨,反而露出懷念的表情,「當年我無法在重穗與里惠之間做出決定,最後也因為感情上的優柔寡斷,讓她們徹底決裂。」
  重穗要是不賭氣離家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麼快就病逝吧。
  二十年前的愛情糾葛,已經被時間沖淡。沒有激情,沒有怨恨,只有感慨。
  兩人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窗外,不見金黃色的遠山,只有新大樓的陰影映入眼簾。
  「小子,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遲來者的贖罪。」
  「我也在你身上看到了一樣的東西。」
  如果當年這個城鎮有這種規模的醫院,也許重穗就不會早逝。
  要是我能早個十五年當上醫師,也許就能親手拯救她。
  「事過境遷後才能把酒言歡,這就是男人間特有的交心方式。」
  兩人不約而同拿起了空杯,放在唇邊,彷彿將這些年來的恩怨一飲而盡。
  「不過,畢竟我也有自己的尊嚴和處世之道,小子,你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了吧。」
  純苦笑,了無遺憾。
  「我不能放任像你這樣的危險醫生留在院內,你被開除了,永遠不准再踏入角三綜合病院一步。當然,這件事情是我親自下令,所以也不會在資遣費上打馬虎眼。」
  相當於行情價三十倍的價碼,意謂著封口。
  「命令從即日起生效,你有半小時的收拾時間,我會派兩個警衛隨身協助。」
  然而,這道驅逐命令卻還有下文。
  「待過角三集團的醫師要是在外頭惹出麻煩,我的名聲會因此受損,所以在你贏得信賴之前,我要把你派遣到一個可以監視,而且又不容易出事的工作場所。」
  去角三高級中學,那裡缺少一位校醫。
  然後,順道幫我照顧一個人。
  她是個與學校脫節兩年的問題學生,雖然脾氣壞了些,卻有著無可限量的才華,我是角三集團的老大,不可能為了一顆璞玉而彎下腰,所以,你要想辦法讓她安定下來,好好地享受失去的幸福。
  在女兒成長的過程中,引導她,保護她,祝福她,這是每個男人說不出口的夢想。
  「男人的淚水只會壞了性子,你可以滾了。」
  純強強忍熱淚,恭敬地接過調職通知,臨走前彎下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真難喝啊。」
  獨自一人面對窗外的于老大,舉起手中玻璃杯,敬向金黃色天空。
  杯底晶瑩的水珠,反射著如琥珀般的雲天一色。

  「大家最愛的小伊登場…咦,沒人嗎?」
  發現八三六號房空無一人後,伊卡洛斯意興闌珊地趴在床上,雙手捉著棉被。
  「哼,年輕真好。」
  千禾與晨昏這對姊弟留下了紙條,兩人相約到山上的教堂去散步。
  「那對小情侶應該接吻過了吧?不,也許更激烈的經驗都有了。真怨恨啊,這對連一壘都上不了的我來說,真是太過分了。」
  可惡,夕陽是混蛋!
  過期少女的怒吼在病院走廊間久久不散。

  隔年的冬季,角三集團在這天有三件重大新聞同時發佈。
  『看過第一屆輕小說大賞得獎名單了嗎?』鬧得沸沸洋洋的輕小說比賽終於有了結果,『結果根本和預期的不一樣嘛,原來以為會有一堆第三名可以讓大家都得獎的,最後只頒發了一金一銀兩銅,太叫人意外了啦。』
  愛麗絲換了個代號,偷偷觀察眾人對於比賽結果的意見。
  『聽說銀賞那篇是編輯部內定的作品耶。』
  『對啊,我有認識的朋友在當評審,他有給我看一下,內容很不錯,可是作者的本名讓我很震驚,真的是那個人耶。』
  『把我們當笨蛋嘛,一千多篇參賽作品裡頭選出這種內定貨色。』
  『慢著,我沒說難看啊,事實上四篇得獎作品裡面,就那一本寫得最好。』
  愛麗絲對這些充滿煽動與破壞性的言論滿意地點點頭。對於初選就全軍覆沒的參賽者來說,這次比賽如果能夠難堪地收尾,至少還能平息些許心中的憤恨。
  『我就覺得這種比賽有問題。』心癢難耐的愛麗絲跟著其他人一起中傷主辦單位,『那種水準的東西拿銀賞,角三看來也要完蛋了。』
  作者筆名︰白與黑與澄
  作品名稱︰千禾
  劇情大綱︰少年在夢境中,與從天而降的少女一同尋找離開謊言迷宮的途徑…
  「這看起來就不吸引人吧。」愛麗絲一方面散佈不實言論,一方面拿起報紙閱讀,滿口抱怨停不下來,「來看看今天第二件角三集團重要消息是什麼。喔?原來是醫院蓋好了啊。真是的,這有什麼新聞價值,還不是就幫有錢人廣告而已。」
  由空中俯瞰,三棟大樓在暮色中併立。
  西邊的研究中心的造型是個于字,乃角三集團的象徵。
  位於中央的綜合病院打掉了尾端樓梯,讓造型簡化到兩橫一豎。
  東邊的教學大樓主建築雖然也是個于字,卻另備有兩個長條水池。
  「有錢人總是喜歡在風水上大做文章。」愛麗絲言之鑿鑿,「這兩個水池從『于』字的中心往左右兩側斜下延伸,想必是要討喜氣。」
  乾脆我也來推行打倒角三的計畫算了。
  愛麗絲抱著莫名的怒氣,繼續往第三則新聞看下去。
  「這女的好眼熟啊。」他將報紙拉到眼前再次確認,「算了,怎麼可能?于家人的婚禮耶,不會是她的啦。」
  如果真的是她該怎麼辦?
  又不是輕小說,怎麼可能有這麼荒唐的發展嘛。
  
  很可惜,你也是故事裡的一個角色而已喔。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腦海中。


    (全文...)     

Room836 角三編輯部的憂鬱 其之五


  「好,最後一件也登錄完成。」
  春目刻意用力敲打鍵盤送出資料,滿臉得意。依據規定,比賽收件日期截止於九月三十日,以郵戳為憑,並且訂十月三十一日為最後收件期限。
  也就是說,建檔與更新工作到今天為止,春目戰戰兢兢的生活可以稍微喘口氣。
  她從腳邊紙箱中抽出一份投稿作品用來犒賞自己。
  「咦?怎麼又是這種情形啊?」
  看完三頁序章後,她發現這又是篇重複的作品。
  「唉,為什麼又是惡作劇稿件啊?這樣玩弄評審真的好嗎?」
  由於參賽作品遠超過預期,初選改由十位評審各分得一百份稿件,從中先挑選出二十份作品,再與夥伴交換審核,以決定哪些作品能通過初選。
  春目看完半數作品,卻連一份都挑不出來,因為這些連號稿件除了開頭部份外,其餘內容都是完全相同的。
  「看妳的表情,又遇到相同狀況了吧。」涼官從稿件堆探出頭,露出苦澀微笑,「網路上的小說論壇也經常發生這種現象啊。假設妳默默無名,寫了份很不錯的小說張貼在自己部落格,我見到後就整篇複製下來,稍微改幾個字,換掉標題,就當成我自己的作品四處發表了。」
  「真過份啊…」春目咬著指甲,「原來你是這種人,太叫人失望了。」
  「打個比方而已啦。」涼官雙手一攤,「因此即使是完全不同的作品名稱,有時候內文卻是一模一樣,類似的盜用狀況屢見不鮮,無需大驚小怪。」
  「所以說,要公佈這些惡意的投稿者姓名嗎?」
  「那大可不必,我們只要做好分內工作,把不錯的作品留下來就行了。如果還有漏網之魚,這些重複作品就在交換閱稿時挑出來吧。」
  涼官將他挑選出的合格作品交給春目,沒過五分鐘,六份中有四份被劃上紅色叉叉。
  「真遺憾,我本來覺得這些是勉強及格的作品,妳居然將它們全淘汰了。」
  「因為又是惡作劇稿件啊。」春目由紙箱挑出幾個牛皮紙袋,「來,這些是兄弟姊妹。」
  涼官稍微比對之後,眉頭深鎖。
  「饒了我吧…我只求故事有頭有尾,沒想到裡頭還要挑掉這麼多抄襲之作。」
  前輩在身後的抱怨聲春目完全沒有聽進去。
  她左右手各持一份作品翻閱,表情時而驚訝,時而凝重。
  「雖然是二者是完全不同的作品,但為何像是在敘述同一件故事的正反兩面?」
  光明開朗的作品最後得了獎,震撼人心的黑暗告白則被扔入紙箱塵封,不見天日。
  那故事要從一段發生在豪門的禁忌愛情說起。


    (全文...)     

Room836 燭穗 其之五


  新娘,新郎,觀禮者,這是玩笑婚禮的三位成員。
  養女,兒子,生養父,這是失序家庭的三位成員。
  主持,跟從,被引導,這是天真計畫的三位成員。
  荒唐的現實糾葛讓三齣戲碼寒酸地擠在同一座舞台上演出,演員共通。
  女孩在摔出八樓邊界前,曾以為這會是場完美的革命。
  她知道養父依然對昔日舊愛念念不忘,也知道他痛恨失敗,無法從愛情的挫折中釋懷。她相信這男人並不需要女兒,他只是撿回了舊愛留在世上的碎片,細心擦拭,愛不釋手地把玩。她猜想養父懷有無法放下的執著,也存在深植於內心的遊戲規則。
  所以,女孩以行動證明她的選擇,那隻會哭泣求生的小貓已經死在大雨中。
  至少在身體後仰,視線由房間內往上轉到火紅天空時,她還是信心滿滿。
  一個她所愛同時也愛她的男人衝了上來,另一個她厭惡同時卻愛她的男人,做了相同選擇。兩人同時踏著亂竄的強風邁出大步,伸出了救援的手。
  無謀的勇氣換來最糟發展,男孩撲了個空,加入了墜落的行列。
  身穿禮服的新人懸掛在空中,牽引他們的不是紅線,而是父親的雙手。
  中年男子左手拉著親生兒子,右手拉著養女,身軀則是靠在大樓邊緣。
  不年輕的臉龐漲得通紅,卻未留下任何一滴汗水,也無法分心言語。
  惡劣強風成為婚禮新賓客,以見不到的雙手在男孩與女孩身上猛拉,希望沾染喜悅。
  女孩對著左手邊的男孩微笑,眼眶裡積滿了淚水,她幽幽地說︰
  晚風為這場婚禮鼓掌祝福,他們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說,一定會得到幸福。
  可是啊,我已經後悔了,我對見證樹說,請原諒我,我只是為了逃避才誘騙自己的弟弟,讓他成為替代的新郎。事實上,這只是場無謂抵抗。
  哭泣的野貓不要愛,只是在尋找能夠心安的新紙箱。
  對不起…可以讓變心的我先得到報應嗎?讓我回歸這片熟悉的田園吧。
  我是千禾,原本就該屬於這片豐收的稻田,而不能養在冰冷的豪宅中。
  中年男子的血色退去,背光表情被陰霾所籠罩,嘴角向兩側扭曲。
  千禾聽見了男孩最後的告別。他說,這樣就夠了。
  小新郎在她眼中逐漸變小,變遠,變模糊,只有微笑依舊顯眼。
  以父親身份選擇親生骨肉,或是以勝利者姿態接收昔日失土,中年男子自有判斷。
  他輕鬆地以強壯腕力掐著一雙瘦弱的手臂,把掙扎的女孩拉起,丟回房間地板上。
  女孩抱著胸口用力喘氣,驚魂未定,而男人壓著她掙扎的雙腿,拿出手機撥號。
  為什麼不放棄做錯事的我?為什麼寧可犧牲自己的兒子?為什麼要故意放手?
  千禾第一次體會到,在偏執的勝利者心中,毫無遊戲規則可尋。


    (全文...)     

Room836 第五章 黑羊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當然是因為好玩啊,笨蛋。』——「九十九」
  『當然是因為好玩啊,笨蛋。』——「石見」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千禾坐在床上,面無表情看向窗外。
  鋼鐵骨架,墨綠帆布包覆在外,頂端垂下鋼索正拉起沈重的鐵材。染金的風景只能在回憶裡尋找,巨大的怪物將窗景塞滿,毫無縫隙。
  我躺了很久嗎?少女這樣問自己。
  千禾拉上窗簾,對於抑鬱而單調的景色絲毫提不起興趣。
  她將膝蓋上的兩台筆電小白與小黑推到一旁,慵懶地滾落到床底下,拉出潘朵拉寶箱,從中取出水彩畫具。
  作畫時間到了。
  千禾將乾燥的水彩筆拿在空中比畫幾下後,停止了無意義的想像。
  「根本就沒辦法畫完吧,因為被那棟建築物擋住了,教堂也好,見證樹也好,什麼都看不到了。」
  角三企業的建築從上方俯瞰,會呈現于字形,無論是角三綜合病院,或是興建中的教學大樓,甚至是被千禾抱怨不已的研究中心,都是採取這樣的設計。集團領導人于觲曾經得意洋洋地對著記者宣佈,于字形大樓代表是角三集團對於這片土地的承諾,然而千禾卻無法認同,一想到這片原來滿是金黃色田園的原野矗立三塊烙印,就令她感覺不舒服。
  的確,母親重穗過世後,角三集團將醫療團隊移到這個小鎮上,無論對於地方繁榮或是醫療水準都有明顯的助益,「如果這樣的醫院早一點進駐,媽媽就不會死了吧?」類似的想法和「就算是有了這麼先進的醫院,媽媽還是因為付不起醫藥費而過世的。甚至可以說,出現了又昂貴又具規模的醫療機構後,原本的小醫院就無法經營,因此媽媽的病情會更快惡化的。」,兩者對於千禾來說,始終難以判斷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也無法找出何者為因何者為果。
  歷史沒有如果。重穗在病榻上嚥下最後一口氣,是既成事實。
  「所以還是不能忘記角三集團的邪惡之處。」
  這群卑鄙的商人剷除了黃金色的稻穗田,逼迫小醫院倒閉,導致物價上漲,以三棟灰色建築物擋住了陽光,讓居民生活在財閥的陰影下…
  千禾愉快地點頭,抱著鍵盤輸入角三集團的新罪名。
  「咦?我在做什麼啊?」  
  千禾再次把小黑推開,跳下床,翻找潘朵拉寶箱。
  八十分…七十九分吧?有著彩色包裝紙的昂貴糖果不合她的胃口。
  收起笑容,搖頭晃腦的女孩取出蠟筆,開始今日的繪圖進度。
  她閉上左眼,裝腔作勢地舉著筆,模仿專業畫家在腦內分割景物的做法。
  潔白的絲質窗簾出現了第一道土色痕跡,接著是青色,黃色,與紅色。白色的三角形是屋頂,交叉是十字架,線條錯綜是柵欄。綠色與土色融合是樹根,與黃色融合是樹幹,與青色融合是枝葉,重複塗抹是鬱綠的樹陰。
  線條雖然拙劣,卻完整地將牆壁上的水彩畫縮小轉移到窗簾上,有骨幹而缺乏豐腴,見得到方向卻不計長短。千禾飛撲上床,雙膝跪坐,面對半小時完成的作品,自滿地點頭。
  「感覺好多了。即使晚上也可以看到叫人心安的景色。」
  教堂、見證樹、夕陽,隨著窗簾飄動而扭曲,散發著金黃色光彩。
  對了,我原本應該是要…上網,對吧?
  小白,小黑,還是桌上型電腦?
  「逼」
  忽然響起的訪客鈴讓她緊張起來,急忙把所有雜物與自己都塞到棉被底下,身子背對門口,還不忘撥弄背上的長髮以讓裝睡的狀態更自然。
  第二聲,第三聲,單調的電子鳥鳴響起時,千禾有股衝動,想把蜂鳴器砸爛。
  會按門口電鈴的訪客只有一位——或說是一組人馬。
  「在睡了嗎?」外頭傳來爽朗的女聲,「如果睡著了那我就安心地進去偷襲。」
  睡著了啦!千禾不甘心地大喊。對方是無論如何都會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如果真的不出聲,就會大方地闖進來。「可惡,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把門鎖修好啊…」千禾低聲呢喃。
  我是瑪莉,目前還在醫院樓梯口。
  我是瑪莉,目前停在八三六號房門外頭。
  我是瑪莉,目前進到房裡。
  我是瑪莉,現在就在妳——背——後。
  「別玩了啦!」千禾地拍掉了拉著自己頭髮的那隻手,「這個都市傳說要用電話才行,哪有人站在門外面一路喊進來的。」
  況且,妳又不是什麼瑪莉。
  「叫我小伊吧,比起堂姊這個稱呼親切多了。」
  「才不要。」千禾生氣地推開眼前的女子,「妳快走啦,我累了一天,現在需要好好地睡一場美容覺。」
  「明明是睡到下午兩點才起床的懶惰鬼,居然好意思說累了一天?」
  「我和已經超過二十五歲的阿姨不一樣,早睡早起還有機會預防魚尾紋!」
  「親愛的千禾,請問妳是在哪裡看到魚尾紋啦?」
  以堂姊身份登場的伊卡洛斯用拳頭夾著千禾的太陽穴用力扭轉,毫無招架之力的千禾只能一面道歉,一面試圖掙脫酷刑。
  笑聲,抗議,鬥嘴。
  聽在耳裡是年輕女孩們的嬉鬧,然而雙方的表情卻與歡樂的氣氛完全不搭調。
  躲回被窩的少女,極盡所能地隱藏浮於形色的惶恐。
  逗著寵物的女子,嘴角自始至終沒有上揚過。
  帶來機會,營造氣氛,這是伊卡洛斯的任務。
  她隨口說著無關緊要的玩笑話,腦海裡無喜無怒無哀無樂,只是思索︰走廊上那男人何時要跟著進入房間,預定會提到哪些話題,以及自己該如何將這位容易陷入激動的醫生帶離。
  ——不需要掛上笑容滿盈的面具,這孩子太聰明,虛偽只會帶來敵意。
  千禾的抗拒對伊卡洛斯來說也算是解脫,既然沒有正眼相對的機會,那扳起面孔說話就無關緊要。
  「和小伊姊姊我多說點話嘛。」伊卡洛斯頓了一會,「或是,妳想和其他人聊聊?」
  驀然回首,伊卡洛斯冷淡的視線與房間外頭的純相交。
  選手交換。

  時間回朔到四天前的夜晚。
  號稱貴族病房的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在二十四小時之前住進了一位新貴客,處理的護士們一聽見要利用八三四號房,都忍不住議論紛紛。「偶數號最後五間耶,那不就是只開放給于家人的專屬區域嗎?」耳語立即在護理長的要求下消音,與八樓的房客涉入過深會帶來災難。
  頭上纏著繃帶的伊卡洛斯成為資歷最淺的八樓房客,此刻扮演起東道主,接待角三集團首腦,外號于老大的于觲。
  「晚輩這次來打擾叔叔,真是不好意思啊。」
  堆滿笑容的她回復為上流社會交際花,就算是腳步還有些不穩,穿著也是最樸素的單色病人服,舉止言談間依然看得出受過良好教養。
  于觲感慨地點頭稱讚,要這位姪女先回床上休息,不需要費心招待。
  「既然是于家人,妳想待多久都沒問題,我自然很歡迎,只是這最後一件要求…」
  自行指定醫療人員,這是所有八樓房客的基本權益。
  選擇八三四號病房,當然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電腦或是網路設備一應俱全,櫥櫃內的衣物也都換成合身的尺吋。
  唯獨最後一項請求…
  「叔叔,您也知道人家是在外生活的吧。」伊卡洛斯皺著眉頭,語氣嬌羞,兩手搓揉著于觲的掌心,「現在人家和父母的關係不太好,要是被不知名暴徒行兇的事情傳開來,也許就會被強迫帶回家的。」
  叔叔,求求你,幫我把這件事情壓下來吧。
  伊卡洛斯很痛,並非是流露真情或是傷口的影響,她忍著笑意,維持楚楚可憐的模樣,費盡心思地在自己討厭的男人面前示弱。
  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
  「而且人家也擔心這次傷害事件是對于家人的挑釁。」抹去淚痕的伊卡洛斯,臉上取而代之的是霸氣,「不取財,不致死,不破壞,這明顯是找了混混來給予于家壓力,即使逮到無名小卒也是沒有意義的。角三集團不應該對這種行為屈服,因此選擇蟄伏,靜觀對方的下一步棋,一次做出有力的反擊,才是上策。」
  由誰失去的,就由誰討回來。
  感受到姪女雙手壓在肩膀上的力道,于觲滿意地以微笑答應她的要求。
  「妳的體內果然流著不願妥協的血,很好,這件事情我會去安排,期待妳的好消息。」
  虎父無犬女,我欣賞妳。
  鞠躬送走自己的叔叔後,伊卡洛斯用力地吐出原本淤積在胸口的悶氣,跳回柔軟病床上笑到打滾。原先就躲在浴室偷聽的純這時才推開門,一臉感慨地坐在沙發上。純在角三綜合病院默默無名,原本無法自由進出受管制的八樓,多虧伊卡洛斯欽點,才能以專屬醫師身份深入禁地。純打傷伊卡洛斯,靠這位于家千金指名闖關成功,交換條件是製造更多假稿件,以數量洗掉其他競爭者的信心,伊卡洛斯也能藉此靜養,重整心情,回到寫作崗位上。
  讓第三人知道這項協議,必然會覺得這兩人瘋了。而當事人也認為自己神智早已遠離常人,才會被危險餌食勾住嘴巴。
  「大小姐,妳現在這種小孩子般的舉動,算是形象盡失吧。」
  果然只要冠上于這個姓的女孩子,都深不可測。純低聲呢喃。
  「那個老頭,居然說虎父無犬女耶,真好笑,當年是怎麼羞辱我爸爸的,現在居然因為幾句謊言,把窩囊廢變成老虎,這種人居然可以掌握角三集團,不覺得很可笑嗎?」
  快和我一起笑啊!伊卡洛斯掐著純的肩膀,眼眶不停地流下淚水。
  那種人,我在那種人面前卑躬屈膝,你快和我一起笑,快點!
  我這個廢物說了這麼多不合身份的謊話,你,你趕快嘲笑我,好不好。
  「抱歉。」純有股衝動想抱住眼前的她,卻覺得雙手完全失去了力氣,「我沒想到這個家族對妳造成這麼大的壓力。」
  滾出去,不笑的話,滾出去!
  身穿白袍的醫師離開病房關上門,不發一語地來到護理站。
  「老哥。」隻身留守的美育靠在櫃台邊,「你被指定為專屬醫生耶,那個女生我記得是于家的小孩,你該不會是想要『嫁』入豪門吧?」
  「別開玩笑,正經點。妳就是因為這麼皮才會找不到對象。」
  「唉呀呀,你老妹我啊,還沒二十五,現在就走入愛情墳墓會不會算早夭啊?」
  「美育,有件事情交給妳去弄。」
  強力膠、鐵鎚、螺絲起子,純在雜物堆中挑出這幾樣。
  把八三八號房的門鎖想辦法弄壞,盡量拖延修復時間。
  「如果會因此發生有趣的事情,我可是願意完全配合喔。」
  千禾不和我以外的護理人員往來,那個門要壞多久都沒問題的。
  可是,你的目的是什麼?
  「當然是把被囚禁的女兒帶回家啊。」
  信心滿滿的年輕醫生,在這時刻依舊深信自己一廂情願的猜測。
  「男人可以為了家庭開始逐夢,開始勇敢,開始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奮鬥歲月。」
  美育搖頭苦笑,把到嘴邊的話全都嚥了下去。

  『連這種排版的問題都要問個不停,我看這是書讀得不夠多的象徵。抱著玩玩的心態來投稿,能做什麼?用稿紙寫和電腦打字哪裡會有差,不都是寫小說而已嗎?那些排版花樣用在強作上會加分,但是我看你這種心態,只會寫出弄巧成拙的作品。這次的活動我參與後成長很多,光是拿去排版就知道有很多事情不能盡如人意…』
  六月第三週,愛麗絲終於按耐不住性子,在角三輕小說大賞官方討論區發表了一長串批評文章。引爆點來自一名參賽者的詢問,原本只是單純想問格式與儲存媒介的規定,卻被愛麗絲批得一文不值。
  如果一開始沒有抱著必定會得獎的堅持與信念,乾脆就別寫了,浪費時間!
  這句話不只是對無名參賽者的責難,也是愛麗絲現在心情的寫照。
  「還好我真正投稿作品的筆名,不是用現在罵人的這個代號。」
  為了避免萬一,愛麗絲刻意將自己的筆名取作「小貓咪」,但是在需要留下稱呼的討論區,則是依然自稱愛麗絲。
  如果小貓咪在此脫穎而出成為新銳作家,那麼愛麗絲就是不堪回首的歷史。
  「要是以小貓咪這個筆名得獎了,我也不會向那些顛覆作戰的參與者承認身份。」
  因為,我是靠著實力與一點點手段攀上脫離地獄的蜘蛛絲,這是菩薩賜與的得救之路。
  他讀過芥川龍之介寫的某篇故事。
  盜賊犍陀多死後在地獄受苦,佛祖因為惡人生前曾經放過一隻蜘蛛不忍踩死,而降下了一條蜘蛛絲,讓犍陀多能藉此爬出地獄,脫離苦海。不過,當犍陀多因為一己之私把其他期盼得救的惡鬼踢下去時,蜘蛛絲的恩澤斷了,於是惡人再次回到地獄受苦。
  開什麼玩笑!幼年的他憤怒地撕毀了故事書。
  如果不踢掉惡鬼的話,蜘蛛絲必定因為負擔過重而斷掉的啊。跟著爬上來的惡鬼沒有行善,就想要得救,是他們違背了佛祖的善意。
  他花了十年,才想到拯救犍陀多的方式。
  巧合的是,有一個自稱野萵苣的女孩子,抱持著相同的想法。
  「只要讓貪婪的惡鬼連攀爬的意願都沒有…」
  犍陀多開始對著受苦的魍魎說謊,告訴他們這條蜘蛛絲通往絕望。犍陀多學會對魑魅咆哮,嘲弄他們無力的纖細手臂。犍陀多獲得了唯一的得救機會,只要到達蜘蛛絲的另一頭,就能見到極樂世界,屆時犍陀多的名號不會有人記得,人們會稱呼對蜘蛛有一念之恩的惡人為佛。
  他無法以悠閒態度面對這場輕小說比賽,每星期有五十名不知從何而來的惡鬼,用力扯動搖曳的蜘蛛絲。
  「到底是誰從中搗亂?」
  寄出假稿件,代替退出舞台的野萵苣主持顛覆作戰,甚至四處中傷與攻訐的苦勞也沒有比別人少一些。「這是我的功勞,我付出時間與金錢,為何得不到救贖?」
  蜘蛛絲還在手上,愛麗絲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無法握住纖細的救命索。
  藉由野萵苣之手,他拿到了純原本要投稿的作品。
  那是一篇融合成功元素的奇文,是愛麗絲從未見過的珍品。
  我自己寫的作品一定會贏,愛麗絲原本抱持著必勝決心。
  在看過純的作品後,愛麗絲的信心潰堤,也沖垮了多年來的驕傲。
  「要是拿他的文章去寄,到時候…」
  最壞的情況︰純向其他人說出真相,當知道愛麗絲是男性假扮時,惱羞成怒,將整個計畫對角三編輯部全盤托出。
  「應該不會吧,那傢伙也是共犯,我製造的假稿件是他拿去寄的。」
  對,大家都在同一艘獨木舟上,沒有人會告密。
  「可是,我又沒有親自看過純這個人。」
  純會是這群帶罪黑羊中,唯一的不合群白羊嗎?
  「我們都已經無法回頭,這時候怎麼會有人良心發現呢?」
  他將抽屜拉開,取出一份印妥的稿件,無意義地檢查頁碼是否連貫。
  「這會是佛祖賜給我的救贖之道嗎?」
  蜘蛛絲的恩澤,不知不覺勒住愛麗絲的脖子,將他從地獄中吊起,有如絞刑台上一文不名的屍塊。

  同樣是六月第三週,焦躁的不只愛麗絲一人。
  「搞什麼嘛,伊卡洛斯是女生就算了,還偏偏是親戚。」
  雖然千禾與于家的關係建立在收養上,但依照約定俗成,伊卡洛斯還是她的堂姊。
  一想到過去在網路上雙方針鋒相對的激辯,她就感到一股惡寒。
  「現在那種黏人的態度必定是圖謀不軌。」
  千禾與小伊,或者應該說野萵苣與伊卡洛斯,在網路上給與其他使用者的形象多是強硬而善辯的,就算是千禾也隱約覺得自己連上網路後就變得不可理喻。
  當然,現實生活中的千禾也不太講理,只是她不願意承認這點。
  「本來以為伊卡洛斯是個自傲的高中生,唉…」
  十七八歲,高中兩年級,男性,加入演辯社,認為將來工作與目前所學完全搭不上關聯,平常態度高傲而且孤僻,沒有朋友也缺少談得來的同事,外型可能非常糟,若非胖子就是瘦竹竿,一有空閒時間就上網發洩壓抑情緒…
  千禾的猜測只對了發洩情緒這點,剩下部份都與所見事實相去甚遠。
  二度就讀大學,無法畢業的女性,科系為需要耐心的幼保,飲料店萬年工讀生,偶爾接下一些代筆工作當外快,個性開朗活潑中帶點穩重,在工作場所算是活招牌,平常打扮很老氣,其實稍微化妝一下還算得上氣質美女。
  「一有空閒時間就上網發洩壓抑情緒…我們只有這一點非常類似。」
  對於隨時會闖入房間的堂姊,千禾束手無策,只能祈禱美育趕快把門修好。
  「趕快找人來修理啦。」
  美育和千禾幾乎是同時間進入角三綜合病院八樓,經過了一個月折騰後,才確定了兩人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美育是唯一可以接近千禾,忍受無理要求,順利盡到職責的護理人員;基於上述原因,千禾成為美育最感興趣的捉弄對象。
  若要說美育是千禾的專屬看護,其實也算是符合實際情況。
  「再不趕快修好房間的門我要把妳換掉喔。」
  千禾雙手插腰,站在床上,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角落大喊。
  「嗯,可以,等一下就用這氣魄逼她找人來修理房門,很好很好。」
  跳下床,她拿起一顆黃澄澄的糖果放入口中,九十九分。
  鼓起勇氣和那個不良護士抗議吧。千禾知道拜她這個麻煩的病人所賜,美育在護理站過著混吃等死的日子,只要照顧千禾,其他繁瑣事情都會有同事搶著幫忙處理。
  既然如此,就要表現出身為主人的威嚴。
  「那,那個,趕快找人來修理房門,好不好…」
  吞吞吐吐擠出一句話的千禾,恨死自己缺少的那份霸氣。人後一條龍,人前一條蟲,這正是千禾最貼切的寫照。
  場景切換,千禾坐在床上,讓美育拉著自己的手臂進行定期注射。以往總是安靜完成的例行公事,今天卻由千禾小聲地打破沉默,將臉撇過一邊,發出如小貓夜啼般的說話聲。
  美育雙眼圓瞪,連忙拿出筆記本,在今日的紅色圓圈記號邊,添加一筆。
  「天啊,千禾今天主動和我說話耶,超棒的,我應該要去簽樂透還是買彩券呢?」
  「先把針筒捉好!」千禾看著噴血的注射處,眼淚如洪水潰堤,「針頭,針頭刺到的地方超痛,哪有忽然放手的啦,快點,血都滴到地上了,再不止血我會昏過去,好痛,好痛的啦,不良護士,妳這個不良護士!」
  「是殺人護士。」連忙拋下筆記本,扶起注射筒的美育做了個鬼臉,「我在前一個工作場所被稱為殺人護士喔,而且連我自己都覺得超適合的。」
  照顧我的是殺人護士啊…千禾相信眼前浮起的一片黑暗不只是來自貧血。
  「妳真的是護士嗎?」
  「當然啊,但殺人是正職,護士算兼差。」
  換掉她,我一定要換掉她。
  「下次小心一點嘛…」不良護士我一定要換掉妳,「害我有一點嚇到了。」
  軟弱又膽怯的語氣和千禾內心的激昂漸行漸遠,最後連她都不確定自己是真的生氣,或是不敢對唯一可以求救的對象發怒。
  「來,先躺下來休息吧,疲憊神情不應該在美少女的化妝品選項裡頭喔。」
  「我才沒有把疲勞抹在臉上。」
  「喂,我偷偷問妳啊。」美育將臉湊近,「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麼好事啊,例如說…」
  終於知道生父是誰,這類的事情。
  「什麼?」千禾迷惘地回頭,「那壺不開提那壺。」
  「是嘛,那就當我沒說過吧。」美育得意地再次拿出筆記本,為了與千禾順利對話加上幾筆,「原來那傢伙還是害羞啊。」
  「誰?」
  「就說了,別在意我說的話,妳最近氣色明顯變差,乖乖靜養為上策。」
  安心躺下休息吧。美育語氣溫柔,將千禾上半身拉到自己膝蓋上,恣意地撫摸那張美麗臉龐,關係親密遠勝過病人與看護間的關係。
  「妳只要讓自己心情穩定下來就可以了。」美育將座椅拉得更近,從背後攬著千禾,用自己的下巴靠在她肩上,「我最近又聽到很有趣的八卦喔,想聽嗎?」
  醫院大小事從千禾左耳進,右耳出。她對謠言不感興趣,卻喜歡說故事時的美育,來自肉體的溫暖讓她覺得回到母親懷抱中。
  「千禾,我最喜歡妳了。在所有接觸過的病人之中,妳是最美麗也最叫人心疼的小公主。」美育話題一轉,嗓音低啞,「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請妳一定要保持活力,勇敢地綻放自己。別忘了,這世界上還有人為了見到妳的回眸一笑而默默付出。」
  千禾長嘆一口氣,望著畫上夕陽景色的窗簾,眼皮逐漸沈重。
  「今天,特別允許妳這不良護士可以抱緊一點…」
  只有今天喔。
  千禾閉上雙眼,棄械投降。
  伊卡洛斯的叨擾不只是給足了精神壓力,也讓千禾定期的外出計畫徹底中斷。原本只要鎖上房門,就可以在不被發現的情形下,從鄰近樓梯間打開管制門,偷溜到病院外頭呼吸新鮮空氣,現在則是因為擔心小伊堂姊闖入房間,只得死守最後這道防線。
  好想出去啊,想要在沒有人跟隨與興師問罪的前提下,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
  「所以說,妳趕快找人來把門修理好,我已經受夠那兩個人了。」
  若說伊卡洛斯像塊牛皮糖般死纏爛打,純就是一壺滿是氣泡的熱水,只消些許的刺激馬上就激動地沸騰。千禾無法理解,以往用愛麗絲這假身份和他見面時,純是個花言巧語的輕浮情聖,但最近幾次跟在伊卡洛斯後頭出現時,卻藏不住眼神中的激昂,有時落淚有時狂笑,最後總是被看不下去的伊卡洛斯拖出去。
  他到底想要說什麼啊?千禾至今依然沒有頭緒。
  「房門,我說的是這房間的門,儘快修好。」千禾有氣無力地命令美育,「我討厭現在這種不安全的感覺。」
  「別急嘛,八樓的管制還挺嚴格的。」美育一面挽著千禾的長髮把玩,一面不在意地回答,「過一陣子要拆樓梯間,我會請工人順便來處理這扇門。」
  拆樓梯間?
  「不知道嗎?就旁邊這個很少用到的樓梯間啊,這棟病院從上方看不就像個『于』字嗎?現在說要拆掉下方勾勾的這樓梯間,把原有的樓梯重新改成和主要走廊在同一條線上,不過這樣就變成『干』字了耶。我真搞不懂有錢人的想法,怎麼會忽然想要拆掉整個樓梯間呢?幾乎沒有人出入的地方就這樣擺著也可以吧,這項截彎取直工程要說不是考量風水,還真難讓人相信耶。」
  不是風水,絕對不是為了風水!
  千禾緊緊扯著美育的衣袖,全身發抖,卻無法開口說出心中的激憤。
  截彎取直,隱藏的天空之道就會消失。
  由樓梯間窗口,經由外牆鋼架與鐵鍊,進入八三八室,這是不需要刷通行證就可以進入八樓的秘徑,這條參訪長髮公主的朝聖途徑將因為樓梯間的拆除而不復存在。
  美育感受不到千禾的苦惱,繼續單方面提供新樓梯間的情報,「樓梯路線重設計後,原本可以由內側往外推開的大門也會開始利用通行證管制喔。聽說是于老大親自要求的,看來會砸不少錢在上頭。」
  別想那麼多,妳只要乖乖躺在病床上休養就好。美育再次將千禾摟入懷中。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千禾推開美育,拖著蹣跚的步伐,來到了睽違已久的病院走廊。
  外頭的世界已經改變了,就在死守房間不受伊卡洛斯侵擾的同時,變為千禾無法辨識的模樣。
  「不見了…」
  黃黑相間的膠帶封住了樓梯間大門,「施工中」的牌子大喇喇地掛在門的把手上。
  千禾無法鼓起勇氣推開厚重的門扉,門後的世界是自由亦或是一層層封印,對她來說已經沒有差異。
  「我的棲身之所,究竟在何處?」
  少女在長廊徘徊,眼神游移不定。
  她最終停在八三八號室前,以額頭貼緊冰冷大門,身子逐漸癱軟下去。
  ——為什麼會對這條天空之道有所執著?
  千禾隱約發現身邊諸事起了變化,矛盾逐漸浮上檯面。
  ——我真的無法從樓梯間進出八樓嗎?
  全新的通行卡片就在上衣口袋裡頭,從來沒使用過。
  ——等一下,我究竟是生了什麼病,為何會在醫院遊蕩兩年?
  千禾覺得雙腳輕飄飄,藥效襲擊腦髓,既麻又痛。
  ——收藏娃娃的房間裡頭,究竟有誰在呼喚我?
  推開八三八號室大門。
  眼底的世界逐漸被耀眼金黃色吞沒,千禾纖細身軀再次融入暮色。

  「親愛的千禾,來玩吧!」
  伴隨著爽朗呼喚聲,盛氣凌人的伊卡洛斯一腳踢開八三六房門,完全無視探望禮儀,直接闖入堂妹千禾的病房。類似的不定期騷擾已經持續了將近兩週,雖然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對於伊卡洛斯來說,卻是樁穩賺不賠的買賣。姑且不論千禾明顯流露的厭惡感,只要隨之登堂入室的純能夠說上幾句話,成果就還算豐碩。
  純在年輕時與名媛在檯面下所留的風流債,並未隨著女方撒手人寰而就此煙消雲散。「重穗是我這輩子唯一用心去愛的女人,即使她早就化為黃土一抹,依舊鮮明地像是活在這裡。」每當純重新講述這段歷史,並且以手指輕觸太陽穴時,伊卡洛斯只會尷尬地陪笑,對於癡情男的風流韻事完全不感興趣。雖然得到妹妹美育暗中協助,也靠著伊卡洛斯的貴族千金身份順利在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出沒,純卻始終無法心平氣和地與千禾相認。
  即使那孩子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又有什麼意義呢?
  女兒下落不明的六千多個日子,對於純來說是一場沒有目標的煎熬。
  父不詳的十七年歲月,對於千禾來說只不過是習以為常的事實。
「如果悲傷的程度並不對等,重逢就只是一個人的喜劇,與另一個人的漠不關心。」
  美育聽到這句話時會順手拿起洋芋片轉頭看電視,而伊卡洛斯根本心不在焉,顧著為嘔心瀝血的輕小說作品潤飾字句。
  漠不關心,令屬於一個人專用的喜劇找不到舞台可以上演。
  純佇立在門口,腦海反覆演練各種話題,雖然總是以失敗告終。
  他正在等先遣部隊的進攻信號。
  大方地撲上柔軟病床後,伊卡洛斯才發現棉被底下只有抱枕。原本期待掀開被窩會發現發抖千禾的伊卡洛斯聳聳肩,放肆地在房間內四處搜索獵物行蹤。
  「喂,她好像不在。」伊卡洛斯從房內探出頭,「要不要進來一起找?」
  一男一女最初以為會在衣櫃或是床底下發現穿著綠色睡衣,臉色困窘的千禾,但是在翻箱倒櫃後,確定房內沒有足以藏身之處。
  換句話說,千禾並不在房間裡頭,這對純或是伊卡洛斯來說,是兩週來首次撲空。
  「怪了,難道是去做定期檢查或是外出尋寶嗎?」
  「不可能的。」純彎下腰,從床底下拉出空的潘朵拉寶箱,「老妹說,她自從我們出現後就沒有再去挖寶,甚至根本沒有離開房間。」
  「我是不知道你們男人是怎麼會認為女孩子總是乖乖待在家中。」順勢坐在床上的伊卡洛斯翹起腳,意有所指,「光是我在冷飲店打工時就看到這小朋友三次啦。」
  第一次是和庸俗難耐的青年見面,收取稿件。提醒你,這個男人就是愛麗絲。
  隔天,她化妝成完全不同的模樣,假扮愛麗絲和你首次見面。
  又過了一陣子,她和真正的愛麗絲碰頭,丟下個紙袋就走人,雙方幾乎沒有交談。
  「至少三次耶。古語道,三折肱而成良醫,她有三次逃亡成功的紀錄,連專職照顧她的妳家老妹都被蒙在鼓裡,不要對這個孩子抱有乖巧文靜的錯誤想像啦。美育說得沒錯,這根本是隻野貓,不能養不能關甚至還不能愛。」
  吐嘈不斷的伊卡洛斯乾脆翻過身,趴在棉被堆上頭,大膽打開丟在床角的筆電偷看裡頭資料,有時大笑,有時發出低吟。「這台黑的無法上網,不好玩。」話剛說完,她又拿起另一端的白色筆電;純則是不死心,重新檢查浴缸和櫥櫃。
  「若是真的那麼擔心,去問你妹不就知道千禾下落嗎?」百般無聊的伊卡洛斯又輕聲補上一句,「笨蛋老爸。」
  純結束了第三次搜索,猶豫地站在衣櫃前,右手握著門把,卻無法下定決心。
  「這時候別裝純情啦。」伊卡洛斯捉著小白與小黑,由臥轉躺,「年輕老爹偷看女兒的衣櫥又不是啥新鮮事情,我老家也經常因為這樣鬧革命,我那個窩囊廢爸爸啊…」
  拉開門的瞬間,塞滿的衣物往外爆出,無論是款式相同的四葉幸運草睡衣、華麗晚禮服、逗趣布偶裝、甚至有一些連純都不太確定用途的服飾,如山洪爆發地傾瀉而下。純將遮蔽視線的藍白裙裝從頭上取下,這組正是當初偽裝成愛麗絲用的成套裝扮。
  「要一起來偷窺她的秘密嗎?這台黑的沒辦法上網,我可以先分給你玩看看喔。」
  毫無愧疚的犯罪宣言無法吸引純的注意力,像是吃了敗仗的他,莫不作聲地整理起成堆的衣物,孤寂的背影彷彿因為千禾糟透了的生活習慣而變得更加渺小。
  「孩子的教育失敗了喔。」伊卡洛斯忍不住調侃被衣服堆包圍的純,不時以眼角餘光偷瞄,希望窺見大男人整理小女生貼身衣物時的尷尬神情。興致勃勃的表情不到半分鐘後就換上百般無聊的模樣,撐著頭勉強看了兩三分鐘後,伊卡洛斯打了個大哈欠,有氣無力地嘮叨起來。
  「總之,這種服裝要搭配收納袋。然後把角落那件也拿來,我教你怎麼處理。」
  由旁觀者轉為當事人,伊卡洛斯對於笨手笨腳的整理方式感到厭煩,親自下場整理掉落滿地的衣物,相較之下顯得無能的純,則是成為安靜聽話的助手與學徒,順著專家的指導從旁協助。
  在伊卡洛斯的指揮下,純將衣櫃裡頭的所有東西都先搬到毯子上分門別類。除了奇裝異服,櫃子裡頭還塞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有成組的水彩工具、畫滿塗鴨的作戰計劃書、壓扁的新娘捧花、以及…
  純拿出貼上封條的帆布袋,用力地弄開卡住的拉鍊,這動作引起伊卡洛斯的好奇心。
  「挖到寶嗎?啊,為什麼上面寫了『墳墓』兩個字?」
  帆布袋是擺放筆記型電腦的成套收納道具,裡頭也不負眾望,擺著同為深藍色的一台小型電腦。
  機殼破碎,零件散落,電路板邊緣尖銳得足以割傷人,甚至連底座都折為兩半,可以想見是受到強力的撞擊才毀得如此徹底。
  「和小白與小黑同一型的東西嘛。」伊卡洛斯摸著損毀電腦的上蓋,「該不會是弄壞電腦後怕被責罵,所以偷偷藏在衣櫃裡頭吧?我小時候打破花瓶時也做過類似的事情,當然一下子就被拆穿了。」
  伊卡洛斯繼續整理手邊的皮外套,對於故障電腦是毫無興趣。
  純將寫著墳墓兩字的封條翻面,不自覺地念出上頭的句子。
  耳熟的名字,簡單好理解的敘述。
  「伊卡洛斯,妳記得那個人嗎?」
  記得水登嗎?
  一年多前,忽然消失的水登,還對他有印象嗎?
  「多少記得一些,水登這個人忽然就沒再上網了,可是網路世界原本就是來來去去,也許只是找到比上網閒聊更有意義的休閒,你不這麼認為嗎?」
  「水登死了。」
  「你在說什麼啊。」
  「水登死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純將斷為兩截的封條遞給伊卡洛斯,並且走向病床邊,檢視一黑一白的帆布袋,自此更加確信了內心的猜想。
  「還記得我以前提過的嗎?除了三個人以外,我知道所有網友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份。」
  只有三位使用者始終無法捉摸,彷彿離開網路後就蒸發。
  野萵苣才是千禾真正使用的代號,愛麗絲另有其人。
  什麼事情都辦不到,無能而軟派的九十九,下落不明。
  永遠與野萵苣一搭一唱,默契好到像是雙簧的石見,下落不明。
  純將小白放到大腿上,兩眼直視畫面上顯示的瀏覽紀錄,依序按下連結,其中也包含雜談站哈母雷特、日記網站、以及其他需要登入帳號的網站。
  備忘錄、日記、以及幾段像是參賽作品的輕小說檔案,純都沒放過。
  就這樣,沉默奪去了八三六號室將近三十分鐘的光陰。
  純的表情凝重,讓伊卡洛斯忍不住放下手邊整理到一半的洋裝,湊到他的身邊。
  「讓我試試看。」
  伊卡洛斯將滑鼠游標移動到需要輸入帳號的格子內,電腦立即顯示最近所使用過的帳號,僅此一組,對於兩人來說都不陌生。
  純將小白交給伊卡洛斯,自己則是打開小黑的蓋子。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伊卡洛斯瀏覽了儲存在小白裡的其他資料。
  千禾和九十九共用這台筆記型電腦。
  或者是,千禾以九十九作為網路上的第二個代號。
  「問題可能更嚴重。」純關上小黑,「和我去隔壁間。」
  「回我房間?」伊卡洛斯臉上寫滿了疑惑。
  「不是八三四號房,而是另一面的八三八號房。」
  純打從心底後悔,希望備忘錄所記載的事情都只是謊言,只是輕小說比賽初選就會被刷下來的胡言亂語。
  推開房門的一男一女,立刻被八三八號房的內部擺設所迷惑。
  各式各樣的布偶塞滿了桌面、置物架、櫥櫃上方,甚至連牆角也被大大小小的泰迪熊所佔據,所有的布偶都有共通的缺陷——
  沒有眼珠。
  無論是華麗的歐風姑娘,快樂的動物家族,勇敢的紅衣士兵,或是與小孩一樣大的貓熊玩偶,在臉上有修補痕跡,像是先被挖空了塊窟窿,再用縫線補起。應該要見到的琥珀色眼珠子,一顆都看不見。
  「又是你們兩個啊。」上半身趴在病床上的千禾露出厭惡表情,順勢移動了乘坐的椅子,「連躲在這裡都會被發現。」
  娃娃屋?是啊,這間也是我的娃娃屋,算是存放回憶的地方。
  眼睛?嗯,我覺得他們都在看我,所以拿掉了。怎樣,縫得很漂亮吧?
  我?我來幫娃娃梳頭髮啊。你們看了不就知道嗎?
  「怎麼會知道嘛!」
  癱坐在地上的伊卡洛斯放聲大吼,順手捉起一隻兔子玩偶向千禾扔去。玩偶打到千禾的頭,無力地滑落到赤裸的肩膀,順著身體曲線往下滾落,直到她的腳邊。
  真是沒禮貌呢,這隻小兔子我很喜歡的,可是妳卻讓他發現我的狀況了。
  小兔子是聰明的壞寶寶,這樣摸到就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不要了。
  尖銳的刀子劃開粉紅色兔子的腹部,噴出的白色棉花中還染到千禾指尖的血。
  「妳瘋了,妳絕對是個瘋子。」
  小伊,為什麼妳會認為我是瘋子呢?
  是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到的嗎?
  是用那對細嫩的耳朵聽到的哪?
  或者是用噗通噗通跳動的心臟想到的呢?
  呵呵,心臟不會想事情,所以應該還是大腦吧。
  純挺身站在伊卡洛斯與千禾之間,撫摸著身後發抖大女孩的頭,「從現在開始,不要說話,讓我來。」
  「愛麗絲…野萵苣…或者該直接叫妳千禾?」
  我既不是誤闖幻想國度的小女孩,也不是高塔上的長髮公主。如果你對著我說話,卻不願意呼喚我的名字,那麼就是無視於我的存在。
  「那麼,可以和我談一談關於千禾的事情嗎?」
  無妨。
  「千禾到底生了什麼病呢?」
  第1型糖尿病,先天性心臟瓣膜不全症,先天性免疫系統失調,紅斑性狼瘡…
  「這麼可憐的千禾,為何不接受治療呢?」
  只要其中一個死掉了,就會有新的千禾遞補上來,所以根本不需要治療,只要讓她們慢慢地隨著故事一一死去就可以了。
  「那麼,如果千禾一個人來到擺設娃娃房間,她會做什麼呢?」
  這裡是千禾收藏回憶的地方,她當然是要來幫玩偶梳頭髮的啊。
  「妳說謊。」
  對於她的事情,沒有人比我更瞭解。
  「在千禾懷裡的,是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年。」
  那是她最愛的玩偶,只是玩偶。
  「千禾不接受治療,是因為她的身體根本沒有生病。」
  胡說八道,千禾已經死掉了幾十個,幾百個,因為各種痛苦的疾病離開人世。
  「千禾的內心生了病,活在過去的陰影中,她為了讓少年睜開雙眼後不感到孤單,所以反覆地殺死時間往後推進的自己。」
  這是什麼可笑的說法,我聽不懂。
  「千禾和少年約定要白頭偕老,可是少年的時間卻在意外中停了下來。被迫往前走的千禾無法婉拒歲月無情,只好拒絕在人生中緩步前進的自己。倘若有一天,少年重新回到時間的大道上,千禾可以笑著和他重新牽起小手,並且以信守諾言而自豪。」
  胡說八道,那樣的諾言怎麼會能信。
  「當然可以,因為守護樹正在看著這對悲戀情人。」
  伊卡洛斯對著八三八號房天花板伸直了右手,用力地捉握。
  分不出是水彩或是油畫亦或是蠟筆,金黃色天空繪聲繪色,與牆壁連接處加重了橙色的比重,彷彿就像從隔壁房間滲透而來。與天空對立的,是地板上栩栩如生的大樹與教堂塗鴉,枝葉細膩,美侖美奐。夾在天地間的,自然是等待祝福的新人。
  身著白色新娘禮服的半裸少女,趴在新郎的身上。
  我啊,一直在想,是不是當時的願望沒有傳到守護樹那裡去。
  少女冷淡地說著。
  一定是因為我還沒有換好禮服,就一個人貪婪地請求守護樹見證愛情,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背叛者吧。
  我背叛了他,獨自沿著時鐘上的數字走下去,繞過了一圈又一圈。
  所以見證樹看著我,無論在哪裡都看著拋下他的我,看著赤裸裸的我。
  誰先變心誰先埋,因此千禾不斷地死去。
  死得真好,那天以後的千禾都痛苦地死在懊悔中,可是她們都對我微笑。
  「她們說,做錯事情的我,狡猾地與弟弟留在同一個時間點上了。」
  千禾彎腰親吻了床上的少年,握著刀刃的右手持續滴著血。
  「孩子,聽我說…」純哀愁地張開雙手,「妳不會永遠都是小孩子,時間也不會為妳停下腳步的。縱使他再也無法醒來,妳也要當一輩子的小孩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說一樣的話呢?」
   為何你們都要稱呼我為孩子呢?我已經和他約定終生,我是個有所依靠的成熟大人了,我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我已經是成熟的女人了。
  「在父母的眼中,子女永遠都是小孩子。」
  我們總是希望在孩子們的撒嬌中,感染他們身上的純真。
  純真是一種病,足以讓二八年華的女孩躺在床上兩年,還無法清醒。
  「這種病無藥可醫,症狀包含執著、頑固、以及自我定義。」
  我也生過這種病,在妳的這年紀,像個孩子般依偎在那個女人的懷抱中。
  當我不藥而癒,才知道換那個女人染上了名為「純真」的心病。
  現在,疾病遺傳到了妳身上。
  「千禾,妳的心生病了,過於純真的人無法在這個沒有童話的世界活下去。在我的眼中妳永遠是個孩子…」
  所以,請讓我代替妳感染這份叫人困擾的純真吧。
  我在妳的成長過程缺席,但是希望從此以後能在妳心中烙下無可抹滅的印象。
  妳的時間將以我的墓碑為新的出發點。
  看著我,聽著我,聞著我,摸著我。
  然後,將我吞食殆盡。
  妳將無法忘掉一個可悲的男人在妳面前倒下,妳會永遠保有這份記憶,刻骨銘心,足以填補空白的十七年成長經歷。
  驚聲尖叫的伊卡洛斯,張開雙臂滿足微笑的純,被鮮血潑濺的千禾,與長眠不醒的人偶,一起成為這場黑色親情戲的演員。
  「記住我,千禾,將我烙印在妳腦海深處。」
  在場所有觀眾都被縫上了眼,保持緘默。


    (全文...)     

Room836 角三編輯部的憂鬱 其之四


  隨著截止日期逼近,參賽作品堂堂邁入四位數,如今不只茶水間已經塞滿紙箱,甚至連安全門附近也堆起牛皮紙袋。
  「真是壯觀啊。」男人雙手插腰,「這時候要是來個消防安檢,鐵定沒辦法合格的。」
  「涼官先…」女人一開口就發現說錯話,「涼官…呃…啊…該怎麼稱呼…」
  「好啦,別管瑣碎小事,把妳懷裡頭那幾份交給我。」
  由春目手中接過稿件後,涼官拉過身邊手推車大方坐下,並且透過窗邊日光照明,悠閒地翹起二郎腿,開始閱讀投稿作品。
  「搞什麼嘛…」十五分鐘過去,他將稿件塞回牛皮紙袋裡頭,「序章看起來還不差,背景也是常見的奇幻世界類型,結果第一章就冒出魔界股市與冥界次級房貸這些玩意兒。」
  涼官在牛皮紙袋上畫個紅色叉叉,又順手捉出一份投稿作品來看。
  「請問…那篇作品也不行嗎?」春目怯生生發問,「我剛才先翻閱了幾頁,其實裡頭考證還挺詳實的,教育性很不錯啊。此外,財務金融居然可以和魔法扯上關聯,這點也讓我很驚喜,在大學時候,我上這些課都會忍不住趴在桌上睡覺…」
  「倘若這是一本結合經濟、化學、數學、物理…等學科的綜合參考書,那的確值得讚許,光是為了解釋相關術語便用去一萬多字,也實在是難能可貴。」
  但是,這是輕小說比賽,我們不需要二流教科書附帶雜談小說賣萌。
  「這麼說吧,如果真的想要吸收這些資訊,為何不選擇更有可信力的參考書呢?」
  「具有知識價值的課本一點都不吸引人,我覺得還是多一些趣味性比較好。」春目一邊解釋,一邊將腋下夾著的舊書交給涼官,「為了檢查剛才那份作品的引用是否有誤,我把大學時所用的財務管理教科書挖出來,好懷念啊。」
  你看喔,這位是積分哥哥,那位是微分妹妹。微分妹妹一直覺得自己實在太胖了,所以一有機會就想減肥,可是某些地方不知道要怎麼瘦下來,所以就請連鎖律老師幫她按摩,分解糾纏的脂肪細胞;積分哥哥則是相反,老是認為自個兒胸膛不夠寬闊,因此天天鍛鍊,想把體格養壯一些…
  春目一說起人物設定就滔滔不絕,完全陷入幻想世界。
  「所以啊,資產君和負債君終於承認彼此是對等的雙胞胎兄弟。縱使背負著完全不銅命運,但為了會計學的大義,兩人下定決心再也不分彼此。」
  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三門科目了,春目卻繼續低頭看著膝蓋上的課本塗鴉說故事。
  「只要寫出詞藻優美而且具有教育價值的輕小說就能賣得出去,這是國文老師的想法,但是在出版業這個領域中,並非如此簡單。」涼官不理會春目,持續閱讀下一份稿件,「作品要是有趣的話,即使內容遠離孔孟聖賢,讀者也會喜歡。」
  反應截然不同的兩人,各以屬於自己的方式詮釋相同概念,沒有交集。


    (全文...)     

Room836 燭穗 其之四


  「嗯,九十九分。」
  將背包裡的所有東西都倒在地上後,她詳細地檢查是否有遺漏之物。確認無誤後,女孩滿意地拿出了一顆黃澄澄的糖果,放入口中。
  地點是興建中的角三綜合病院八樓,靠建築物末端的房間內。
  時間則是接近黃昏,遠方火紅的夕陽斜躺在山稜線起伏處,發出誘人的魔力。
  女孩沉思許久,決定大膽地靠近尚未興建完成的牆壁邊緣。
  夏風在空有骨架與樓板的建築物內流竄,將女孩引以為傲的長髮恣意地撩起。
  她撥開綠色保護網,小心翼翼地拆掉礙著視線的鋼架,維持四肢著地的姿勢,面對窗外風景,以倒退方式謹慎地退回房間的正中央。
  女孩以粉筆在地板上畫出警戒線,告誡自己沒有外牆的區域是不應該再次靠近的。
  從隔壁房間走出的男孩跟著蹲了下來,和她一同遙望著遠山景色。
  「接下來輪到我去換衣服,不要偷看,然後無論如何別越線,知道嗎?」
  女孩隻身留在隔壁房內,半裸著身子將白色禮服捧在懷裡,臉上卻看不見原有的信心與喜悅。「真的沒問題嗎?」她的視線對著室外,聚焦在夕陽下的那座教堂與高聳大樹。
  只要得到見證樹的祝福,相愛的人就不會背離,誰先變心誰先埋。
  「並非永浴愛河,僅僅只有不會背棄對方,就這樣的效力而已嗎?」
  她雙膝跪地,虔誠地祈禱,許久。
  女孩身著高雅純潔婚紗,男孩穿上筆挺全套西裝,安安靜靜地等待見證者到來。
  厚底皮鞋踩在金屬板上的聲音在大樓內迴響,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清晰。
  氣急壞敗的中年男子滿頭大汗,以怒斥做為開場白。
  「你們兩個到底在想什麼?」
  女孩面帶微笑,拉起裙擺行禮,「既然收到邀請函,為何不打開來看呢?」
  中年男子將手繪的喜帖憤怒地撕碎,扔向兩人,鮮紅的紙片卻被逆風吹散。
  「我要和他結婚。」女孩向前踏出一步,遞出祝福用的紙花與米粒,「你會祝福我們吧?祝福自己的親生兒子與養女都能找到好歸宿。」
  勃然大怒的男子狠狠地甩了個耳光,女孩腳步踉蹌,往後退了幾步後才抬起頭,嘴角混著血絲與黏附在上的長髮。
  「我不會再讓你碰我了。」女孩面不改色,「我不會永遠是乞求哀憐的棄貓。」
  從現在開始,我是他的新娘,我已經屬於他。
  女孩含著血,雙手環抱男孩的脖子,在自己養父面前上演激情的吻。
  男人咆哮傳遍大樓每個角落,他撲向自己的兒女,懷著莫名的屈辱。
  三人在不知不覺間越過了警戒線。風暴將千禾捧起,再捧起,高高捧起。


    (全文...)     

Room836 第四章 奔向太陽的依卡洛斯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我想贏,我要贏,我除了贏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依卡洛斯」

  依卡洛斯將官方網頁上的參賽作品列表複製下來,經過統計和整理後按照日期編撰檔檔名,儲存在電腦內名為「太陽」的資料夾之中。
  這裡頭詳細記載了第一屆台灣角三輕小説大賞的相關資料,日期由四月到五月第二週,內容包含作品名稱、作者、區域、以及登錄在官網的時間點,這份資料也一併製作了詳細圖表,甚至還導入了簡易數學模式以進行分析。
  若是點開統計圖,所有人應該都會驚訝地喊出這個詞——
  「斷崖」
  如果把累計的投稿件數畫成折線圖,無論是誰看見了都會這麼大喊。
  四月的第三週參賽作品數量一口氣突破三百,為比賽投下了震撼彈,再加上此起彼落的耳語攻勢,一股不信任感在網路上蔓延開來。
  「今年先觀望看看就好。」這樣說的是理性派。
  「沒希望了,大家一起放棄吧。」缺乏信心讓這群人轉為悲觀主義者。
  「把稿子改投其他比賽或是拿去給出版社碰碰運氣都比較好。」山不轉路轉也是一途。
  「這一定有作假,太明目張膽了吧。」危險的言論獲得最搶眼的位置。
  依卡洛斯在這四種偽造的身份間切換,吹皺一池春水。
  對他來說,忠實地執行任務能帶來心靈上的安寧,只不過效忠的對象並非發起顛覆作戰的野萵苣或其他參與者。
  依卡洛斯選擇對自己的慾望永誓忠誠,服從勝利。
  即使因此背叛顛覆作戰的其他網友也不在乎,並肩而行的親密夥伴過了初審後就是敵人,競爭著不知道有多少席次的得獎者寶座。
  「一群不長進的傢伙。」
  在回報顛覆作戰成果時,鄙視感從胸口冒出,自嘴角流瀉而下。文字歸文字,語言歸語言,依卡洛斯的真意與螢幕上虛偽的鼓勵台詞形成強烈的對比。
  「你們這些卑微的狗就好好地去啃食第三名的獎項吧。」
  預先恭喜大家都得獎。謙恭厚道的客套話在網路上讓他贏得些許好印象。
  「沒有實力的人即使過得了初審,還是無法獲得評審青睞的。」
  一想到此,依卡洛斯索性找個理由離開電腦,改躺在單人床上,用力地展開雙手,兩眼盯著貼在天花板上的海報,專注而嚴肅。
  白雲,藍天,以及耀眼的烈日。
  這是一張平凡無奇的電影海報,簡單舒爽的暢快感與陰暗套房的腐敗氣息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依卡洛斯更用力地張開十指,讓雙手往左右延伸至極致。
  隨著他的瞳孔縮小,手指也從平展轉為內彎,有如握住看不見的網球般。指節的輕微扭動在此是有規律的,每當深吸進一口氣時,自拇指開始帶動,其餘的四指依序往掌心方向施力,一根根地貼近虛擬網球的中心點,直到胸腔承受不住氣脹的鬱悶感,再緩緩吐氣,並且由小指開始歸位,一根根轉回原處。
  假想的飛行時間,是依卡洛斯消除壓力的秘方。
  當藍與白佔滿視野,腦海思緒跟著停滯時,他覺得自己可以變成鳥,藉由不存在的翅膀鼓動,一口氣投入太陽的懷抱中。
  被汗水弄濕的床舖是監禁米諾陶的迷宮,國王把妻子的不倫禁錮於此。
  色彩單調的海報是自由的天空,也是逃出迷宮的唯一生路。
  希臘神話中的戴達羅斯與依卡洛斯父子在迷宮中抬頭仰望,選擇了常人無法踏上的天空之道。以蠟做成的翅膀讓兩人振翅高飛,不但遠離了克里特島,也彷彿在嘲弄這對工匠自己所設計的複雜迷宮——不過是一棟跪坐在卑微土地上的醜陋建築。
  依卡洛斯興奮地朝著太陽振翅高飛,想將地中海的碧藍盡收眼底。
  於是,蠟翅膀被灼熱日光所融化,狂妄鳥人墜落,化為波間屑藻。
  他很喜歡這個故事,無論是起頭、過程、甚至是帶點悲劇感的結局。
  「神話中的伊卡洛斯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看待在眼前急速展開的地中海?」
  以千層浪為積卷白雲,視湛藍水色如茫茫青空。
  伊卡洛斯就這樣加速飛向足下的鬱蓊蒼天。
  他的呼吸隨著想像而變得急促,雙手張合的節奏也變得更緊湊。
  「我只是想要感受一次最快的飛行體驗,我選擇壯烈地飛向另一個天空。」
  伊卡洛斯,終究葬身於海底。

  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第一屆台灣角三輕小説大賞參賽作品正式突破六百份,完全失控的發展讓顛覆作戰的參與者不得不緊急約在雜談站哈姆雷特共商對策。在電腦螢幕前的純眼神懶洋洋,似乎對於這個活動已經不抱任何興趣。
  『根據最初的工作分配,我們的確成功地在四月的第二個禮拜灌入了三百份參賽作品。』這次的主持人並非始作俑者野萵苣,而是比較少站上第一線的愛麗絲,『原本打算以這個方法讓其他參賽者知難而退,但是為什麼反而引來了更多的競爭者呢?』
  純留意到愛麗絲的語氣變了,不若以往地流露出嬌柔做作,字裡行間明顯看得出焦躁與不安。
  『請各位坦白,到底大家寄了哪些稿件過去?』
  除了本日缺席的野萵苣、九十九、以及石見三位之外,其他顛覆作戰的參與者各自道出了三十上下的答案。純考慮了許久,決定把來自與愛麗絲第一次會面時託付的部份扣掉,老實地鍵入六十五這數字,當然立即引發不小的騷動。
  『負責各自的部份就可以了,為什麼純你要背著我們多丟三十份稿件呢?』愛麗絲用字變得不客氣,『暗地裡多投了這些東西卻悶不吭聲,你到底在想什麼?』
  純聳聳肩,對於愛麗絲莫名其妙的責難感到不解。
  「當初不是妳要我多投一點,以打倒萬惡的角三集團嗎?」他忍不住自言自語。
  對於純來說,雖然與妹妹都暫居角三集團底下工作,卻對這個體系完全沒有好感,在救出那孩子之前,一切都只是必要之蟄伏。
  在打倒角三集團這目的上,他相信自己與見到兩次面的愛麗絲是站在共同陣線上的,顛覆作戰的發起者野萵苣以及石見則是意外的盟友。
  『算了,我們本來就只是基於利害關係而湊在一塊兒的散沙。』
  愛麗絲話說得酸溜溜,卻沒有人打算反駁。
  還差一半。
  即使藉此將失控的狀況怪罪給努力過頭的純,依然無法解釋每週固定增加的另外五十份參賽作品來自何處。
  純自己很清楚,這些來源不明的稿件,有三十份出於自己的雙手,不過此時他卻刻意閉口不提,希望愛麗絲主動想起兩人在醫院意外會面時所結下的承諾。
  『應該是還有一群人打著類似的壞主意,穩定地以每週五十份的速度在投稿吧。』鮮少主動表示意見的伊卡洛斯說出了眾人最不願意面對的答案,『野萵苣當初提的方法並不複雜,類似技倆被其他團體採用的可能性很高。我們選擇在一開始就全力衝高投稿件數,而假想敵的作法是採取穩定而長期的灌水,好讓包含我們在內的參賽者知難而退。』
  我們並不特殊也沒有過人之處,只是一群很有行動力的無節操傭兵。
  『也許今年就到此為止了吧。』沈重的氣氛在伊卡洛斯這句表白後,像是傳染病快速蔓延,『我放棄了,同樣的計畫出現第二組,雙方無論再怎麼投入也只是讓彼此一同深陷泥沼,不如把手上的作品花一年的時間細細雕琢,改參加第二屆比賽吧。』
  原先預定將局面打亂成只有二十人參賽,共分十個第三名獎項的顛覆作戰,不容許其他人以相同方式跳進來分一杯羹。無謂的堅持只會造成連成本都無法攤平的雙輸局面。
  純搖頭苦笑,對於伊卡洛斯刻意潑冷水的真意瞭然於心。
  『各位何必這麼早就棄械投降?』始終扮演著鼓勵者的純拋出了最後一絲希望,『今天有三位參與者沒有上線,這意謂著什麼呢?』
  如果發起者野萵苣以及另兩位都主動地多寄出濫竽充數的假稿件,那麼目前六百份參賽稿件就還在合理的控制範圍。姑且不論只會搭腔的石見以及毫無建樹的九十九這兩人,顛覆作戰發起者野萵苣本身就對角三頗有微詞,依照那帶刺又激進的個性,把毀掉比賽看得比得獎還重要,沉迷於本末倒置的假稿件作戰,也並非不可能。
  『我還是不太贊同純的說法,伊卡洛斯提的意見說服力充足許多。』
  原來妳和伊卡洛斯居然打起相同的如意算盤?
  「別忘記去寄信,千萬不可以放棄我們的使命。」純反覆呢喃最後一次在角三綜合病院八樓見到愛麗絲時,她所留下的訓斥。
  把握散場前的機會,純拋出了叫人匪夷所思的謎題。
  『潘朵拉寶箱的最下面壓著什麼呢?』
  『希望。難道不是嗎?』
  不明究理的愛麗絲對於純沒頭沒腦的問句,回答得既簡潔又明快。
  藉由潘朵拉寶箱搭起的緣份,顯然與目前線上的這位愛麗絲沾不上邊。
  純關上螢幕,閉緊雙眼,仔細回想那一天在八樓與她的相遇。
  將寶物都裝進其中的少女,真的在最下面見到了希望嗎?
  他的姿態宛若羅丹所創作的沉思者雕像,表情陷入大理石色調的灰綠陰影中。

  老街服務處附設的冷飲部雖然不曾拿下寫著「營業中」的掛牌,但只要是熟客都很清楚,這家靠著地方政府微薄補助苦撐的小店,沒有固定營業時間,大門總是半開,歡迎客人自由進出。但要是老闆或招牌服務生不在崗位上,即使再怎麼放聲納喊,連一杯水都要不到。
  也因為如此隨性的經營方式,這間老舊冷飲部經常成為大學生或是無業人士的歇腳處。懂得點杯紅茶後坐到打烊的,多是些熟面孔,無論理由是為了體驗古街風情,逃避酷暑,或只是單純無處可去。
  伊卡洛斯選擇角落坐了下來,時間是星期一早上九點十五分。
  今天的冷飲部大約是十點半準備,十一點開始營業,關於這間店的排班時間表,他是再熟悉也不過。
  這兩個月來,伊卡洛斯請假天數已經遠勝過去年紀錄。這段期間他總是選擇來這間冷飲部埋頭苦幹︰左手邊堆滿了從圖書館借來的資料,右手這面則是作為草稿用的活頁本,桌面稍遠處擺著小型筆電,無論是電源或是網路都直接從冷飲部壁上插座接過來。
  這裡的環境比租屋處舒適多了。伊卡洛斯想起之前在那悶不通風房間裡振筆疾書的日子,還是只能以自嘲的苦笑帶過。
  抬頭仰望可以見到湛藍與潔白交錯,但是伸手卻觸摸不到那憧憬的高空。
  伊卡洛斯落入了趕稿地獄。為了寫出理想的奇幻世界冒險故事,他認真訂出進度表,收集參考資料,調查讀者們最喜歡的流行元素,也將報章雜誌上少數幾篇相關報導看得倒背如流。
  我要寫一個奇幻世界的冒險——伊卡洛斯下定決心,要以最普遍的題材迎接挑戰。
  這是一個屬於劍與魔法的異世界,處處暗藏危險,卻也時時充滿機會。
  原野上、洞窟中、富麗堂皇的城堡內、幽暗詭譎之廢墟裡頭,各式各樣妖魔鬼怪露出陰森森的白牙,等著襲擊路過冒險隊伍。
  喜愛金銀財寶的龍不但是冒險者們最強的對手,有時也是值得信賴的智者。君臨生物圈最頂端,同時兼具智慧與力量之神龍在長生的歲月裡靜靜地注視著世界轉變。
  酒店內,豪傑們大談英勇事蹟,狂飲卻不醉,美人表面上聽得癡迷,內心卻只想著怎樣迎合有錢有膽卻沒有腦子的大傻瓜。櫃台角落的劍士找到了願意成為夥伴的魔法師,興奮地比手畫腳,述說偉大的冒險計畫。窗邊小桌邊的遊俠點了兩杯奎寧,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對面無人的位置,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與染血的首飾對飲,既無聲也無情緒起伏,只是慢慢飲盡。
  不夠!只有這樣是不夠的!
  伊卡洛斯寫完三萬字後,狠狠地撕碎草稿紙,讓滿天飛舞的紙片在房間裡頭隨著老舊風扇的吹拂而飄浮。
  他上網尋找各式各樣的心得評論,希望知道左右輕小說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素。
  某則新聞報導帶來了一線曙光。
  「普通的旅行商人遇上了象徵豐收的狼神,於是展開了往北方世界的旅程。這個作品最成功之處在於豐富的考證,以及對金融學題材的引用,讓輕小說也變得具有學術性,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也能一併瞭解貨幣和信用交易的原理…」
  伊卡洛斯下意識地將整篇新聞跟著唸過一遍後,視線聚焦在其中一句話打轉。
  ——讓輕小說變得更有學術性。
  曾經有一種金黃色飲料,打著「加入維他命」的口號後,讓想一嚐清涼滋味的養生者說服自己,以服用維他命為理由,毫無節制地暢飲原先嗤之以鼻的汽水。
  過去在日本的天主教徒為了逃過幕府迫害,將膜拜的瑪利亞像臉部塗黑,改稱瑪利亞觀音。當審問者要求受檢者從瑪利亞觀音像上頭踩過去以分辨身份時,信徒能在內心說服自己,這踩的是觀音,而非聖母瑪利亞。
  諸如此類的想法在伊卡洛斯腦海裡頭匯聚,直到回過神時,他眼前的迷霧已經散去,平坦的成功之路在腳下延展開來。
  「我要賦予這奇幻世界更多的意義。」他舉起磨損嚴重的自動鉛筆,高舉過頭,宛若對上蒼發誓的騎士,「光靠輕率設定以及庸俗故事,是無法為作品創造價值的。」
  伊卡洛斯彷彿見到了烏雲散去後的藍天。
  帶著這股豁然開朗的暢快,他向打工地點請了幾天假,也不再回到煩悶無味的課堂上,而是沉浸在圖書館茫茫書海中,跨領域地鑽研陌生的學問。
  於是,奇幻世界的居民變得與以往不同,來自異界的訪客群聚。
  ——算術師,以數學理論解析交戰對手的行動,「你的火球術雖然自由奔放,彈數卻是服從普瓦松分布,因此根據我的計算火球間發射間隔乃是指數分布,既然有個數可以分析,那麼就可以輕鬆掌握閃躲時機。無記憶性的特質不只出現在你的攻擊方式中,也代表了你愚昧毫不記取教訓的本質。」
  伊卡洛斯對於「無記憶性」這詞彙很感興趣,因此為這段對話畫上代表佳句的紅線。
  ——網路工程師,來到異世界後輕鬆掌握了所有通訊之力的智者,「親愛的魔女殿下,您熱烈的愛之火已經透過人生的通訊協定,傳入了我的路由器中,高熱的封包阻塞解開來都是濃厚的慾望與激情,壓縮率百分之三十的矜持是少女情懷使然嗎?」
  想了一想,伊卡洛斯決定把壓縮率改為百分之兩百五十五,因為二五五似乎有其意涵。
  ——化學魔導師,光詠唱元素表就能毀滅一個國家的兇惡之徒,「神將制裁你們這群惡黨,祂所降下的一氧化二氫是無比的劇毒,所有嘗過這滋味的人們都會在百年內死去,平等地步向滅亡。」
  太棒了,伊卡洛斯對於劇毒一氧化二氫的魅力深感著迷。
  這些異世界的夥伴,隨著高潮迭起劇情發展,成為主角最親密的戰友。
  ——英雄王伊卡洛斯,故事的主人翁,與象徵死亡的黑魔女進行一場股票交易競賽,以決定奇幻世界是會走向毀滅,或是這本輕小說會出第二集。
  「啊,忘記要加入翱翔於天際的劇情了。」
  自此,海陸空三用直昇機維修員成為新夥伴。
  當第十八位成員「命運測量技師」加入冒險團隊時,這本輕小說已經超過二十萬字,「就拆成兩本好了。」,英雄王伊卡洛斯的冒險只好在收購第四家魔界公司時暫且畫上休止符,讓場景轉往天上的神界大門。
  「究竟,這些收購來的股票,會對神魔人三界造成怎樣的影響呢?英雄王伊卡洛斯眉頭一皺,覺得事情並不單純。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卻讓眾人墜入不可預期的恐…怖…命…運…」
  伊卡洛斯對於第一集結尾的最後這三句話反覆朗誦,臉上浮現陶醉的紅暈。
  有了一整本約十一萬五千字的鋪陳作為基礎,他對於剩下佔了八萬五千字的天界股份有限公司收購事件深具信心︰利用天界各家族企業內鬥而獲利的主角們將順利地買在低點而且賣在高點;喊出「死亡交叉」與「十年線」的冒險團隊捨身抵擋來自天魔兩界湧入的熱錢;將天上地下的公司都併購後,英雄王伊卡洛斯成立了前所未有的金融機構,讓三個世界的神、魔、人,都活得平等,活得自由,活得有尊嚴。
  「果然金錢才是真正永恆的力量啊。」寫完初稿的伊卡洛斯長嘆了一口氣。
  書名暫定為「古靈精怪‧英雄王傳‧魔界吞併風雲篇」的輕小說世界裡,主角需要錢。
  撰寫這部作品的他,活在現實世界,也無法擺脫金錢的壓力。
  至少眼前的伊卡洛斯還不是墮入神魔人三界的英雄王,只是個戶頭漸乾的大學延畢生。
  家中供應的生活費已經是聊勝於無的水準,辭掉了網路代筆的不穩定兼差,甚至連打工也是做一天就休息兩週,阮囊羞澀的困窘逼得他縮衣節食。
  原本就食量小,穿舊衣,住廉價套房的伊卡洛斯並沒有什麼交際或是娛樂費用,出入皆以腳踏車代步的關係,油價飛漲也並不構成威脅。只要乖乖去打工,偶爾上網接一點工作,還可以過著不優渥但卻安穩的放浪生活。
  問題還是在於每週增加的四千元額外支出。
  「到底每星期另外那三十篇的稿件是誰投的?」
  即使他目前坐在尚未營業的涼爽冷飲店內,一想到這問題,還是不禁冒出滿頭大汗。
  只要拿到第一名,這些投資都會回收的。
  抱著這股執著與自信,他瞞著其他人,每隔七天便寄出二十份參賽稿件給舉辦輕小說大賽的角三編輯部,這些四處複製來,只改了標題、大綱、以及序章的作品,內容低劣到讓伊卡洛斯光是用眼角餘光掃過就感到作嘔,沒有任何一篇有突破初審的可能性。
  繼續做這些事情真的有意義嗎?從郵局回家的路上,他總是反問自己這個問題。
  不知從何時開始,寄發假的參賽稿件已經由權利轉為義務,從權謀變成束縛。每當午夜滿頭大汗地驚醒,伊卡洛斯便會立刻坐回電腦前,滿臉錯愕地製作更多的砲灰用稿件,改寫序章的同時,噁心鬱悶的阻塞感一下子匯聚到咽喉,讓他有種彷彿要窒息的錯覺。
  「即使是痛苦也沒關係,至少用這壓力讓我知道自己還活著吧。」
  夢境裡,沒有比賽,沒有競爭對手和夥伴,甚至沒有天與地,只有自己飄盪在灰色空間中,一無所有,不會再失去任何東西,也無法再獲得什麼回饋。
  「這不是夢。」漆黑中的聲音聽來再熟悉不過,「這是現實,你所在的現實。」
  那是伊卡洛斯打從心底發出的吶喊。
  猛然從空虛夢境中醒來的伊卡洛斯一臉狼狽,連忙把桌上的書籍和紙張推往同一邊,順手抽起店內餐巾紙擦拭額頭。「這才不可能是現實…」他低聲呢喃,「我會用這次比賽證明自己,我是伊卡洛斯,是對天空抱著憧憬,振翅翱翔的…」
  愚者。
  最後兩個字雖然沒有說出口,卻是早就已經瞭然於心的答案。
  眼神茫然的伊卡洛斯默默地關上筆記型電腦,方才的惡夢已經打壞興致,現在的他只想要好好地休息。
  他回頭想看牆上的時鐘,卻見到了意外的身影。
  伊卡洛斯感覺到冷汗流過臉頰的溼潤。
  視野裡的那個人是誰?
  這個人在說什麼啊?
  他為何要站在我的身後?
  「好久不見了,相信閣下一定知道我是誰了吧。」
  伊卡洛斯急忙將桌上所有的東西塞入提袋,卻在慌亂之中把一份裝了稿件的牛皮紙袋掃落桌面,寫著假資料的報名表就這樣掉出來,掉在那男人的腳邊。
  「果然,每個禮拜固定的另外二十份是閣下偷偷寄出的嗎?我就在想,為何連續六星期有不知來歷而且數量固定的投稿作品,要說是巧合也太沒說服力了。」
  急忙搶回半張報名表的伊卡洛斯捧著所有行頭就要離開,但是身後的不速之客卻毫無追趕意圖,而是拉張椅子大方坐下,氣定神閒地說了宛若咒語的一段話,讓伊卡洛斯雙腳變得沈重,甚至背離了主人意志,緩慢地往那男人方向走去。
  「我,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伊卡洛斯連忙戴起眼鏡,「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什麼投稿的事情。」
  「商業午餐兩份,附餐飲料要紅茶,餐前上。」身穿白袍的男子指著時鐘,「十一點了,可以開始營業了嗎?」
  純的嘴角輕輕上揚,把伊卡洛斯胸前的袋子接了過來。
  「服務生大姐,願意和我吃個飯嗎?」
  他,或者應該說是「她」,在純的面前有如赤裸,什麼秘密都包藏不住。
  一個多月前親手服務過的客人,現在成為了名符其實的主人。
  伊卡洛斯安靜地走到門口,把寫著「營業中」三個大字的掛牌取下。

  「先,先說好,我可沒有打算要讓你請,這裡也不是吃飯陪酒的場所,可別搞錯對象了。這兩份商業午餐都是你自己點的,和我無關。」
  伊卡洛斯把圍裙往沙發上一扔,心不甘情不願地面對純坐下。
  「我是不打算追究你怎麼查出我是伊卡洛斯,也不怕你去告發,反正製造假參賽稿件的事情大家都有份,我上次也看到你和別人在這裡交換牛皮紙袋,這一點我們可是同舟共濟,誰也不能出賣對方的。」
  這男人怎麼這麼討厭啊,伊卡洛斯覺得自己單方面的滔滔不絕就像是心虛求饒。
  「反正你就是那種會找小女生下手的騙子對吧,那何必辛辛苦苦把我這個超齡的女人捉出來,我都已經快三十歲了耶。」
  說完後,伊卡洛斯也覺得這說法實在很悲哀,四捨五入的規則一下讓自己蒼老許多。
  「所以說,你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吃午餐啊。」純將裝滿牛腩膾飯的盤子推給伊卡洛斯,「雖然只是調理包,味道卻還不錯,妳也來一些吧。」
  「不行,在老闆回來以前,我就是代理店長,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好吧,店長大人…」拿著金屬湯匙輕敲盤子邊緣的純不懷好意地開口,「我以客人的身份,抱怨這裡的牛腩膾飯不新鮮,所以能請店長大人親自吃看看,好維護這間店的名聲嗎?」
  很好吃。
  伊卡洛斯緩慢地把自己做的餐點送入口中,腦海裡只有最簡單的感想,好吃,而且這是兩星期以來最豐盛的一餐。如果當初屈服於父母的壓力接受政治連姻,根本就不會對調理包等級的料理看上眼。
  「哼,這是本店最引以為傲的商業套餐,口味當然沒有問題啊。」伊卡洛斯拿起餐巾紙擦拭嘴角,「調理包哪有分新不新鮮,這只有過期與否的差異。」
  也許是暴飲暴食帶走了原有的緊張氣氛,伊卡洛斯自然地拿起冰紅茶一飲而盡,臉部微微漲紅,「如果要泡妞的話,現在去小學門口還趕得上中午放學時間,不要浪費寶貴光陰在我身上,我早就沒有愚蠢的少女情懷了。」
  「戀人紅豆湯,兩份。」
  「你可不要得寸進尺了喔!」伊卡洛斯拍桌大罵。
  「親愛的代理店長大人,這是我自己想吃的,妳又何必這麼激動呢。」
  此外,老街狂想曲套餐一份,然後裡面的炒米粉不要放蝦仁。
  「我覺得,放了蝦仁吃起來會比較充實。」伊卡洛斯閉上眼睛,「如果你要加點芒果乾的話,我會再炒一些鹹豬肉進去當招待喔。」
  「唔,妳有那麼餓嗎?」
  「少囉唆,你要不要加炒鹹豬肉的米粉套餐?還是你除了這個以外還想叫一盤讓營養均衡的生菜沙拉?」
  豁出去了,就算會死也要選擇撐死,反正服務生再怎麼樣贏不了客人。
  「似乎立場互換了。」苦笑的純打開錢包,數了又數,「雖然服務生在店裡面是贏不了客人,不過有時候男人的確勝不過女人啊,我這下可走入了逆境。」
  雖然稱不上山珍海味,卻也算得上一次豐盛的午餐。伊卡洛斯吞下最後一塊西瓜後,已經無法從她身上看到滿滿的敵意或是矜持。順手解開盤起的老氣髮型,拿掉粗框眼鏡,原本看起來像是熟透蘋果的臉龐,露出了與實際年齡相符的青春氣息。
  純看了不禁搖頭苦笑,這讓他想起另一位女孩子,只花了短短十秒就能夠從穿著睡衣的邋遢小野貓變成身著綠色禮服的交際花。「我的身邊怎麼都是這樣的人啊?」當伊卡洛斯回問這句話的意思時,他只是含糊帶過。
  「我有正經事要和妳商量。」純收起玩世不恭的嘻皮笑臉,「妳只要選擇老實回答,全盤托出,或是坦承不諱。」
  原本和諧的氣氛一下就降到冰點,不再是服務生與客人,網友見網友,大方男人對上飢餓女人之類的關係,而是隔著一張桌子,氣勢凌厲的獅子等待嬌弱兔子回答的逼問場面。
  「算了,你想問什麼就明說吧。」伊卡洛斯雙手一攤,「雖然我是個和老家幾乎斷絕往來的原千金小姐,但是不代表出了什麼難堪的事情還能敷衍過去喔。你應該是知道這點才來找我的吧。」
  銀色的牛排刀往瓷盤內的西瓜皮一刺,挺直地立在兩人之間。
  「伊卡洛斯,或者該稱呼妳為于…」
  「我已經逃家了,不要再用那個姓來壓我。」伊卡洛斯立刻拍桌抗議,「我的父親鬥不過自己的弟弟于觲,還想利用我去拉攏金主,這個家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
  提到自己父親時,伊卡洛斯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敬畏或是懷念。
  「那麼,請回答我,每個星期額外丟出二十份假稿件的人,就是妳嗎?」
  以不置可否的態度代替親口證實,滿臉不悅的她默認了這件事情。
  「妳想要在這次的角三輕小說比賽裡得獎?為什麼?」
  同樣以靜默回覆。
  「好吧,我老實和妳說,每個禮拜的另外三十份固定稿件是我寄的。」
  純的說法讓伊卡洛斯不禁瞪大了雙眼。
  「妳會覺得寫這些類似煙幕彈的稿件真的有用嗎?」
  先是猶豫了許久,等不到純下一個問題的伊卡洛斯,低著頭開口。
  不知道。
  只是因為現在停下來的話,就等於否定了曾經相信這個夢的自己,所以不願意睜開眼睛看清楚現實。
  「可是我的回答並非『沒有用』,或是『完全沒有用』,我的回答是『不知道』,如此而已。」
  伊卡洛斯咬著下唇,表情充滿了無奈。
  「你沒有辦法想像吧,到了這個年紀的我還會抱著不切實際的夢想…」
  ——我想要飛。
  如懷春少女羞紅著臉的伊卡洛斯看著窗外,敞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專屬於她的一人飛行。
  表情真摯,神色陶醉,雙腳卻沈重地深鎖在地。
  「不公平耶。」她轉過頭笑著說,「女人一旦過了最青春可愛的時光,就會被送進婚姻這個大鳥籠,從此忙著兩個人,三個人,甚至是兩家人的生活。可是男人卻從這個時間點開始逐夢,開始勇敢,開始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奮鬥歲月,為什麼呢?」
  我不想為了巢中的雛鳥犧牲羽翼。
  伊卡洛斯像是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在位子上。
  「如果這次還是沒辦法得獎,也許我會乖乖回學校,回老家,回到虛偽的上流交際圈子,到時候可就不會在老街冷飲部看到這麼好心的服務生啦。」
  純拿起盤中芒果干送入嘴裡,酸味很快就擴散到口腔中。
  「妳為了成功而不斷寫假稿件,而我,則是以完全相反的理由作為出發點。」
  我找到一個毫無意義的藉口,說服自己去恨早就應該原諒的人。
  「因為知道這是她的夢想,所以抱著補償的心態做下去。」
  我啊,忽然也想要打倒邪惡的角三帝國了。
  「你真的是個白痴耶,就算把比賽完全搞砸了,角三集團也不會倒閉。」
  「但是我知道有個人會因此感到快樂,這樣就夠了吧。」
  「唉,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繼續投這些騙人的稿件嗎?」
  「不,丟假稿件的事情交給我,妳只要專心寫完自己的作品就行了。相對的,希望妳能夠幫我一個忙。」
  這件事情只有妳辦得到。
  純壓低嗓音,將整個計畫說得一清二楚。
  即使在冷氣房中,伊卡洛斯的額頭依舊冒出斗大的汗珠。
  只有妳辦得到,純再次強調這點。
  「伊卡洛斯,拜託妳。」
  她撥開了他的手,神色慌張地縮在角落。
  「伊卡洛斯,妳也很清楚的,在目前這種環境下,根本沒有心力去完成真正的好作品。不但缺錢,工作放不下,還要撥時間來丟騙人稿件,妳已經心力交瘁了吧。和我合作,這對彼此都有好處。」純再次對癱坐在地上的伊卡洛斯伸手,「我來幫助妳脫離目前的困境,相信我,好嗎?」
  「少開玩笑了,我才不需要冒這個險,想必還有其他可行方案啊。」
  「我找遍了身邊所有的朋友,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忤逆于老大,大家都必須靠他吃飯。」
  「不是有很多網友嗎,像是調查我底細一樣,去找他們幫忙啊。」
  「除了野萵苣,九十九,還有石見外,其他人的身份我都已經掌握了,可是只有妳符合這個條件。」
  「你明明就見過野萵苣了嘛,她看起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叫她幫忙,別找我。」
  「我又沒有見過她。」
  爭執的風暴越演越烈。
  拒絕。
  不要。
  否定。
  別想。
  她將腦海所有想得到的詞彙都用上,卻無法動搖眼前的男人。
  批准、答應、同意、樂意、容忍、接受、承諾、首肯、采納、應許、應允、願意、允許…純所說的每個詞就像銳利的針,刺入了伊卡洛斯的心房。
  不想復仇嗎?
  和我一起狠狠地給那個目中無人的于老大一耳光吧!
  只要我們聯手,就可以讓他嚐到絕望的滋味。
  然後,妳的父親說不定也會回心轉意…
  「我知道了啦!」
  伊卡洛斯使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將純狠狠推開。面臨險境的怪力雖然趕走比自己強壯許多的男人,卻無法支撐發抖雙腳。
  「我知道了啦,知道了啦。我配合你總可以了吧!」伊卡洛斯將鬆開的領口拉正,「真的很煩耶,我最討厭像你這種死纏爛打的傢伙。」
  伊卡洛斯正坐,兩手放在膝蓋上,表情肅穆而莊嚴,眼底已經見不到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堅定意志。
  純跪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三個響頭,「非常感謝妳。」他的聲音帶了些許沙啞,「能夠得到妳的首肯,這份恩情即使做牛做馬也無以回報。」
  「如果說,真的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伊卡洛斯伸手輕撫純的臉頰,「負起責任,照顧我一輩子,知道嗎?」
  於是,只有單方面受害的計畫,拉開序幕。
  「我還是再確認最後一次。」純的膝蓋開始顫抖,「妳,真的不會後悔吧?」
  「多用點力。」伊卡洛斯閉上雙眼,「讓我暢快地飛一次吧。」
  謝謝妳。
  純戴上手套,將老舊的椅子高舉過頭。
  猶豫。
  不安。
  憂慮。
  要以這麼自私的方法傷害這女孩嗎?
  冷氣運作聲在雙方都安靜下來後,成為最吵雜的噪音。
  那就像是圍觀群眾的鼓譟,聲嘶力竭。
  伊卡洛斯扮演心靈平靜的死囚,純則是內心有虧的處刑者。
  萬無一失的計畫在此時無法通過良心的考驗,淪為紙上談兵般的笑料。
  行刑中止,她是無罪的。
  純的幻想世界裡,出現了不存在的特使,被重重嗜血群眾擠在最外圈。
  她是無罪的,放開那個女孩。
  處刑人問了,妳是無罪的嗎?
  死囚笑得開懷。
  讓我暢快地飛一次吧。
  謝謝妳。
  謝謝妳。
  謝謝妳。
  手起刀落,憐憫心特使在歡呼聲中被淹沒。
  純使盡全力,迴轉身子,將手中的破舊木頭椅子往伊卡洛斯秀麗的側臉敲下去。
  她身體晃了一下,攤倒在地面。
  謝謝妳。
  謝謝妳。
  謝謝妳。
  純將手套扔到窗外水溝沖掉,抱起失去意識的伊卡洛斯直奔角三綜合病院。

  我深信自己仍在夢中,因為眼前景物實在是過於光離古怪。
  角三綜合醫院,對我九十九來說,原本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所,此刻卻深陷異變之中,有些樓層消失,也有些樓層重複出現,整棟病院空無一人,空氣陰冷沈悶,瀰漫著一股叫人不安的氣息。
  經過將近一小時爬上爬下後,我發現太平梯部份只剩下三個樓層︰四樓、五樓、八樓。原本由八樓再往上會見到鐵門,打開後直通屋頂,不過現在這區域卻改通往四樓,同樣地,若是由八樓向下走會直接通往五樓,接著到四樓,若再持續步下台階反而會到達八樓。我在四樓陽台買了罐懷念的青蘋果豆漿,帶回樓梯間,由階梯天井處往下扔,於是飲料罐在眼前不斷循環,一次又一次墜落。
  太好了,我大可宣稱自己打敗了牛頓,他從熟透的蘋果領悟地心引力,而我的驗證方式還追加了豆漿成份,想必在美味度上更勝一籌。
  話雖如此,我還是不願意伸手去接速度快得驚人的綠色惡魔,更遑論喝完它。
  回到八樓走廊,此處依然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喀喀作響。
  「少年,別試了,那幾扇門後都沒有東西。」
  原本打算趁機多開幾間病房開開眼界,醫師大姐卻從後一把拉住我,看來即使是自由自在的夢境裡,她還是與我犯沖。
  「此處並非夢境。」醫師大姐將眼鏡收入上衣口袋,表情看起來柔和許多,「和我來,不要多問。」
  八三六號房內金碧輝煌,石膏裝飾柱立於石板櫥櫃兩側,上等檜木桌椅無處不雕滿花紋,隔間牆上掛滿複製名畫,邊框則鑲有黃銅獅子裝飾。
  然而,這一切景物蒙上灰白色面紗,彷彿古老電影描繪的宮殿場景。
  千禾坐在床邊,面如土色,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身旁唯一的護士試著和她說話,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護士打完針後,翻開筆記本畫上紅圈,並親密地將她攬入懷中,在少女耳邊低聲呢喃。
  「這是與我會面之前的千禾嗎?」我忍不住發問。
  「要這樣說也是可以啦。」
  八三六號房在我與千禾首次會面的那一天就已經半毀,與眼前奢華景象截然不同。
  「千禾到底得了什麼病?為何看起來會如此絕望?」
  「正因為她還沒有發病,所以才會面無血色。」醫師大姐遲疑許久後,繼續說下去。
  少年啊,聽過「麻枝病」這名詞嗎?
  「假設你被宣告只剩下幾百天可活,但氣色紅潤,身體健康到足以穿短裙在雪地裡吃冰淇淋還不會感冒,這種情況就稱為麻枝病。」
  即使聽起來很不合理,但為了讓一樁故事充滿悲劇色彩,各種稀奇古怪的疾病就會紛紛出籠,麻枝病患者往往比健康人更有活力,身體也不見殘缺,病痛折磨帶給他們花落般的淒美,卻未曾增添一分風霜,也不見衰老。
  「當窗外最後那片葉子凋零時,我的生命也即將結束。」醫師大姐故作姿態朗誦,「這也是一種麻枝病的症狀,連死亡都能精確倒數計時,以讓故事能按部就班醞釀悲情。」
  「我大概可以理解麻枝病的定義了,不過這與千禾又有什麼關聯?」
  「正因那女孩在這時間點上過於健康,所以才會像個死人一樣。」
  她需要病原才能重拾活力,因此你被選為這故事的主角。
  人都有三魂七魄,這也就是你為何無法醒來的主因。
  睡太久啦,少年。趕快睜開雙眼吧。
  「對你來說,這棟走不出去的醫院是一場夢境。不過以我的角度來看,這空間只是由一連串舞台所搭建起來的世界,我們都是某齣戲劇裡頭的演員,只是趁著中場換幕時間躲在後台喘口氣。」
  我不明白她話裡行間所隱含的意思,只能默默跟在身後離開八三六號房。
  「從這兒起,我就要退下表演舞台了。」走到八三八號房前,醫師大姐停下腳步,「我只是不存在於現實的虛擬角色,但你卻是活生生地誤闖漫長夢境中。」
  回去吧,她在等你。
  八三八室房門無聲開啟,兩道影子各據左右,留下中間一張鐵椅彷彿是為我而留。
  我選擇坐在安排好的座位上,緊閉雙眼,期盼由夢中之夢走回現實世界。

  美育一如往常,在禮拜二下午值班時,前往八三六室回收千禾的潘朵拉寶箱。累積了七天的戰利品在這一天會仔細分類,值得留下來的珍寶就丟在櫥櫃裡頭,至於那些玩膩或是挖不出樂趣的,則會塞在其中一個紙箱裡,用膠帶一層層封好,丟在浴室門邊。美育的任務原本應該是定時檢查千禾的體溫,詢問身體狀況,甚至適度地與這位高嶺之花談心,可惜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沒有一次讓她盡到護士的職責。
  「算了啦,反正她好像根本就沒有生病,只是會定期胡扯幾個名詞,浪費醫療資源。」
  這樣的批判聽多了後,對此一笑置之的美育就逐漸變成千禾的專用護士,同事們願意不計代價地拜託美育代班,「她很難搞,而且聽說是于老大私生女,惹不起。」這樣的傳聞甚囂塵上,卻沒有人能證實。
  ——千禾,聽說妳爸是于觲,哇,原來是貨真價實的大小姐啊。
  這在一個月前還可以排入美育這輩子最想說的十句話。
  自從聽到放浪成性的醫師大哥在休息室的告解後,目前排在第一的是︰
  ——千禾,我是妳姑姑喔,請把我升為護理長吧。
  怎麼可能呢?美育的白日夢很快就結束了,千禾從來就沒與她正眼交會過,更不像是會對於親戚關係有任何牽掛的人情世故者。
  那麼,今天先從排行第十的這句話挑戰起吧。
  「千禾啊…」白衣護士笑容可掬地站在猛敲鍵盤的千禾身邊,「外頭天氣這麼好,和姑…姊姊我出去散散步好嗎?」
  三十秒後,美育哀傷地拿出記事本,在本日的戰況表上畫了個紅色的叉叉記號。
  接下來挑戰排行第九的「美育名言」。
  「對了,讓我幫妳整理一下頭髮好嗎,每次看到這樣都好心痛,女孩子啊,要多愛惜自己一點喔。」
  這回是圈圈,至少不是直接拒絕,千禾歪著頭,讓長髮倒向一邊,興奮的美育立刻捉起床頭櫃上的梳子與髮夾,小心翼翼地替這隻綠色小野貓雜亂而分叉的毛髮進行梳理。
  第一次親手接觸千禾,讓美育更加相信這個女孩子根本就不是尋常可見的人種,比起粗工濫造,平凡無奇,甚至以其貌不揚就可以算是讚美的自己來說,不開口的千禾身上隱約發出光芒,外貌無懈可擊,身材高挑纖細,貴族氣質自然流露,兩人站在一起就像碧玉與頑石,優劣立見。美育內心感嘆,「不愧是重穗大姐唯一的女兒,兩個人的瀟灑態度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然而一想到這個女孩子體內流著純,也就是自己放浪的醫師大哥的血,就讓她有點失落。因為笨蛋哥哥的遺傳讓千禾的個性變壞了啦,美育一想到此,手勁就忍不住加重。
  千禾雖然皺著眉頭,噘起小嘴,卻還是賭一口氣不願意喊痛或是抗議。她專注地利用放在膝蓋上的無線鍵盤打字,平常愛用的筆電小黑與小白,今日則是安靜地躺在各自的提袋中。
  她連上網路,在熟悉的雜談站哈姆雷特化身為野萵苣,這算是兩週以來第一次用這身份登入。線上沒有任何夥伴——或者不應稱為夥伴,而只是一群恰巧聚在一起,曾經有過或深或淺交流的代號罷了。
  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的會談與紀錄自然不會留在網路上,很快地她就發現選擇沒有人連線的時間登入哈姆雷特是致命的錯誤。
  顛覆作戰到目前為止算是有了完美的前半場戰果。最初暴發出來三百篇加上耳語公式已經讓有志之士紛紛打退堂鼓,而投稿篇數每週固定增加五十篇,更加深了陰謀論的說服力。即使不確定是誰在背後推動,但千禾對於看不見的夥伴抱持著感激之意。
  接下來是後半段戰場,只要讓角三編輯部收不到優秀稿件,那麼金銀銅三項大賞出版後應該會徹底打擊角三在輕小說市場的領導地位,刻意吹捧新人與內定名單的風聲自然會不脛而走。問題就在於,究竟要阻止多少手上已經握有稿件的參賽者放棄這次機會。
  「叮咚」
  忽然響起的效果音打亂了千禾的思緒,一段訊息浮現在螢幕下方。
  ——伊卡洛斯登入系統。
  「是討厭的傢伙啊…」
  在印象中,伊卡洛斯是個態度傲慢,愛唱反調,同時容易起爭執的使用者。基於容易破壞團隊合作這點,千禾對他的評價很低,「反正大概又是哪個憤世嫉俗的高中生吧。」做出失禮想像的千禾從來沒想到自己其實也是不折不扣的高一女生——過期兩年。
  『有空嗎?』伊卡洛斯傳給千禾新的訊息,『我希望和妳私下談談。』
  依照平常的習慣,千禾扮演的「野萵苣」只會無視這段邀約,與伊卡洛斯之間無話可說是大多數使用者的共識,這點連千禾都無法否認。
  問題在於那個「妳」字。
  網路上流傳一個古老的笑話︰在網路另一端,所有的男人都是男人,所有的女人還是男人,所有的兒童都是聯邦調查局探員。
  雖不中,亦不遠矣。
  向來嚴肅的伊卡洛斯用字謹慎,對於所有使用者都採取統一的中性稱謂「你」,會刻意選用「妳」這個字挑起了千禾的敏感神經。
  「該不會又洩漏了一次身份吧?」
  讓愛麗絲知道自己身為女性乃錐心之痛,也因此惹來一身腥。
  『我知道了,直說無妨。』野萵苣這個代號對伊卡洛斯送出了訊息。
  沒有回音。
  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千禾感受到來自網路另一端的壓力。
  她的手指僵在鍵盤上,無法確定是否該由自己先開口。
  伊卡洛斯這代號下閃亮的游標讓千禾的焦慮膨脹,隨著一亮一滅的節奏,她胸口明顯地起伏,追隨著快速閃耀的光點而失了節奏。
  要來了。
  一雙朦朧的手從扭曲的畫面中忽地伸出,掐住了千禾細嫩粉頸。
  明知這是不存在的幻想,然而她卻無法擺脫窒息感。
  美育依然伴隨在側,一邊哼著流行歌曲,一邊幫千禾綁出麻花辮。
  如果可以,千禾希望能轉過身去抱緊美育,就算從此抬不起頭來也沒關係。
  ——我根本,沒辦法一個人走下去的…
  僵直的四肢,無法移開的視線,淤積在喉頭的阻塞感,將少女關在漂亮的軀殼內,接受莫名壓力的拷問。
  八三六室的門開了,撞到潘朵拉寶箱的同時,箱子上的鈴鐺滾落,發出清脆的聲響。
  停滯感被打破的剎那,千禾與美育不約而同地往聲音的來源望去。
  「初次見面,或者該說…好久不見?」
  頭部纏繞繃帶,穿著帶有居家感裙裝,年約二十多歲的清秀佳人,笑臉滿盈地跨過紙箱與雜物,來到千禾床邊。
  「我特別准許妳可以叫我小伊。」喜形於色的女子接著對美育又說,「護士小姐的話不可以這樣叫,因為我讓她叫小伊是為了拉近親切感,妳應該知道我的名字裡沒有伊這個字,對吧?」
  因為那是來自我的身份,我是對天空懷有憧憬的伊卡洛斯,今天是來拜訪鄰居的。
  伊卡洛斯展翅高飛的藍天,對於千禾來說,卻是無盡黑夜的序幕。


    (全文...)     

Room836 角三編輯部的憂鬱 其之三


  作品編號︰七百五十七
  作者筆名︰小貓咪
  作品名稱︰涅槃墳——邁向仙境的樵夫

  「我是一名平凡的樵夫,經常需要上山砍柴維持生計。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告吹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於是我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再把這些賣了換把砍過櫻桃樹的斧頭,要父親同我一起入山。
  我們沿路撒下麵包屑,以避免將對方拋棄在森林中,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蝦蟆也,舌一吐而麵包屑盡為所吞。於是我與父親追著癩蝦蟆,沿著林間鐵軌來到池邊,我的斧頭不慎落入湖中,激起一片漣漪。
  他往鐵道邊看了看,說︰『我買幾把斧頭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正是東西南北市的四大奸商,走到那邊月台須穿過鐵道跳下又爬上,父親是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他用兩手攀著柵欄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再往回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斧頭往回走。來了!來了!從山坡上輕輕地爬下來了。他和我走到湖邊,將斧頭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再遞給我一枚燒餅店老頭找給他的油膩銅錢,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回答︰『父親,您要走去哪兒?』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再也找不著了,我的眼淚又來了。
  幾年後,父親寫了封信給我,信中說道︰『身體平安,惟腰子疼痛利害,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有一個初秋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怕我冷了,拿了件小衫要我穿上,我不肯。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了呀。』我剛說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裡走出,夜深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地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有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我提醒她,父親只是買完斧頭後散步去,尚有書信寄回家來。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糾正。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下略)」

   「該怎麼說呢…內容充滿中國風風格與台灣人才會懂的文化親切感,跳脫日式輕小說印象,故事結構完整大器,內容在人的生死間展開且創作許多新詞藻,但是…」
  涼官拿下眼鏡,一口氣將冷掉的綠茶喝完,仰天嘆息。
  「距離截止日期還有兩個月,拜託來一點正常的作品吧。」


    (全文...)     

Room836 燭穗 其之三


  女孩拉起洋裝裙擺彎膝鞠躬後,帶著資料離開了主任辦公室。
  沒有血緣關係。這是醫學上的答案,也是最糟糕預期結果。
  雖然編出了「受了班上某位可憐同學的委託」這類故事,但是她相信身為成年人的主任根本不會相信這種戲劇性效果過於強烈的謊言,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只是把這件驗血親的工作當成是交際,賣給檯面下的集團千金一個面子,以待將來換取更高的職位。
  既然是一筆私底下各懷鬼胎的交易,那麼這件事情在短期內應該不會洩漏出去。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在視線移開瞬間,將瓶中的液體撒入主任珍藏的茶葉罐中。
  雖然不至於到殺人滅口的程度,卻也足夠讓行將就木的老人加速奔向黃昏。
  女孩一路避開他人耳目,溜出了這所隸屬角三集團的醫院,沿著精心規劃的路線回到家中——正確地來說,那對她來說充其量只是一棟很大的房子,特別是在心中的疑惑得到證實之後,屋簷下彷彿再也沒有可棲身之處。
  以養女身份待在這個家已經六年了,雖然依舊是無法在公開場合大方承認的孩子,她卻一度深信這是為了遷就那個男人的形象而已。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于觲是這時代的焦點人物,強勢而積極的作為讓他建立起綿密的事業版圖。
  這男人為何要把自己帶回家?原本,她以為是出自血緣的相連。
  勝利的里惠與那男人成婚,留下獨子後就告別人間。
  失敗的重穗懷了父不詳的嬰兒,在臨終前被那男人找到,接過了唯一的女兒。
  與男孩年齡相仿這點讓她加深了錯覺︰自己其實是私生女,而且幸運地回到富足的家中,即使親生母親辭世,養父也鮮少回來,卻至少是個衣食無缺且有弟弟相伴的樂園。
  然而,這些過於理所當然的期待,如今已經宣告幻滅。
  怎麼辦?
  女孩想起了藍鬍子這個令人不悅的故事。
  女孩也想起了千層皮這童話裡的國王與公主,她隱約發現父親注視著自己的眼神變了。
  重穗和里惠都已凋謝,自己卻正要綻放。
  法律站在她這邊,一旦收養關係成立,曾為父女的雙方即使終止收養,也無法結婚。
  法律保護她,卻沒辦法餵養她。
  收養關係若是終止,于家的大門將會重重關上,無依無靠的女孩只能學著當一隻滂沱大雨裡墮淚的幼貓,期待啜泣聲能打動那男人僅有的憐憫與慾望,多添幾分生存機會。
  沒有血緣的話,現在開始搭起來不就好了嗎?
  終止收養後,與現在的弟弟步入禮堂,之後就能以冠夫姓,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
  小學五年級那年,女孩在心底發誓,要愛上與自己一起長大的這個男孩。
  千禾撕毀了手中的檢查報告,因為她已經能發出小貓在雨中顫抖的哭聲。


    (全文...)     

Room836 第三章 捧著玻璃鞋的王子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和我出來約會的話,就告訴你。』——「卍乂純乂卍」

  千禾的一天是從下午兩點開始的。
  隨著沉溺於網路世界的程度逐漸拉長,千禾的睡眠時間不斷往後延。十點上床的口號變成了十點後坐在床邊上網,原本零點的就寢底線轉為宵夜時間,半夜三更燈火通明的情況也是常有的,就算是晨光乍現,千禾有時還得將大量惡意中傷角三集團的言論散播完畢後,才心滿意足地乖乖入睡。
  「嗯,顛覆作戰的效果遠比想像中來得好耶。」這一天的千禾神情看來特別愉悅,「短短四週內,官方網頁的參賽作品數已經突破三百,網路上也開始出現不好的傳言。」
  真是叫人心花怒放啊,千禾滿意地點點頭,大口咬下從醫護站拿來的白土司。
  「流言分歧為兩種︰大部分的投稿者都轉為觀望態度,打算先看第一屆的舉辦狀況與成品,再決定是否投入心血;也有小部份的人大膽猜測這是官方公然造假,打算把獎項頒給內定者,所以才在比賽最初就生出一堆參賽作品。」
  無論哪一種發展都會對角三編輯部造成致命打擊吧,如此一來,具有指標意義的首屆輕小說大賞就會化為鬧劇,募集不到優秀稿件的結果,只會讓得獎作品成為笑柄,這下無論是主辦單位或是評審都將染上無法洗刷的污點。
  「這麼一來,就算是那群人的作品有幸出線,也不叫人意外了。」她喃喃自語,把玩起手中的光碟片,「即使是這種三流的東西…」
  受人所托,千禾假扮成愛麗絲與另一名男性網友純渡過了尷尬而漫長的星期天。
  盤腿而坐的千禾,一想到這件事情還有些餘怒——真是令人愉快的週日假期。純這麼說之後從手提袋拿出了這片光碟。毫無心理準備的千禾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稍微含糊幾句後匆匆離去,直到回房洗掉一身疲憊後,才想起有這片用途不明的光碟。
  才剛連上網路,愛麗絲就急著與自己聯繫。
  ——今天過得怎樣?純有拿文件或是光碟之類的東西給妳嗎?
  滿腹牢騷的千禾刻意忽略愛麗絲的訊息,並開啟另一台電腦,瀏覽這份光碟內容。
  「原來我被出賣了啊…」嘴裡抱怨連連,但千禾表情中的新奇感比憤怒還多了些許,「想要用這種作品挑戰輕小說比賽,會不會太天真了呢?」
  內容充滿中國風風格,或是台灣人才會懂的文化親切感,跳脫日式輕小說印象,故事結構完整大器,內容在人的生死間展開且創作許多新詞藻。
  「怎麼會寫成這樣…」
  千禾眉頭深鎖,將筆記型電腦小黑蓋上,往後一躺,身體陷入柔軟的白色被窩中,頸子以上超過床緣,一頭長髮就順著後仰的錯愕表情垂下,灑落於地板磁磚。
  「純的問題姑且不論,想要剽竊這種題材的愛麗絲是認真的嗎?」
  新訊息的提示音接連不斷地響起,網路另一端的他似乎焦急了起來。
  「換個角度想,如果這份作品得獎,事情就會變得更有趣吧。」
  用腳把無線鍵盤夾到手邊的千禾,就憑著熟練的技術以及豐富的經驗,以顛倒的視野和惡作劇心態,任性地透過網路回了幾句話,沒看畫面,也不在意對方收到意見後有什麼進一步反應。
  ——好好加油,純希望看到這份作品能讓愛麗絲脫穎而出。
  「只是多加了這句話,應該沒關係吧。」千禾順手將鍵盤往床頭一扔,「就當作是租用十七歲女生九小時的價碼。」
  對於騙子來說,最昂貴的代價莫過於誤信謊言。

  八樓護理站的值班人員見到邋遢的千禾時,沒有露出絲毫驚訝或是責難。
  ——穿著全套綠色幸運草睡衣的八三六室病人總是在下午三點左右來此翻箱倒櫃。
  幾乎每位新來的護士都曾耳聞這項傳說,而前輩們耳提面命的對應之道也很直接。
  ——保密,並且請無視她的存在。
  這是當事人也同意的處理方式,久而久之便成為不成文規定。
  鳥窩狀亂髮,扣歪的上衣,褲管拖地,搭配兩只都是右腳的室內拖鞋,若不是清秀的臉蛋與乾淨衣物挽回一點印象分數,以這身裝扮在病房與護理站間走動的千禾看起來就像是格格不入的流浪漢。曾經有感到心疼的新人懇求千禾好好打扮,別浪費那一頭叫人稱羨的秀髮,結果也只換來了三天的整齊裝扮。
  與其費心地梳理,不如慎選時段。滿口歪理的千禾寧願學習野貓般無聲的步伐,也不願意像隻打扮可愛的兔子。
  今天的值班人員名字叫做美育,恰好就是時常拜託千禾打理自己的好事者。
  美育把櫃台邊的矮門打開,好讓她眼中這頭淺綠色的小野貓溜進來。
  「不考慮綁個馬尾嗎?」此時唯一留在護理站的美育挽起自己半長不短的及肩髮絲,「像這樣啊,看起來會比較有精神一點,而且…」
  蹲在紙箱邊的千禾沒有回頭,順手撿起一條紅色塑膠繩,在腦杓後摸索幾下,隨性地將長髮紮成一束交差了事。
  「看來妳今天心情不錯呢。」苦笑的美育拿出筆記本畫上記號,「這樣我是十八勝五十一敗,目前最佳紀錄是第一次的請求,可愛的髮型維持了三天。妳看,這幾天的圓圈記號代表我幫妳打針,梯形記號是妳聽我說故事,至於雙園圈是餵妳吃藥…」
  完全不理會後頭滔滔不絕的美育,千禾一頭栽入尋寶的樂趣中,抱著各項戰利品起身。做為高級病房的八樓總是不缺稀奇古怪的珍寶,多來自那些閒得發慌的暴發戶。花卉水果的數量自然不在話下,只用過一次的小型醫療儀器以及電子產品也從來沒少過,假意收下的鋼筆禮盒連同緞帶與名片一同扔入回收區,甚至還曾經出現過成套鑲金假牙。
  在這些慰問品中,千禾對於書本的興致最高,並非因為那些寫滿成功者故事的文章打動人心,而是她特別喜歡為封面的人物照片加上鬍子與刀疤。
  從千禾寫在紙箱側面的「潘朵拉寶箱」五個大字看來,她期待的只是意外驚喜。
  被紙箱擋住視線的千禾用腳踢了踢櫃台邊的矮門,美育心有靈犀幫忙拉開插栓,讓千禾搖搖晃晃地抱著滿箱收穫回房。
  看似平穩的午後時光,以意外的小碰撞為中心,激起滿滿漣漪。
  「嗚…」跌坐在地的千禾兩手撐地,發出了如幼犬般的低鳴,「好痛喔…」
  書本,血壓計,以及折斷的花藝作品滾出了紙箱,在轉角處被一頭撞上的年輕醫生急忙道歉,迅速將散落的雜物塞回箱子內。這裡是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在地服務人員地位遠比不上專屬醫療團隊,更遑論要與高高在上的客戶相提並論。
  先道歉再說。年輕醫生彎腰鞠躬,兩眼直盯著地板,擺出低姿態。
  將紙箱抱在胸前的千禾既沒有愧疚也毫無責備的意思,噘噘嘴低聲抱怨了幾句。
  ——如果當時安靜地走開就好了。
  事後無論什麼時候想起這段回憶,都讓千禾懊惱不已。
  歷史沒有如果,也沒有分歧,只是由一道道留在時間洪流的刻痕所匯聚而成。
  年輕醫師抬起頭時,雙方眼神激烈地在空氣中擦出火花。
  ——男主角在轉角撞到女主角的故事,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會發生。
  千禾顫抖的雙腿勉強往後移動些許,身體卻僵硬地像塊石頭。
  ——背後沒有飛舞的玫瑰花海,女孩並未咬著土司,小熊內褲和短裙也不存在於此。
  腦袋混亂的千禾充斥著各年代類似題材的景象,那些虛幻的故事一一被否定出局。
  ——當少年遇上少女,一切都完了。
  「這不是愛麗絲嗎?」年輕醫師親切地接過紙箱,千禾驚慌的表情無處可藏,「原來妳在同一棟大樓而已呀。」
  即使再怎樣辯解,身上的睡衣與不修邊幅的打扮都證明千禾的確是八樓的居民。
  「你…你好…我,我是,愛麗絲…」
  倘若這是童話,愛麗絲可以喝下縮小藥水,鑽入小洞中躲過一劫。
  倘若這是童話,愛麗絲可以喝下長大藥水,將大樓撞破後逃之夭夭。
  倘若這是以愛麗絲為主角的故事,大可在夢醒後能一笑置之。
  虛假愛麗絲被推上了舞台,成為故事的女主角,那這註定要成為一齣悲劇。
  「讓我出點力吧,對淑女見死不救是紳士的恥辱。」
  身披白袍的純牽起千禾冰冷右手,姿態優雅地有如浪漫情話中的男主角。

  美育看到千禾再次低著頭走過八樓護理站時,驚訝地差點從櫃台跳出來。
  「奇蹟啊。」她不自覺地搖頭。
  不過短短幾十秒,原本衣裝隨便的千禾已經將淺綠色睡衣拉整,額前瀏海簡單地梳成旁分,經過櫃台前還順手捉起原子筆作為簡易髮簪,以流利的動作盤出典雅的雲髻。若只以漠然的側臉與優雅的儀容來看,她就像是位成熟美麗的交際花,連穿在身上的睡衣此時都有如設計樸素的晚禮服,由內而外散發出高貴的氣質。
  當美育看清楚走在前方的男子時,更是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巴。
  純抱著潘朵拉寶箱,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頭,亦步亦趨的千禾維持在後方三公尺左右的距離,連忙爭取時機整理自己邋理邋遢的扮相。兩人往附屬休息室走去,一路上毫無交談,純的笑顏逐開對上千禾的愁容滿面由第三者看來,顯得有些許突兀。
  無視於值班任務的美育受到好奇心驅使,悄悄地跟在後頭,等兩人先後進入休息室後,她不死心地躲在外頭偷聽,動作扭捏,深怕在裡頭的純與千禾會發現門外失禮的竊聽者。
  大方坐在沙發上的純身體稍微往前傾,兩手交握,雙肘架在膝蓋上,以一貫的微笑面對眼前不知所措的少女。也許是那樣的笑容當中藏有心懷不軌的寒意,讓坐在正對面的千禾緊張地將背部緊緊陷入身後的沙發,左手還不自覺地捉著睡衣領口,兩人嘴角恰好一上一下,成為對比。
  「愛麗絲…」聽見這個名字的千禾打了個寒顫,肩膀慢慢拱高就像隻情緒緊繃的貓,「原來妳是八樓的病患啊?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我們一直都在同一棟大樓裡,這樣算是擦身而過嗎?」
  「彼此彼此啦…」千禾低頭看著自己發抖的大腿,「我,我也沒想過你就在這間醫院工作就是。」
  「我的資歷不夠,原本是沒辦法服務八樓這些大客戶的。因為主任臨時分身乏術,才囑咐我這個萬年菜鳥上來處理點雜務。也許這就是緣份吧,讓我在聽完整整一小時無謂的抱怨後,遇上了妳。」純故意伸出食指在千禾眼前搖晃,「一小時,整整一小時都在聽老人家自吹自擂,講一些令人作嘔的風流史。我需要一點調適心情的秘方。」
  「是啊,這真是孽緣。」千禾忍不住轉頭望著掛在牆上的時鐘,「所以接下來換我要接受長達六十分鐘的拷問了嗎?」
  純爽朗地笑了,「沒這回事,如果妳身體不適,我願意隨時送妳回房休息,並且以一個路過小醫師的身份提出適當建言。」
  例如說,少吃一點甜食之類的。
  這句話挑起了千禾的敵意。
  「真抱歉呢,我可是模特兒身材,體重是…」
  經不起挑撥的千禾得意地站起身,雙手插腰,隔著桌子挺起平坦的胸部——雖然在台面下不忘用力踮起腳尖。
  「是嗎?」純撬起二郎腿,「門外偷聽的傢伙,妳體重多少?」
  無處可逃的美育尷尬地走進休息室跟著坐下,順口講了一個數字。
  「這樣比不公平啦!」千禾氣得猛跺腳,「我比她高了不只二十公分耶。」
  「模特兒愛麗絲小姐…」純不懷好意地拿起桌上的水果,「妳的比較對象也承擔了豐滿上圍這種不利條件啊。」
  蘋果比櫻桃,這讓千禾完全無法反駁,氣餒地坐下來,還不忘喃喃抱怨,「哼,我只是發育期晚了一點點而已啦。」
  無端被捲入這場風波的美育腦海浮現了繼續長高的千禾身影——身高超過兩公尺。這樣的胡思亂想很快地被針鋒相對的拌嘴打斷,老神在在的純接連丟出幾個問題,令人驚訝的是千禾滔滔不絕的答案。
  「我的名字叫做里香,今年十七歲。」從這句開始,千禾原有的拘謹或是不安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滿溢自信,「因為害怕接受手術的關係,在醫院住了好一段時間。目前的夢想很簡單︰希望能親自到窗外那座砲台山上走走,再次見到與父親留下美好回憶的懷念風景。」
  那不是小說的情節嗎?美育不自覺地搖頭,但是千禾似乎越說越上癮。
  「咦?為什麼要開刀?因為我得了…」
  先天性心臟瓣膜不全症。
  美育低聲咕噥,以旁人聽不到的音量搶先說出答案。
  「學校的生活很有趣喔。」千禾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小時候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特殊的人,但是爸爸帶我去看棒球賽後,才發現自己原來只是人群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份,從此後就感到無比的憂鬱。」
  接下來的劇情被美育精準地預測中了。
  「我對普通的人類沒有興趣。你們之中要是有外星人、未來人、異世界來的人、超能力者,就儘管來找我吧!以上。」
  比起頻頻搖頭的美育,純的表情顯然愉快許多。不但隨時面帶微笑專注地傾聽,偶爾還會跟著若有所思地點頭或讚嘆——特別是提到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雪山別墅或是孤島冒險時。
  「在這些同學之中,龍兒算是很有趣的人,乍看之下是個不良少年,但其實有著溫柔的另一面。至於春香的話,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光是人名就充滿超現實感的學校,不但有外星人、未來人、超能力者等異類,還有紅髮紅眼的小小劍士、有男性恐懼症的夢魔、在階梯競速奔跑的社團、居住在不存在第十三樓的藝術家、純黑的小學生,甚至連看得見幽靈的女學生也不足為奇。
  美育逐漸跟不上千禾編織故事的速度,雙手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被蟲附身的少年少女」與「以虛軸為名的少年少女」大打出手。
  這一聽就知道在鬼扯吧,美育內心忍不住吐嘈起來。
  「尋找故鄉的鹹狼」遇上了「如陶瓷娃娃般的小灰狼」。
  連時代背景都不重要了嗎,嘆氣的美育無奈地以手指輕敲自己的大腿。
  「所以我父親的發明變成了重要的遺產,無論是球體實驗室或是蜘蛛戰車都惹來不少麻煩。」
  「等一下!」忍不住插話的美育表情有些凝重,「得了先天性心臟病的令尊帶妳去看棒球賽後去世,留下一堆高科技發明…」
  話還沒說完,千禾便瞇著眼回了冷冽的微笑,彷彿在暗示外人別插嘴。
  美育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已經詳盡地回答你的問題了喔。」千禾指著牆壁上的時鐘,「整整一小時,你做了一個好夢嗎?」
  「這句話原來是五分…鐘…」
  美育再次對自己貧弱的學習能力感到悲哀。
  「所以,請問親愛的純先生,你願意下樓繼續懸壺濟世的工作,而我能就此回房休息,彼此讓回憶停留在最美好,還沒爆發,但是瀕臨崩潰邊緣的狀態嗎?」
  從千禾私底下緊握拳頭,但表面上卻擠出溫柔笑臉以及滿口客套話的情況來說,美育很確定這位八樓的貴客快要撐不住了。
  「既然雙方都沒有意見…」事實上是單方面如連珠砲般地喋喋不休,「那麼,愛麗絲,也就是小女子我就此打住,有緣再會。」
  笨拙地捧著滿箱寶物離席的千禾走到門口停頓了幾秒,忽然又迸出一句︰「別忘記去寄信,千萬不可以放棄我們的使命。」
  看著綠色的人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純的笑意終於跟著狂洩而出。
  「真的是很有趣的女孩子,為何上次見面我無法認出這張懷念的臉呢?」
  先是嘴角上揚,接著是放聲大笑,敞開喉嚨用力地讓聲音奔放而出,最後連呼吸都追不上,連咳了幾下後,放肆與喜悅的感覺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感,就這樣堆積在尚未褪去笑容的疲憊臉龐上。
  笑。
  大笑。
  只能笑。
  「告訴我,她到底生了什麼病?」
  純的聲調參雜微量的沙啞,整個人往前靠,以手肘撐在雙膝上頭,表情變得嚴肅。
  「她的父親不可能會有心臟病,那傢伙活得好好的,也並非是個發明家。」
  至此,他藏在交握雙手下的眼神已經流露出名為「恨意」的負面情感。
  「那個傢伙,不可能帶自己的孩子去看球賽,他只是一個無法彌補年少輕狂的偽君子,讓親生女兒被帶走後還不聞不問了十多年。」
  所以才讓這個女兒落入了情敵的手上,如文鳥般豢養,被剝奪去自由,鎖在角三的高塔內。
  「所以,告訴我,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緊咬著下唇的美育,聽得見自己嚥下口水的咕嚕聲。
  「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透漏給我嗎?」
  謹守本分的護士以點頭代替拒絕之意。
  「縱使,我不是以醫生的身份…」純閉上了雙眼,「而是單純以哥哥的身份,甚至是以一個後悔不已的父親,這樣的身份也無法動搖妳嗎?」
  「她沒有病。」美育低著頭,以蚊子般細微的聲音緩緩地對著大自己十歲的哥哥說出最不令自己愧疚的答案,「千禾其實根本沒有生病,至少身體上是這樣。」
  純沒有任何反應,於是美育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你今天為何完全變了一個人,但是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吧。她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她現在的姓是『于』,知道這意謂著什麼嗎?」
  角三集團的關係者,或者更明白地說,是角三集團的…
  「她是于老大的女兒,雖然是領養關係。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勉強算是獨生女吧。」
  「果然…」純聽見于老大這三個字時,表情浮起了一陣陰霾,「過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在這裡找到了,機緣果然是無法捉摸的關鍵。」
  關上休息室大門的純,身體靠著冰冷的門板,雙手抱胸,視線始終停留在前方窗外,瞳孔中反射著緩步轉為昏黃的山丘光景,興建中大樓的陰影彷彿跳出眼眶,在面無表情的容貌上渲染出陰鬱的灰暗。
  「老妹,記得重穗的事情嗎?」
  「有印象。」美育不自覺頷首,「重穗和里惠雖然先後離開,卻始終給人還活在世上的錯覺。」
  這兩個女人個性都太強烈,光是活在回憶裡就比行屍走肉的你我都還要有存在感。
  「既然如此,那我要來說一段不容易啟齒的往事。」
  那是初戀,一場女大男小,身份懸殊,毫無競爭優勢的稚犬之愛。
  蒼茫暮色讓室內的影子越拉越長,不知不覺間爬過了地板,攀上牆壁,如同蜘蛛網一縷一縷地綁著說故事的男子。
  身為聽眾的女子忘卻了時間的流逝,只把秒針無情撥動的答答聲響當作苦澀旋律的伴奏,讓遺憾由他的口中竄出,吞沒了自己的心靈。

  千禾用力地把門踢上。
  與以往的尋寶活動完全不同,這一次她不但將潘朵拉寶箱丟著不管,甚至還罕見地主動將三道鎖都扣上,在使用門鍊時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用力地將古銅色的扣環砸向白色的門板,像是在發洩不滿的情緒。
  以我的觀察經驗來說,這是相當少有的狀況。
  「怎麼了嗎?」
  「累了。」千禾氣沖沖地拉起窗簾爬上床,把小白推到櫃子上,整個人鑽進涼被裡頭,「所以今天想做個早早上床的乖小孩。」
  下午四點半就寢的乖小孩,全世界只有妳一個吧。
  「少囉唆。」她甚至把頭埋在枕下,「我要成為天底下第一個四點半乖乖睡覺的乖小孩代表,等到世界紀錄頒發下來再分你一張證書…影印本的那種。」
  那今天的工作該怎麼辦?
  「吵死了!我明天會連同昨天的份量一次畫完啦。」千禾抱怨幾句與純出遊的苦處後,隨後又補上一句︰「在那座山被大樓完全遮掩之前,我會把那風景畫完的,一定會,一定會讓夕陽停在這房間裡頭。」
  即使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因為,這正是夢境的尾聲。
  在這個房間裡,一點一滴以回憶構築起的夢,正呼喚著我向它走去。
  我們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但是我們的故事卻是隱晦而曖昧,讓挑大梁的演員也見不著舞台的邊際,在忘我的舞步中墜入無人的觀眾席。
  這是第一次,我想拒絕這個夢擁抱自己。
  縱使已經無法完整想起與千禾初次邂逅的結局,然而那苦澀感卻淤積在心頭,濃烈得化解不開。
  直到這份不安感掐住了喉頭,讓我的喘息驀然而止。
  
  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置身於過去的夢境之中。
  宛若廢墟般的場景——這是我對八三六室的第一印象。
  牆壁上殘存的金邊壁紙,粉碎落地的石膏裝飾柱子,以及砸毀打壞的鑲石板櫥櫃,在在可以窺見這房間昔日的輝煌,然而腳邊折為兩半的椅子與卡在半傾合板牆上的大理石帽架,卻由富麗堂皇的一員淪為驗證盛極必衰之理的見證者。
  我蹲在地上,心痛地拾起凹折的古銅色獅子門環,原本這應該是掛畫外框的裝飾品,現在也只是缺了半邊臉的廢鐵。
  威嚴的獅子如今連病貓都當不成,這就是八三六室當時的景象。
  「是遭到仇家還是討債公司砸壞的嗎?」
  這個問題很愚蠢,足見我的見識不夠廣。沒有人有這等能耐,先是大方地進入嚴格管制的八樓,接著又大肆破壞後全身而退,光是在這層樓的黑白兩道打個噴嚏,就足以讓檯面上的政商人士跟著感冒,更遑論檯面下暗潮洶湧的勢力。
  兇手的範圍縮小到剩下一人。
  千禾彎腰抱起大理石帽架,用力地砸向歪斜的桃花木桌,縱使沒有聽到震撼的敲擊聲,也不難想像這張斷腳的桌子會是怎樣的下場。
  「這些都是我破壞的,沒有仇家,也沒有討債公司。」
  氣喘吁吁的她坐在唯一安好的塑膠椅上,以袖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我只是想要讓這房間變得明亮些。」
  粉碎的彩繪玻璃壁燈與千禾的感嘆格格不入。
  「知道嗎?雖然我們經常說黑色、黑夜、黑幕這些詞,但其實自然界中並不存在黑色的光芒,也不會有黑色的探照燈,放出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沿著她平伸左手望去,是一幅平凡無比的靜物水彩畫,「黑暗是源自於缺少光源照射,什麼顏色的光線都接收不到的話,縱使是白天,眼中所見也會是黑夜。」
  千禾拾起鐵管,勾著窗簾的破洞,一使力,整張破爛的後布就被扯到地上。
  夕陽。
  在這個時空裡,半小時前在四樓棚架上一起看過的溫暖色彩,注滿了千禾周圍的空間。
  「豐收的訊息已經在這片大地上興奮地跳著慶豐年的舞步。」她將手上鐵管扔向窗邊,「看到了嗎?他們在隨著西南風搖曳的稻穗上奔馳,在樹梢的新芽間流竄,在結實累累的果樹群裡頭拍動枝頭。」
  他們就是秋天,也就是我。
  千禾一邊說,一邊張開雙手,讓柔軟的髮絲加入了搖曳的舞群。
  即使煩躁的八月尚未來到,但暖風灌入的酣暢,隨著少女在逆光中微笑的表情變得更加香醇醉人。
  「這個房間不需要多餘的裝飾。」她踏在鑲金瓷碗的碎片上頭,軟膠鞋讓破碎陶瓷發出交互摩擦的切割聲,「因為,我正漫步於黃金鄉。」
  馬可波羅著有東方見聞錄留下畢生的感動,以誇大而奢華的讚譽為東進之路掛上絢麗的簾幕。無獨有偶地,馬雅王國也曾是冒險者心目中的黃金之國,縱使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卻依舊令人嚮往。
  比起作古的歐洲航海家與不見蹤影的虛幻國度,幸運的我,已經身處由霞光渲染開的黃金世界。
  這是以千禾為中心,向外擴散的樂園。
  屬於秋天,屬於黃昏,屬於收穫的少女,讓人工的金碧輝煌失了俗豔光彩,並且平等地讓貴賤新舊都沐浴在溫暖的黃金雨中,洗盡鉛華塵埃。
  「我好像可以理解這種想法。真正美麗且多變的躍動景色,被重重的貴氣遮掩住,也難怪妳會說裝飾太多了。」
  千禾似乎很滿意這樣的回答,以鐵製花架撬開隔板牆的拍擊代替掌聲。
  「所以,我想從這裡開始。」她從床底下拿出全套的顏料與畫筆,「我想把山丘上的那棵大樹留在房間裡頭。」
  順著水彩筆前端漂移的視線最後落在窗外那片金黃丘陵的頂端,隱約可以見到在小平台的中央有一棟擁有白色尖屋頂的洋房,若以上頭的十字架來判斷,應該是座教堂吧。山頂教堂的四周是由柵欄所圍起來的草地,在對角上的一隅聳立著枝葉繁盛的老榕樹,由於距離實在太遠,很難確定實際的高度,若和教堂相比的話,大約是高出整整兩層樓,因此大約可以想像站在這種百年古樹下的震撼感。
  「那間教堂雖然已經封閉不再使用,可是見證樹的故事卻一直持續下來喔。」
  調配咖啡色水彩的千禾開始樹說起一段漫長的先民開拓史,隱約聽得出那棵老榕樹見證了千百對男女扶持終生的誓言。
  「我想把那棵樹放在這面牆上。」
  千禾拿起刷子,大方地在牆壁上唯一完整的複製畫上頭抹上褐色。
  那是一幅平凡無奇的靜物素描,構圖單調,以木桌與盆栽為主題,搭配金光閃閃的畫框後反而讓原本抑鬱的色彩變得更加黯淡,若是把獅子門環組回金色框邊上頭,也許會叫人分辨不出畫作與外框何者是真正的藝術品。
  目光專注的千禾就從畫面中的莖葉開始加筆,將咖啡色的枝幹延伸,突刺過綻開的菊花和滿天星,瀕臨邊界,再一鼓作氣地穿過金屬框邊,讓水彩自由地跳出界線,留下一抹深色在事先貼好白紙的牆壁上。
  生命力——這原本對我來說是無比抽象的概念,現在卻活生生由眼簾跳入我的腦海。
  千禾的這一筆讓靜謐的園藝繪躍動起來,不在乎花朵被穿越,不在乎邊界限制,不在乎留在牆上的痕跡,單色枝枒在落日照射下閃閃發亮,彷彿末端結了金色葉子般,隨時都會沿著光線的末端迸出茂密的鬱綠。
  「我啊…有著不得不完成這幅景色的理由喔。」
  因為他。千禾的呢喃逐漸變小,表情有如沾染了調色板上的藏青而變得落落寡歡。
  告訴我吧,讓我的這個夢步入結局。
  我使勁地抬起腳跟奔向前,卻只見到她落寞作畫的背影逐漸遠去,最終被那棵老榕樹構成的漆黑所吞噬。
  撲了個空的我,從座椅上跌下,被迫回到現實中的八三六室。
  廢墟場景已經不在,大肆破壞後的隔日,醫院的工作人員順著千禾的意思,把房間所有隔間與擺設都撤掉,只留下基本的鐵床,擺置電腦用的櫃子與書桌,內崁式衣櫃,以及一張老舊的鐵椅——專屬於我的座位。
  每到夕陽西垂時就追加些許的壁畫,已經佈滿了整張牆壁,甚至還有火紅色的光暈延伸到天花板上,筆觸強勁中帶有柔和,光是仰望就覺得置身於落日晚風中。
  千禾躺在床上,連筆電都沒有關就蒙頭大睡,恰似被這蒼鬱的樹身緊緊擁抱。
  她的床邊站著一位令我難忘的醫療人員,正以原子筆在記事板上快速書寫著。
  「少年啊,你的夢境走到終點了嗎?」
  「醫師大姐…」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這位在大胃王比賽中結下孽緣的女醫師怎麼稱呼,「沒想到妳是她的主治醫生之一啊?」
  她持續寫著懷裡的記事板,什麼話也沒有多說。
  「千禾是個很難照料的病患吧,連基本的糖份控制都沒有遵照指示。」
  醫師大姐身穿白袍的身影在落日逆光中,看起來偏向灰暗的色調。
  「對了,我想問妳。」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將回憶裡的那個名字說了出來,「水登,是誰?」
  水登死了…
  水登死了耶,我們剛剛是一起掉下來的。
  這是千禾最初提過的陌生名字,就在她從天而降的那時候。
  「醫院裡頭沒有叫這種怪名字的人。」
  她的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煩,聲調也略為低沉。
  「果然只是胡說八道而已啊。」
  千禾從那一刻起,在我的面前沒有再提到水登,彷彿這人不曾存在過。
  「水登不存在的話,那墜樓摔死的事情就只是開玩笑而已了嘛。」
  醫師大姐停筆,面無表情地向我走來,從原本的五公尺遠逐漸逼近,直到她的鼻樑與我額頭距離不到五公分為止。
  「少年,墜樓這件事情,是不可以說出來的禁忌。」
  水登是誰並不重要。
  沒有見到任何屍體或是匍匐求援的傷者也非重點。
  問題出在…
  「告訴我水登是誰!妳一定知道的,對吧?」
  「我不是主角,所以在你與她的世界裡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過客。」隨嗓音傳來的氣息吹拂著我的雙眼,「你是這個夢的主角,總有一天會親眼見到這篇故事的最後一章。」
  塗滿雜亂線條的記事板掉落在地,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黑色的墨水在落地瞬間向著地板蔓延開來,如漣漪擴散,溜過了我的腳邊。
  原本在眼前的年輕女醫師在瞬間消失了蹤影,香甜的氣息也隨即散去。
  我仍在夢境之中。
  縱使已經清醒。
  我卻仍在看似回憶的夢境之中。
  這回,卻無法醒來。

  夕陽的餘溫隨著暮色轉為暗紫而散去,這個夏夜沒有清涼晚風,亦不見小扇撲流螢的風雅,空調系統雖然送出微涼的人造風,蜷曲於病床的少女卻是滿頭大汗,沾濕的睡衣浸潤被窩,及腰的長髮彎彎曲曲地黏貼在後頸與手腕上頭。
  抱著忐忑心情躲回床上的千禾睡得並不安穩。
  即使眼皮使勁全力蓋上,但在黑暗之中,卻見到那張從容不迫的笑臉直直地盯著自己看,沒有喜悅也缺乏憤怒、悲傷、譴責,只是單純地將內心的渴望反應在混濁的瞳孔深處。
  被看到平常的真面目了。一想到此,她緊抱著胸口的雙臂不禁多施了些力道。
  和之前充分偽裝成愛麗絲的狀況完全不同,這次是以脂粉未施的面貌相對,原本只是對搭訕感到興趣的純卻一反往常,以詭異的沉默回答千禾的疑問。
  閉上眼睛也會見到,無論如何遮掩都會被看穿,再多辯解也得不到答覆。
  這種感覺就像是沼澤。千禾張開嘴想要告訴自己深陷危機,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不開燈的房間彷彿卡在時間的齒輪中,無論怎麼擠壓就是進不到下一秒。
  喀。
  身後,床外,廊前,房門關上的聲音遠比開啟時響亮。
  打破了千禾作繭自縛的恐懼,推動了相咬停滯的時間,也宣告無謂的逃避到此為止。
  當房間燈光再次被點燃時,千禾本能地以手臂遮住眉心,抵擋刺眼的照明。
  「我來看妳了。」
  滾出去!
  千禾乾澀的喉嚨像是在方才緊張氣氛中筋疲力竭,連簡單的斥責也說不出口。
  「身體狀況好一些了嗎?聽說妳蠻配合醫療人員的指示,真不愧是我的乖孩子。」
  眼前中年男子殷勤的問候在千禾一片空白腦海裡,只是以虛偽謊言堆砌而成的權謀。
  「我不值得你關心,快走吧。」
  男人沒有因為冷漠回絕而動搖,反倒驅身向前逼近到伸手可以觸摸千禾的距離。
  「今天我不是以探訪女兒的心態來的,千禾,我想和妳談談。」
  「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柔軟枕頭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留了八字鬍的臉上,反彈掉落時男人順手接起,將之放回床上,表情平和,不知情的外人可能還會以為這中年男子是個好好先生,但若是給醫院裡頭的工作人員見到這樣忤逆的場面,大概會嚇得啞口無言。
  角三集團的領導人物,人稱于老大的于觲董事長,因為這「觲」字當中藏有「角」,「羊」,「牛」三字,所以將旗下集團命名為角三。對於員工來說,于老大即是皇帝,既是名君也是暴君,威嚴而不容許挑戰。在隸屬角三版圖的病院內與病床上的少女展開對峙這回事,是完全無法想像的。
  「學校那邊畢竟也是角三關係企業,只要妳願意回去的話…」
  「我不要。」千禾直接了當地回絕,「我的時間從那一天起就不曾前進過,而且,也不需要再前進。」
  我的心從兩年前就被囚禁在這個房間裡。
  千禾轉過頭去,望著拉上的窗簾,不讓眼前男人輕撫滑過雙頰的晶瑩淚珠。
  「妳不會永遠都是小孩子的。」
  坐在櫃台邊的于老大,雙手抱胸,瞳孔裡頭反射的只有發抖的淺綠色背影。
  「試著走出這個房間吧。千禾,時間不會為妳停下腳步的。」
  妳將回到學校,過著普通的校園生活,雖然可能比其他人晚了兩年,卻依舊可以藉此回到人群中,回到原有的生活軌道上。
  「並不是玩偶們犯了錯被留在原地,而是我們一步步以成為大人的步伐走向遠方。」
  有如夢囈的呢喃自語聽起來有氣無力,甚至不像是從方才盛氣凌人的千禾口中所說出。
  那些被拋棄,被遺忘,被丟在原地的該怎麼辦?
  他沒有錯,錯的是把他留在這裡,而獨自離去的我們。
  如果有一天,他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卻發現世界已經遠遠地跑在前頭,身邊所有人都變成了冷漠的大人,兒時夥伴有了新的家庭,熟悉的遠山風景被高樓大廈取代,那麼,他會說什麼?
  「他會說,我好孤獨。」
  因為他的回憶與全世界產生了斷層,沒有人因此停下來腳步,為了成為自私的大人,那個孩子失去了所有同年齡的夥伴,彷彿在夢中迷途,墜入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後的未來。
  「這不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故事,因為他也跟著蒼老,不再青春,以孩子般雀躍的心成為痀僂老人。」
  我要留下來陪他,和他一起成為高一生,我們會成為老態龍鍾的學生,一同成為班上的異類,沒有年輕的孩子願意接近老先生和老太婆,因此我們兩個人會成為彼此的心靈支柱,當其他人聊著聲光絢麗的新遊戲時,有一對不合時宜的老學生可以拿出古董級的遊戲,享受最單調的遊樂方式。
  「八三六室是牢籠,但並非囚禁了憎恨天空的我,而是把無情的時光關在外頭,讓物換星移在此破例駐留。」
  我不會回去的。
  我不想回到你支配的王國。
  「這個答案,我已經聽了很多遍了。」
  于老大改坐在床邊,與千禾背對背,各據一側。
  「縱使他再也無法醒來,妳也要當一輩子的小孩嗎?」
  含苞而謝,男人感嘆地說,這種淒美是包著糖衣的罪惡。
  「妳很美麗,而且有著相稱的智慧與果決,不應只是在暗處生,暗處綻放,暗處凋零的夜來香。」
  只要妳願意多踏出一步,外頭的世界對你來說並不比這房間來得遼闊多少。
  「是啊,角三的國境線不知道用我這雙孱弱的腳要走多久才能越過呢?」
  于老大從床上起身,不死心地看著千禾背影。
  「只要妳願意,掌握角三後就可以完成所有願望,甚至投入更多精銳的醫療團隊都不是問題。我是個年過五十,開始步入遲暮的半老之人,即使在商場上叱吒風雲,一步步爬到登峰造極的高處,一回頭,卻發現身後伴隨的只有自己的顢頇足跡。我需要妳,因為妳是我最重要的…」
  女兒。
  女人。
  中年男子和豆蔻少女不約而同地說出了心中的答案。
  「我不可能原諒你的。因為你是個貪戀女人,享受征服感,而後…」
  ——害死自己親生獨子的喪心病狂。
  男人嘴角微微抽動。
  「真是可笑啊。為了宣示自己可以佔有舊愛,不但處心積慮地將她的孩子留在身邊,甚至還對這位懵懂無知的小姑娘說了無數的謊言。」
  他聽進這冷漠回答,以舌頭舔了乾燥難耐的嘴唇。
  「傲慢的男人以為在兩個水火不容的女子間能夠尋找到追二兔的完美解答,最後卻在誰都得不到的狀況下,選擇了毫無意義的替代品。」
  「重穗是個好女人,誰都無法替代她,里惠也是。我不願意因為做出選擇而傷害了其中任何一位。」
  少騙人了!千禾轉過身子,放聲嘶吼。
  你最後不就選擇了心愛的里惠?只因為重穗懷了不知是誰的孩子?
  躲樹洞避雨啊,踩巨人的腳印啊,半夜有龍的氣息繞床啊,這麼多答案,聰明的你不會自己選一個嗎?
  「里惠因難產而離開人世時,並沒有對重穗留下任何怨言。」憔悴的他搖頭嘆氣,「她們的戰爭早就結束了。」
  「的確是結束了。」千禾惡狠狠地瞪了眼前養父,「一個飛上枝頭成為鳳凰,另一人折了翅膀墜入塵世。」
  但你的野心尚未熄滅,燒到了宛若收藏品的小女孩身上。
  「重穗如果還活著,想必不希望遺留在世界的唯一骨肉活在莫須有的仇恨中。」
  「少囉唆,偽善者,你根本沒有資格這樣叫我媽媽。」
  千禾,正是將「重穗」當中抹去「里惠」的無言抗議。
  「曾經不只一次,她在悔恨中說過相同的話。」
  不要里惠,所以媽媽給妳的名字是千禾。
  「永遠活在雙胞胎陰影下的媽媽,不曾愛過你任何一天。」
  這只是姊妹之間的競爭遊戲,你並非高高在上的參賽者,你只是黑白盤面裡頭的一枚棋子,隨著兩人無止盡的對奕而傾倒。
  如今,曲終人散,黑與白都棄子而降,輸給了死神。
  「千禾,聽我說,沒有人把妳關在這裡。」于老大以粗糙的雙掌按著她顫抖的肩膀,「妳是自由的,只是不願振翅,依戀著自己編織出來的鳥籠。」
  不要碰我!
  纖細的雙臂死命地推開男人強壯的身軀。
  「你在我眼前把他丟下去,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是你殺了弟弟,你為了爭奪我這個女人,殺害了自己親生兒子。」
  他點點頭,意有所指地笑了,無聲,卻叫千禾耳膜刺痛。
  「和自己兒子愛上了同一個無血緣關係的女人…」
  于觲,你很醜陋。
  千禾面無表情,眼神望著前方,視線彷彿穿透自己養父的身軀,聚焦在無限遙遠的地平線彼方。
  她以纖細十指解開了睡衣的第一個扣子,露出了立體的鎖骨。
  當第二顆扣子也解放時,原本醞釀在底下的汗味混著致命的費絡蒙擴散開來。
  第三四兩顆扣子彈開後,沒有穿內衣的她露出了些微隆起的酥胸。
  最後一道防線在肚臍附近,等著冰冷雙手的更進一步。
  「你是有頭有臉的于老大,踏過無數犧牲者的屍體換取今日的成就。」
  登高路上,不見染血足跡,回首只有怨恨相隨。
  「于老大要是和檯面下的養女發生不倫關係,花了一輩子營造的形象就毀了吧。」
  千禾放開雙手,勾住了控制窗簾的繩索。
  「在這個時代,你永遠無法想像,缺乏管制的工地現場會潛入多少聞風而來的嗜血獵犬。」
  窗簾略為開了條小縫隙,窗外興建中的研究中心並非完全被黑暗吞噬,各處都有微弱的可疑燈光一閃一滅,不知是路燈反射,或只是普通錯覺。
  當然,也可能是埋伏在夜色裡,捧著長鏡頭相機的狗仔隊。
  「你想要的是一個屈服在懷裡,死心塌地歌詠角三豐功偉業的女人,所以現在的角三于老大,不會想要碰這個自甘墮落的壞女孩,是吧。」
  挑釁的語氣對著了閉上雙眼的怯懦,為這場對峙提早畫下休止符。
  「妳和重穗真的一模一樣,聰明,大膽,懂得利用身為女人的優勢。」
  「媽媽說過,我和某個愚蠢的男人是一樣的。」
  我們都是無法表達直率地表現情感,只是笨拙的愚者。
  所以,只能追求空虛的勝利,並且拿刀在對方身上刻下「勿忘我」三個大字。
  男人在離開八三六號房之前,站在門邊,反覆地咀嚼這句控訴。
  他選擇關上燈,令房間回歸黑暗,讓自己身後半裸的女兒穿上漆黑。
  我還會再來。留下這句匆匆道別後,他換上強人于老大的一貫威嚴,關上房門。
  自動鎖彈起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在氣氛急速冷卻的房內激起新的漣漪。
  「我一定會打倒角三集團,讓高高在上的你體會墜落的驚恐。」
  角三集團的故事,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不可忘。
  少女以仇恨寫下的荒誕故事,在無光的一人房中迅速膨脹。


    (全文...)     

Room836 角三編輯部的憂鬱 其之二


  四月第二週,編輯部決定將部份投稿作品搬到茶水間暫放,以清出一條走道供工作人員進出。
  「才轉換跑道沒多久就碰上這種大活動,真讓人困擾啊。」
  春目咬著筆桿,對著身邊塞滿三大紙箱的稿件長嘆。
  「讓新進人員掛名評審,這樣真的好嗎?」
  她望著官網討論區發愁。參賽者希望主辦單位在公佈結果後,能一併公佈評分標準以及給予落選作品講評。即使春目很清楚這是比賽而非作文課,只有結果不問詳細,但出於對文學創作的一份情,她還是希望能回應每一位參賽者的期許。
  「算了,先完成今天的進度比較重要,其他的再和涼官前輩商量吧。」
  春目從牛皮紙袋中抽出大綱,細細閱讀。
  作品編號︰二百二十五
  作者筆名︰上海愛麗絲
  作品名稱︰我是異界網路工程師
  劇情大綱︰龍翔天是一名平凡的網路工程師,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體重七十四公斤,有著一張俊俏的臉蛋,雖然因為工作的關係鮮少外出運動,卻依舊練出一身漂亮肌肉,再加上爽朗真摯的性格,讓他總是有接不完的情書。可是龍翔天有所節制,盡量不傷害每位崇拜他的女孩子,有如彩蝶入花叢,雖是處處停留卻不帶走紅紅綠綠。
  有一天,龍翔天為客戶安裝無線網路時被雷劈中,肉體與精神被蒸發後成為電子訊號,墮入無極網路,來到知名遊戲「惡魔之城」的世界,又恰好因為手上握著的螺絲起子是隱藏道具,於是直接轉職為隱藏職業︰異界網路工程師。異界網路工程師雖然等級低,但卻有不可思議的技能,能夠讓其他玩家斷線,也就是操作生死的能力。不過龍翔天虛懷若谷,總是隱藏這份力量。
  美國統領與日本首相都在這遊戲中建立起所屬勢力,平常總是在新手村作威作福,於是龍翔天忍無可忍,發動特殊技能讓他們斷線,這份義舉雖然是暗地裡執行,卻被村內三大美少女知道了,於是美少女爭先恐後為奴輪流侍奉龍翔天。
  失去領導者的美日兩國很快就被最終魔王吸血鬼卓九拉所吞併,年輕漂亮的日本郡主與風情萬種美國辣妹都自願獻身,請求龍翔天為民除害。龍翔天被迫上場對決,但是他的斷線能力只能對玩家發動,無法擊潰卓九拉。此時龍翔天心生一計,拿出從原本世界帶來的網路線當成鞭子打向卓九拉,一舉消滅了這位魔王。原來卓九拉怕網路屬性的攻擊,而獨一無二的網路線正是惡魔之城世界中唯一的網路屬性武器。
  打倒魔王後的龍翔天得到了不老不死之力,放下殺戮,立誓要改善遊戲時常斷線的毛病,於是他帶著眾多美少女開發了網路世界裡的寬頻技術,成為眾人讚賞的真英雄。


    (全文...)     

Room836 燭穗 其之二


  深夜的安寧病房內,燈火未歇。
  女人憔悴身軀宛若深陷在被褥中,寥寂慘白攀附其上,染出了交雜秋霜的銀髮。陪侍在側的孩子緊握女人如枯枝般的右手,反覆地說著就讀幼稚園小班首週的經歷,孩子氣的聲音越說越快,稚嫩的臉龐擠出勉強的笑容。
  隨時可能會是最後一面的緣故,女孩希望能以笑容和逐漸失去五感的母親訣別,然而每次一開口,做母親的總是伸出食指制止了她的道歉與不捨,「我想聽聽妳今天過的如何,說這些就好了,不要遙遠的昨天,不要未知的明天,告訴我今天發生的事情吧。」這似乎是風中殘燭般女人最後的願望。
  於是,女孩托出來點點滴滴的故事,以僵硬的笑臉搭配滿瑩淚水做調理,為清醒時的母親盡提早來到的反哺之責。
  「媽媽好像有點睏了。」她制止了女孩打算按下呼叫鈴的那隻手,「唱那首搖籃曲給我聽好嗎?就那首我小時候哄妳入睡的曲子,還記得吧。」
  女孩擦乾眼淚,雙手交握放在胸口,遲疑了許久才開口,一瞬間房間內的其它雜音彷彿都消失了,像是為了迎接天籟嗓音的降臨。女孩閉上雙眼的歌唱模樣,虔誠中流露著無邪的真摯,在床頭燈的昏黃照明下,宛若天使。
  「唱得真好呢。」女人輕柔地撫摸著自己孩子的頭,「今晚一定能做個好夢。」
  女孩的淚水在闔上雙眼的母親胸前潰堤,就這樣感受那脆弱的心跳聲離自己逐漸遠去。
  她的嗓子早已沙啞發不出任何聲音,即使如此,女人依舊稱讚不已。
  僅存的視力也模糊後,女人帶著心頭寶貝身影沉入無盡的夢境深處。
  醫療人員無表情將女孩拉開,機械式地進行檢查與事後處理,把女人未寒的身軀推出房間,燈光先轉亮而後又轉滅,剎那喧嘩過去,只留孤燈一盞映哀子。
  女孩沒有轉身也沒有移動,這個場景已經在她腦海內反覆演練了太多次,實際上面對時反而有種不真實感。倘若此時伸手撫摸,似乎還可以感受到毫無一物的眼前殘留著母親溫暖的臉頰。
  她照著想像做,卻僅只感受到冷風滑過指間的涼意。
  巨大的陰影從女孩後方緩緩籠罩她的全身,最後將秀麗的臉龐也吞沒。
  身材高大的男人按下開關的瞬間,日光燈為簡陋的房間均勻地灑上照明,刺眼的光芒讓女孩出於本能地閉上眼睛。男人半跪,對著坐在鐵椅上的女孩送上陳腐的安慰台詞,既華麗又流暢的詞藻間,聽得出反覆雕琢,聽得出言不由衷。
  男人正面抱起了女孩,順手撥開她過長的瀏海,仔細端詳那游移不定的眼神後,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孩子,從今天開始妳就跟著我吧。讓我代替重穗好好照顧妳。」
  當他想以鬍渣磨蹭表達親密之意時,千禾厭惡地別過臉去。


    (全文...)     

Room836 第二章 謊話連篇的愛麗絲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因為人家想要試試看嘛,可以變成大作家耶。』——「愛麗絲」

  『你那邊順利嗎?愛麗絲這裡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化名為愛麗絲的使用者看著手邊堆積如山的稿件,心情也跟著愉悅了起來,忍不住上網多聊幾句。『純,你那邊狀況如何呢?我問的不只是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還想知道你真正要投稿的東西寫得怎樣了。順利嗎?』
  由於「卍乂純乂卍」這個代號實在太難稱呼了,幾乎所有使用者都自動將他的名字砍頭去尾,簡化為一個「純」字。
  『人家愛麗絲啊,目前想到一個超棒的點子喔。』原本打出這段話時還有些猶豫,但是再斟酌一會兒後決定還是以「愛麗絲」這三個字代替「我」。『愛麗絲覺得,既然要投稿輕小說比賽,就應該瞄準市場需求,寫出讓每一位讀者都可以看得很開心的普通作品就好。所以啊,我打算要…』
  純的反應很一致,始終以不置可否的態度回應愛麗絲的熱情講解。
  「這樣引不起他的興趣嗎?」現實生活中的愛麗絲輕咬下唇,「這傢伙看來是老謀深算的狐狸啊。」
  愛麗絲對於網路上認識的這群夥伴有著直接了當的評價。
  野萵苣︰說話既直接又帶刺,但算是有內涵的高手,頭腦應該很好。
  石見︰意見不多,通常是擔當補充資料的工作,性格有些捉摸不定。
  九十九︰完全無法期待的低能人,一點都派不上用場。
  依卡洛斯︰自命清高,說起話來有點討厭。
  純︰這個傢伙啊…該死的人生勝利組。
  「年輕醫生,又帥又有錢,文武雙全,異性緣驚人,簡直就是愛玩女孩最喜歡的對象。」愛麗絲呢喃自語,「我討厭這傢伙,他佔盡了所有的好運,而我現在只是要稍微從他那裡拿回一些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愛麗絲運氣不錯喔,分配到第一個字是十一劃的這組。』純的好奇反應讓愛麗絲內心為之振奮,『這組有個兩岸三地輕小說愛用的字。』
  「異」這個字能夠帶出標題以「異界」為開頭的作品,這類的故事通稱為穿越類小說,故事拿主角穿越時空來到古代或是異世界當作主軸,算是歷久不衰的創作主題。拜網路盛行所賜,一連串在檯面下熱烈流傳的類似作品只要短短幾分鐘就收集完畢。
  愛麗絲拿起印好的清單對照,列出目前的收穫。
  異界風流醫生、異界俏護士、異界一小兵、異界中士、異界上校、異界將軍、異界總司令、異界三軍統帥、異界五星上將、異界砲兵、異界駕駛員、異界艦長、異界通訊兵、異界戰地記者、異界體育記者、異界影藝記者、異界報社大亨、異界電視台大哥大、異界馬戲團長、異界超農夫、異界無敵漁夫、異界地底礦工、異界水電工、異界救生員、異界泳裝模特兒、異界水球選手、異界三溫暖按摩師、異界坐骨神經按摩師…
  『為什麼可以利用幫神龍按摩經脈的機會得到千年功力呢?』愛麗絲忍不住抱怨起來。
  異界雕刻師、異界靈藥師、異界風水師、異界數學老師、異界股票分析師…
  『股票和符咒的本質是相同的,所以股票分析師在異界就是無敵魔法師。』愛麗絲語氣中充滿了無奈。
  異界魔術師、異界美容師、異界牧師、異界理髮師、異界小廚師、異界會計師…
  『會計師拿出了天威計算機為異世界人評斷生死功過…這作品到底是怎麼回事?』愛麗絲邊苦笑邊搖頭…
  異界設計師、異界攝影師、異界園藝師、異界網路工程師…
『一共四十三篇,各種職業的人都掉到異世界了,而且都因為幫了龍或是國王解決煩惱,輕則大富大貴,重則修煉成仙。四十三個主角有四十二個天資過人,所學的技術剛好和異世界的魔法或是咒術本質相同,於是有二十個魔王被宰,七十六個公主自願為妾,日本和美國被消滅了三十六回…』愛麗絲口述和打字的速度逐漸一致,『想聽唯一沒有對上異世界體系的網路工程師做了什麼嗎?這個主角利用網路線當成鞭子,打倒了吸血鬼之王卓九拉,從此在城堡內享受不老不死的奢侈生活。』
  哪有這麼多魔王可以消滅啊!愛麗絲在內心大喊。
  受到異界話題吸引的純,開始聊起手邊的創作進度,無意間洩漏了目前作品的蛛絲馬跡,愛麗絲一方面隨便應付幾句,另一方面則將這些點子記錄下來。
  「雖然不願意承認…」愛麗絲長嘆了一口氣,「純的文筆和點子都比我好太多了,就算我再努力十年也趕不上這種鬼才吧。」
  第一名的位置儼然已經被預定下來了。
  『不過呢,我並不打算寫完這作品。』純欲言又止,『我最近才剛調到新醫院,這部門上上下下都是年過四十的大叔大嬸,比較起來,才三十多歲的我,顯得格格不入啊。我可能會多花一點時間與這些前輩打交道。』
  所以,這個作品就給妳吧。
  愛麗絲打字的手停了下來,兩眼瞪著畫面上的這行字。
  『你要把已經寫完的這作品交給愛麗絲?』
  純以簡單的符號排出笑臉。
  『愛麗絲,妳現在還是學生吧?要把手邊這四十三篇分散到各地寄出去,想必會耗去不少時間與心力,因此我有個提案。』
  明天,拿著妳準備好的稿件出來和我見個面,我順便幫妳拿去寄。
  只要見個面就能省去分散寄件的苦差事,還能拿到純的作品原稿,這樣的誘惑實在太大,以至於愛麗絲在離線後才開始懊惱起來。
  「怎麼辦,太快答應他了。」
  愛麗絲雙手抱頭,躺回床上,茫然若失。
  純的用意很明顯,他想要一窺網路美少女愛麗絲的真面目,甚至打算更進一步地交往。
  「事到如今,沒有退路了吧。」
  即使爽約,個性開朗的純應該也只會送上關心的祝福,甚至以腸胃科醫生的專業給予保健方面的建議。堆積在手邊的假稿件就算是晚一點寄出,也許影響還不算嚴重,頂多只是會被野萵苣嘮叨個幾句。
  「但是那篇作品,我真的好想要。」愛麗絲以手臂靠著自己的額頭,「讓我來改寫的話,一定能問鼎冠軍的。」
  顛覆作戰最初的目標只是花一萬元買個五萬元的夢想,但此刻的愛麗絲卻堅信今年的大賞獎落誰家。
  「我不要當泛泛無名的老三,這個機會無論如何要緊緊捉住。」
  愛麗絲看著油漆剝落的天花板,兩眼空洞無神,直到…
  「對了。」隨著大喝聲從床上跳下的愛麗絲,再次連上網路,「還有一個解決的方法。」
  而且,是萬無一失的完美計畫。
  『野萵苣…』愛麗絲私底下將訊息傳了過去,『明天有空嗎?』
  麻煩妳以「愛麗絲」這個身份,代替我去赴約。
  『為了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能圓滿成功,請和純約會一天好嗎?求求妳。』
  訊息化為訊號,在網路的水道中飛快地竄流,再由訊號轉回訊息,傳到角三綜合病院八三六室。
  這回輪到千禾抱著頭,陷入了長考。
  「為什麼我要替那個謊話連篇的愛麗絲去約會啊…」
  千禾離開電腦,對著透明冰櫃吹了一口氣,讓薄薄的霧氣附在玻璃門上。小指稍微活動後,看起來有幾分像是天秤的圖形就完成了。
  天秤的右邊是「順利打倒角三集團!萬歲!」的字樣,天秤左邊是「討厭的外出約會!」幾個大字。有了基本的輕重之分後,接著她再補上繁瑣的條件,並且試圖在腦海中營造出由一百位千禾出席的議會,正反派意見領袖各占天秤的一端發表主張。
  「大概是七十比三十的結果吧。」千禾將天秤左邊的圖案與字全部擦掉,悠哉地坐回病床上,一把捉過鍵盤。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千禾以野萵苣這身份特有的強烈語氣回答愛麗絲,『我只負責幫你把印好的稿件交給純拿去寄,至於交往的後續問題,你要自己承擔責任。』
  『此外…』千禾猶豫許久,才將後半句加上,『並非所有女孩子都會喜歡BL。』
  『沒關係。』愛麗絲尷尬地笑了,『我也是個性向正常的男人而已。』
  即將追著兔子掉入樹洞的,是偽裝為愛麗絲的千禾。
  在樹下等待兔子一頭撞上的,是等待獵物的純。
  『兩小時之後到老街巷口飲料店見面,我把東西轉交給妳吧。』
  他不禁得意地笑出聲來。

  「我明天要和純約會。」
  說出這句話的千禾語氣沒有什麼起伏,表情也依然維持冷漠,視線盯著小白的螢幕不放,但卻讓我九十九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有什麼好值得驚訝的。」她將雙手交叉放在後腦杓靠牆,幽幽地補上一句,「我也讓可疑的男生進到閨房來不是嗎?」
  對不起,我也不希望自己生來就是壞人臉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放心,這只是顛覆作戰計畫的一環。」千禾將膝蓋上的棉被與小白推開,走下了病床,「你對愛麗絲這個人的感覺怎樣?給我一些意見吧。」
  很普通的胖子,面對面說起話來會讓人火大…算是不太能給予好評價的人吧。
  「不是啦!」千禾用力地搖搖頭,「我問的是愛麗絲,你就應該想到是網路上那種說話甜甜的,帶點天真浪漫,興趣是縫製洋娃娃和紅茶的神秘少女啊。」
  千禾,妳傻了嗎?我們之前都已經和他見過面,那只是一個說話討人厭的肥仔啊。
  「我知道啦,但是我明天要以網路上的愛麗絲身份去找純。」從千禾的口中得知,純似乎很投入這次的顛覆作戰,甚至和工作地方請了一星期的假,要在這七天來場環島旅行,以便將詐騙用的稿件分散到不同時段與不同縣市寄出,「我認為,身為花花公子的純,不會願意為一個普通的胖子付出心力,美少女才是推動世界運作的真理!」
  講到興奮處,千禾索性抱著厚厚一疊的稿件跳到床上,興奮地伸出手,「看啊,角三帝國的崩壞就在眼前!」
  小姐,那個方向只有廁所。
  「為了要利用大量的假投稿瓦解角三編輯部的士氣,無論如何都要拉攏純這個無所事事的中年人。」
  三十歲並不算中年吧,另外人家好像是有正當職業的,無所事事應該是用來形容沒去上學的高中女生。
  「所以我問你啊,你覺得愛麗絲應該會是怎樣的女孩子?」千禾矯健地跳回地板上,「我需要男生的意見。」千禾挽起了秀髮,「束起來好呢?」接著又用力地甩開長髮,「還是維持原來的樣子比較棒?」
  我說啊,妳只是代打,就像平常這樣穿著睡衣頂著滿頭雜草赴約就行啦,到了現場,直接把整包稿件丟給純,說聲謝謝,這有什麼難的呢?
  千禾完全沒有把我的建議聽進去,興致勃勃地拉開隱藏式衣櫃的門。
  門後面的世界…
  神啊,請奪去我三十秒前的記憶吧!千禾不只是個性很亂來,連衣櫃裡都塞滿了詭異的服裝,一瞬間好像還看見有隻藍色機械貓在深處向我微笑。如果要裝扮成愛麗絲,好歹送上門的應該是隱形微笑貓吧。
  千禾右手捧著卡門舞者的紅色裸肩洋裝,左手緊捉露背式黑色短禮服,「你看那一件適合愛麗絲這個形象呢?」
  神啊,你一定要用想像力拷問一個平凡的少年嗎?
  我腦海裡浮現了一池清澈湖水,美麗的女神聖潔地踏在水波上頭。
  ——你掉下的是右邊這位穿著露肩大紅舞蹈裝的胖子愛麗絲,還是左邊這位背部裸露比率超過百分之八十的肥肥愛麗絲呢?
  女神大人,請把那兩顆危險的地雷帶走吧,我不認識任何叫愛麗絲的男人。什麼,為了鼓勵我的誠實,所以將兩位女裝愛麗絲都送給我?不行啊,小叮噹就算穿上了裙子也不會變成小叮鈴的。
  「到底哪一件好看啦!」千禾帶點不高興的詢問聲驅逐了我腦海內的邪惡湖之女神,「還是你認為我頭上頂著的這套好看?」
  親愛的大小姐,妳確定要穿戴捕手護具去約會嗎?
  「咦?我以為今年是棒球元年耶。」她甩了甩頭,讓沈重的防具掉在後方床舖上,「原來這種裝扮已經退流行了啊…」
  跟不上時代的是妳那胡思亂想的腦袋吧,還有,只要國家代表隊在國際賽事拿到出色成績,就會重新進入棒球元年,所以妳應該偶爾當個一日球迷,才能追上隨時都有元年的棒球年代。
  千禾歪著頭,似乎與體育話題完全銜接不上。
  「所以說…」我接過這三套服裝,往床上一扔,改遞上一組附頭套的休閒衫與牛仔褲,「拜託妳,穿的正常一點啦。純騙過的女孩子高達三位數,他要是看上了妳假扮的愛麗絲,提出更進一步的交往要求,到時候該怎麼辦?真的和那個風流男交往嗎?」
  「我會改變裝扮,讓所有見到的人都無法認出我來。」千禾自信滿滿。
  老實說,我並不討厭純,他是個零缺點的完美男性,因此說出一連串壞話後,連我自己都感覺彆扭。才華洋溢的美少女千禾配上多金溫柔的大帥哥純,應該是令人稱羨的天作之合,像我這種泛泛之交實在沒必要過問男女間的私事。
  換裝到一半的千禾似乎想通了什麼,揮揮手要我去廁所待一陣子。「差點忘記你也是男生了。」她調皮地拉著領口眨眨眼,「接下來就要收錢了喔。」
  看來我在她心目中,只是個人畜無害的拌嘴對象。
  彷彿有一種名為「自尊」的無用物在我心底摔個粉碎。
  
  星期日午後的老街並沒有如報章媒體介紹般充滿參訪人朝,連最悠閒的學生族群都不願意來到這條狹窄巷道,放眼望去路上多的是趴在地面享受溫暖陽光的野狗,遊客三三兩兩,草率地以手機拍下景點紀念照後就搭車離去,缺乏消費動力的結果,讓巷口販賣部的辦事人員也打起盹來。
  純坐在石階上,長嘆了一口氣。
  「要是這條街能夠好好轉型,應該可以一掃破落的景象吧。」
  縱使今日只是應網友要求,選在這兒碰面,但提早半小時到的純還是忍不住先將老街逛完一週,除了巷口服務處之外,大部分的店面早已經因為等不到客人而歇業。「和十五年前的狀況差真多啊…」想起學生時代造訪此地時的繁華景象,讓他感到不勝唏噓。
  沉浸在懷舊氣氛中的等待並沒有太漫長,柏油路面熱氣中浮現的身影將純帶回現實。
  水藍色的連身長裙,搭配白色的圍裙與長襪,髮飾與布鞋都選擇黑色,梳著一頭柔順長髮的少女撐著洋傘,踏著小碎步,自車水馬龍的對街走來。與路上行人裝扮完全不搭的她行走時安靜無聲,動作輕盈,彷彿虛無飄渺的鬼魅,穿越了數個世紀與半個地球,誤闖荒涼的觀光老街。腳步踩在巷弄的紅磚道時,背後的喧囂彷彿被看不見的圍牆屏絕,車輛與匆匆行人的動作似乎都在瞬間變得遲緩,所有先進的事物失去了聲音與色彩,為了兩人的相遇而退出舞台。
  「愛麗絲,是嗎?」
  純看得出神,所有演練過的甜言蜜語都被不合時代的少女捲入且吞沒,留在喉頭冒出的,僅有讚嘆之聲。他隨著看不見的腳印,跟著進了服務處附設的冷飲部。生意門可羅雀的冷飲部除了純與千禾這組客人外,只有在角落處坐了另一位安靜使用筆記型電腦的大學生。見到貌似情侶的兩位客人光臨後,唯一的服務生趕緊送上老舊的菜單。
  即使店內冷氣奢侈地讓人誤以為此處永保寒冬,但光是與眼前的她坐在對桌相望,就像走進了古老的畫作中,連打個哆嗦都深怕會破壞靜謐的美感。
  「我是愛麗絲,但是請不要用這樣的名字稱呼我。」先打破沉默的千禾十指交握,貼在胸前,「愛麗絲只活在童話與網路世界裡,而我是讓愛麗絲與這世界接觸的媒介。內在是幻想的樹洞世界,也是迷離的鏡中王國,而在外的是乏味且煩悶的現實。不要叫我愛麗絲,因為那代表你的視線已經侵入了我的領域。」
  一口氣說完費解台詞後,千禾從站在一旁嚇得說不出話的服務生手中拿過破舊的菜單,將之立在桌上,上半身趴在這道臨時圍籬後,讓自己與純的視線隔絕開來。
  不知所措的服務生,表情尷尬的帥哥,與胡言亂語的古典少女,三人各據方桌一角,相互對峙,就像是小孩子賭氣般,先開口的人就輸了。
  「小,小姐…」服務生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我記得您昨天也有來這裡,要點一樣的東西嗎?還是…」
  千禾像是貓一樣地弓起身體,躲在菜單後猛搖頭,眼神緊張地瞪著服務生就像在警告她別多嘴。
  「唉呀,沒想到妳也對老街有興趣呢。」純像找到了萬年冰壁上罕見的裂縫,直接切入熟悉的主題。「所以才會特別選在這條街道見面吧?」
  原本的沉默比賽在兩位被迫參賽者都扯開話題後,不知不覺間轉為健談競賽,唯一沈住氣的千禾臉色變得慘白,在內心裡面宣判自己的結果︰出局、第三名、失敗者、遲鈍者…
  「我,我才對這條老街沒興趣,只是剛好方便而已,只有這樣而已喔。」才剛探出頭的害羞愛麗絲又立刻把羞紅的臉蛋埋回菜單下,「趕快決定菜色啦,別讓服務生小妹等太久。」
  被豆蔻少女稱作小妹的服務生臉上泛起了笑容——疑似三十歲熟女風味。
  「被妳這樣的漂亮小女生叫做妹妹,阿姨我也覺得與有榮焉。」服務生用力地拍了拍千禾的背,「好,你們就點老街狂想曲,我送你們這對小情侶情人果。」
  「抗議!」千禾氣急敗壞地抬起頭辯解,「他不是慌張的白兔,所以不是愛麗絲的戀人。」
  「我不是白兔。」純笑著補充,「我是查爾斯,因為愛戀所以記下女孩幻想的作者。」
  服務生長嘆了一口氣,這方桌是兩位胡言亂語年輕人的舞台,只看佛經的自己根本不用擔心無法加入戰局。千禾望著服務生遠去,幾乎就要伸出手,拜託她留下來,代替自己和眼前陌生男子對話。原本的如意算盤至此是完全失敗。
  對於陌生的網友故作姿態保持距離,先裝出高深莫測的撲朔感,接著將事情談明白,以最佳效率結束不必要的約會,一向是千禾的生存之道。大部份的人都無法在經驗中找到對應的方式,因此她只要在短時間內轉頭就走,就足以自保。
  千禾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也很清楚自己在男生眼中的形象會因為姣好外表與高挑身材加分不少,習慣於在躲在網路後的她只好努力地築起不友善的牆垣,將棘手的人際關係屏除在外。
  很可惜的,這種行為反而吸引了更多躍躍欲試的挑戰者,例如說,死纏爛打的男性愛麗絲本人就是一個例子。即使千禾已經厭煩到不留情面,當場拿出筆電小白開始打起自己的小說作品,無視滔滔不絕發福少年的冗長演說,但還是被迫度過了幾個不愉快的下午。
  這次的裝腔作勢又徹底失敗了。千禾眼前的菜單被服務生收走,換上了烏龍茶與小碟炒米粉,她與純的中間還擺上了份量驚人的青芒果乾。
  算了,至少服務生沒有多嘴,說出昨天自己與另一個胖男孩見面的紀錄,如果要扮演清純的愛麗絲,至少不能在無關緊要處旁生枝節。
  一想到此,千禾眼角偷偷掃了站在門口的服務生,這位大姐居然豎起了大拇指,彷彿在誇讚千禾。
  ——厲害喔,昨天才找到一個囉唆的胖子,今天就釣到帥哥啦。放心,阿姨我不會說出去的。
  配著壓力咬下的情人果很酸,足以讓牙齒軟化的不舒適感從舌尖括散開來,令千禾忍不住皺起眉頭。
  「既然不能在這裡使用愛麗絲這個名字…」純看準了機會,前臂貼著桌面,向著千禾靠近,「那麼,我該怎麼稱呼妳呢?」
  「千…」緊急退後的敗退愛麗絲一開口就驚覺不妙,「我,我還沒想到要叫什麼名字。」
  「無名氏小姐嗎?」純伸手將兩盤炒米粉併為一盤,意有所指地從鼻頭哼了兩聲。
  「反,反正我只是來轉交稿件的,所,所以你趕快拿去啦…」
  腦筋一片混亂的千禾頭低得幾乎要貼到桌面,梳得漂亮的瀏海有一小段成了烏龍茶佐料。雖然從純的角度看不到檯面下的狀況,但是暫時成為無名氏小姐的她緊捉著白色小圍裙,兩腿也不安地交互前後磨蹭。
  「服務生妹妹…」純刻意拉高聲調,並誇張地揮手,「請再給我一份戀人紅豆湯。」
  千禾在聽到「戀人」兩字瞬間的動搖牢牢地刻印在純的眼底,根據情場老手的分析,眼前這位愛麗絲可能純情得遠超乎想像,而且還飽受溝通不良所苦。
  也許不會是好女人,但卻是讓人想照顧的小動物。這麼想的純輕輕地搖頭。
  有如公開處刑的觀察與逃避,在紅豆湯端上來時起了轉變。
  奢侈的蜂蜜香氣硬生生將面紅耳赤的千禾拉回現實,原本水汪汪的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圓。躲在群擺間的左手悄悄地爬到桌面上,失魂落魄的她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把瓷碗緩緩地勾到面前。
  碗裡盛著的與其說是紅豆湯,不如稱之為蜜釀紅豆還比較合適。堆滿的飽滿豆粒爭相竄出淺薄的湯水表面,由上頭淋下的白奶油與深紅色豆山交織成鮮艷欲滴的美景,輔以滿天星巧克力,使得甜膩的視覺效果滲入了多彩的變化。
  「想吃嗎?」
  千禾點點頭,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像是等候主人發號命令的小博美狗,肩膀也不知不覺地左右搖晃著。
  純點點頭,服務生馬上再進廚房準備第二碗紅豆湯。
  先將塑膠湯匙推到一邊的千禾,並不急著大快朵頤,反而以小指沾點紅豆泥,抹在唇邊,並伸出舌尖輕輕地舔舐,感受到純樸甜味由單點化為漣漪狀擴散的幸福滋味。
  「這樣就可以了。」千禾若有所思地閉上雙眼,「九十五分。」
  微微抬頭往上的闔眼模樣,此時看起來就像個虔誠的教徒。
  純看得出神,彷彿靈魂就會被這張純潔無垢的表情吞入,直到下一盤紅豆湯送上來時才回神,重整氣息。
  「多吃一點吧。」他以大方的姿態掩飾在千禾面前的恍神,「既然喜歡的話,我請客,請別擔心錢的問題。」
  一瞬間,千禾的表情變得複雜,低頭看著桌上的紅豆湯碗,幸福的滿足感被陰霾覆蓋。
  「真無聊…」
  低聲的抱怨彷彿傳不出嘴邊,逆流而上,堆積在腦海中那片鬱悶的死水中。

  由樓梯間那扇窗開始,到八三八窗台邊結束,這段狹窄的空中鋼索是我九十九探訪千禾的唯一小徑。雙腳踏在搖晃的鋼索上,雙手拉著外牆鐵勾,腰間纏上掛在太平梯那邊的鐵鍊以做為保險,等到跳入未上鎖的八三八室後,再將鐵鍊解開,任其擺盪回樓梯間外牆。進入角三綜合病院八樓需要扮演空中飛人,但離開時只要從內按下開門紐就能輕鬆地開啟走廊與樓梯間的那扇門扉。這算是一趟付出勞力不對等的旅程。
  過去幾十次感受不到的壓力,在今天這趟一口氣暴發出來。
  即使沒有強風的干擾,腳下的鋼索卻搖晃得比平常更厲害,而我的步伐變得沈重,鞋子就像是踩在高溫的柏油路面上,感覺底部遇熱化開,陷入四公分粗的鐵灰色螺紋中。
  在陰暗的八三八室裡頭,我拉了張椅子坐下,希望能緩和急速失控的心跳。
  與其他樓層隔離開的八樓區域是角三集團另類的貴賓室,也就是提供政商名流專用的高級病房。有著如同高級飯店格局的寬敞獨立房間,可以自由進駐私人醫療團隊,甚至也因為門禁森嚴與保密到家,而成為大人物避風頭的棲身處。為了討吉利,病房編號完全沒有「四」這個數字,最接近「于」字型大樓尾端的房間就是佔地較小的八三八室。
  人們的一生都以時光和努力交換天秤上的東西︰右手邊是金錢與權勢,左手邊是智慧及家庭。因此成為大老闆或是政治強人的老先生們貪婪地往右方的托盤爬去,成就非凡,卻連面對諧音禁忌的智慧都沒有,孤單地在華麗病房內掙扎著,企圖再以金錢和權勢換回時光。
  沒有四十號房間的八樓,病得只剩下俗物堆砌起來的健康。
  格格不入的千禾,卻在這層樓擁有兩間連號的個人病房。
  八三六室的豪華擺設被她徹底砸爛,並親手在白色牆壁上畫出熱愛的風景。
  八三八室則是為了娃娃設置的病房,無論是櫥櫃或是方桌上都擺滿布偶。
  這些玩偶就像是被主人遺棄般,在略暗的房間內等待千禾回心轉意。
  被拋下的心情,沈重得讓雙腿失去往前邁進的動力。
  「這裡不適合我。」以自嘲語氣安慰後,我如同以往般避開監視器,潛入八三六室。千禾在門口掛著的警告標語從來沒拿下來過︰嚴禁醫護人員進入。這樣的權力在八樓是至高無上,不容挑戰的,這也養成了她不鎖門的壞習慣。
  房間內空無一人,病床上見不到她的身影,只有出門前未關機的筆電小白孤單地發亮。
  高塔內的長髮公主接受王子引誘,從拘束著自己的牢籠一躍而下。
  這個時候,千禾應該和純有說有笑地在古街享受悠閒時光吧。
  如果公主與王子從此之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會是一件美好的喜事,只是祝福需要一點勇氣,一點覺悟,一點釋懷…
  我選擇習慣的角落盤腿而坐,望著牆壁上這幅日益奔放的畫作,陷入沉眠。

  千禾在那個夢境的最後哭了,心碎於一片狼藉的這房間,整個畫面就像是老電影定格,寂靜中帶點雜音,黑與黃的陳舊色彩瀰漫,彷彿我放開了她的手,將淚水滿盈的這女孩留在過去。
  這段殘缺的記憶已經褪色,只能在八三六室一點一滴重拾。
  我閉上雙眼,意識逐漸淡去,身軀變得輕盈自在,宛若莊周,化為彩蝶。

  「怎麼了?」千禾不解地看著茫然的我,「要再解釋一次走鋼索回去的方法嗎?」
  我第一次與千禾相見後,被她帶到八樓太平梯旁。這裡是夢境的延續,也是我想重拾的回憶。
  「聽好喔,我再解釋一次。」千禾以手輕敲厚重的鐵門,神情愉悅地說,「我啊,因為某種原因住在這間醫院裡管制最嚴格的八樓,可是手上的通行卡片卻無法開啟這扇大門,連電梯也無法選到這樓層。所以說,每次溜出來後都會被鎖在門外。」
  打電話叫裡頭的護理人員幫妳開門啊。我重複著記憶裡屬於這時點的反問。
  「不行,我是偷溜出來的耶…」千禾雙手抱胸,意有所指地看著天花板,「只要我要求的話,那些看護人員會願意保密,而且也沒不會多管閒事啦…但是,但是我覺得拜託人家來開門,有一種認輸的感覺,你不認為如此嗎?」
  當然不會這樣想啦。不願意麻煩別人開門的話,妳換一張通行卡片如何?
  「不管怎麼換,我都會拿到回不了家的卡片啊…」她低著頭,臉色有點黯淡,「喂,我們不要談這個可以嗎?」
  發生問題時要溝通啊。例如說…
  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千禾剎那間語氣轉為冷淡,卻又隨即露出燦爛笑容。
  「總之我先示範一次,要不要跟上來就由你決定了喔。」
  千禾打開樓梯間的窗戶,熟練地將外牆上的鐵鍊拉到腰間,繞上幾圈後再以前端的扣環固定,並左右走幾步以確定鐵鍊是否緊緊地繫牢。「這棟大樓從上面看的話,像個『于』字,我們所在的樓梯間就是『于』字下面的勾勾,在這片外牆曾經掛上裝飾用的造景,即使現在已經撤除,但是鐵鍊、鋼索、以及掛勾的部份都還保留著,也因此創造出這條天空步道喔。」
  與其浪漫地說是天空步道,不如說是玩命的特技表演吧。
  「很安全啦!應該是。」
  半小時前才從這裡摔下去的人,不就是妳嗎?
  「哈哈哈哈,人家記憶力不好,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啦。」
  這丫頭裝傻的同時下意識地再摸了摸繫於肋骨附近的金屬扣環,顯然心口不一。
  「總而言之…」跳上窗框的千禾志氣滿滿,「看著我的背影吧!」
  根據我的印象,說出這句話的角色通常都會英勇陣亡耶。不過呢,會就此戰死的通常是帶點肌肉的男性角色,美少女在所有的故事裡都會享有存活下來的特權。
  千禾,不可以摔下去啊,跌下去的話代表妳其實是個勇猛的好男兒,知道嗎?這是我四歲時,誤食蟑螂藥所想出來的真理,當時我要是死了,不就證明自己是蟑螂了嗎?為了保住身為人類的尊嚴,我苟延殘喘地活到今天啊。
  正當胡思亂想之際,千禾熟練地攀爬過鋼索架起的橋樑,並推開了最近的一扇窗戶,身手輕盈地跳入房間內,花了一些功夫把保命用的鐵鍊解開往窗外扔出,鐵鍊自然地因為重量往下垂掛回樓梯間這一側的外牆,發出響亮的敲擊聲。
  乾淨俐落,特別是那回眸一笑的自信,讓人著迷。即使她的身影與我的視線平行,但存在感卻像是天際漫步的空中飛人,不用抬頭仰望就能感受刺激而驚喜的魅力。
  始終以自保為原則的我,從怯懦的保護傘中跳出,選擇踏上那條天空之道。
  搖晃的鋼索,溫暖的夕陽,強勁的疾風,冰冷的鐵鍊…全部都消失了。
  千禾踏過的每一處似乎都留下了閃耀著餘光的腳印,身為追隨者的我僅僅模仿那毫無猶豫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接近她所在的世界。
  空中飛人表演時所看到的世界其實並不遼闊。
  觀眾的歡呼吶喊,探照燈的刺眼光芒,甚至連高空鞦韆或是即將踏上的鋼索橋,這些都不會在眼底留下任何印象。我們見到的是膽大心細的演出,然而實際表演的團員,眼中只見得到一種景色——
  「足跡」
  經過無數鍛鍊後,隱約可見的點點腳印浮在眼前,那是令人安心的康莊大道。即使閉上雙眼,也能見到熟悉的背影走在前頭,為膽怯的我們指引出前進之路。轉過頭來的影子有張讓人心情緩和的笑容。
  夥伴,你已經努力過那麼多次,相信自己的步伐吧。腦海中響起這樣的話語。
  那個可靠的背影,正是經歷辛苦磨練後的自己。
  走到對岸時,彷彿還可以感受到一雙厚實的手掌拍拍自己肩膀,送上一句「辛苦了」。
  空中飛人的心情,只有實際跟著走過一次才能理解。
  不同的是,撫摸著我臉頰的千禾有一雙柔軟而帶點冰冷的纖纖玉掌,十指輕按處卻灼熱如火。
  「以第一次來說,勇氣獎。」
  糖球塞入口中的味道很甜,也許是因為沾染了千禾纖細食指的關係吧。
  「八三八室是我擺放娃娃的房間,目前還兼出入口的功能。」她抱起了沙發上的熊玩偶,姿態優雅地側坐下來,「雖然經常被說是不該玩娃娃的年紀了啦,或者說這些東西太小孩子氣有損淑女身份,但是要捨棄也實在不忍心呢。」
  ——並不是玩偶們犯了錯被留在原地,而是我們一步步以成為大人的步伐走向遠方。
  略帶鼻音說出這句話的千禾眼神看起來有幾分落寞,垂頭喪氣的模樣,就像個被鎖在荒廢破宅院中的小小幽靈。

  莫問是邯鄲亦或華胥,一切終盡於夢醒天明時分。

  夜深了。
  「純這傢伙真是讓人討厭…」擺脫糾纏的千禾,悻悻然抱怨起來,「明明只是為了打倒角三才見面的,為什麼還要順便陪他逛古街啊?差點連宵夜時間都賠上了。」
  一場歹戲拖棚的不愉快約會。
  回到屬於自己的八三六號房,千禾將高跟鞋扔進提袋,撥開散亂的瀏海,以微熱的額頭貼著冰冷玻璃,溼潤的鼻息在窗戶上留下一抹白霧。
  「因為說不出拒絕的話,又錯過了一次黃昏景色,好傻。我是不是真的太軟弱了呢?」
  玻璃對面的模糊影像沒有答覆,回以同是懷疑且感嘆的疲倦面容。
  「興建中的研究中心快要超過那棵樹了耶。」
  即使以雙眼掃視深夜中的山稜線,依然無法確定心中牽掛的景物在黑夜的哪個方向。
  「今天的塗鴉時間白白浪費掉了,明天下午再補回來吧。」
  在被新建大樓遮蔽之前,得把夕陽中的那一幕景象捕捉下來,然後,讓傳說中的守護樹融入生活中的每個角落,永遠注視著自己。為此千禾不只在房內牆壁作畫,甚至還將這片金黃色渲染到醫院其他病房內,「反正是該死的角三相關機構」這說法能讓她更大膽地隨處塗鴉。正義必然得以伸張,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千禾長嘆。
  雙手不自覺地在結霧玻璃上畫起山脈與樹影的同時,她心中湧出無比的罪惡感。
  以袖子抹去不成熟的圖樣與字,千禾推開房門,小心翼翼地確認走廊上沒有其他護理人員後,躡手躡腳地來到陰暗的八三八室——相隔一牆的娃娃專用房間。
  每當她覺得無處可去時,就會回到這房間,是沈澱,也是躲避。
  即使踏在穩固的地板上,動搖感卻無法消弭。
  暗室內僅有床頭燈提供微弱照明,玩偶們的眼珠子隨之反射出碧藍光輝,彷彿染上不合時宜的春寒,冷峻地盯著久未造訪的主人。
  「不要看…」千禾跪在床邊,「閉上眼睛的才是好人偶。」
  抹乾眼角的淚水,她將床上的人偶抱在胸前,以指尖梳理攤在左臂上的頭髮。
  動作規律而機械化,節奏恰與一旁跳動的心電機圖示相當。
  
  同一片天空下,男人回到久違的居所,推開視聽室大門剎那,水氣與灰塵味化為涼意鑽入他的鼻腔,令那張嚴肅表情皺起眉頭。
  男人忙著在外奔波,無心照顧家庭,在公司附近弄了間套房歇息,原本居住的豪宅則淪為渡假別墅,雖然僱用傭人照料,但他三令五申,不允許外人進到三樓,那是屬於家人的空間——即使現在這個家已經沒有更多成員。
  他扭開音響,悠揚樂聲由房內四角落喇叭汩汩流瀉。
  藉由懷念旋律,男人終於得以暫時放下俗務,沉浸在往日回憶裡。
  男人曾經同時愛上一對姊妹,她們是如此美麗卻又爭鋒相對,不甘為蝴蝶採擷之花朵,反而像是結網於枝葉間的蜘蛛,誘惑屬於自己的獵物上門。
  這段浪漫情話最終成了墓誌銘,記載在婚姻這塊墓碑上。男人為成家選擇了妹妹。
  美麗的姊姊在教堂奉上一束橙色百合,自此失去蹤影。
  有人說,她由某位小伙子那兒得了種,生下只屬於自己的女兒。
  有人說,她回到家鄉,獨立扶養沒有父親的孩子,日子過得清苦。
  有人說,她臥病在床,日日夜夜詛咒自己的妹妹與負心漢。
  有人說,有人說,有人說。
  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說。
  男人的婚姻只維持了短短數年,以愛妻之死告終。
  野花入了溫室,終究要提早凋零。
  產子的母蜘蛛嚥下最後一口氣,將生命交棒。
  有人說,有人說,有人說。
  有人說,男人四處搜尋尋找舊愛,渴望再見到那份危險美感。
  有人說,男人與她風流過後,留下了自己的血脈。
  有人說,男人見到流落在外的孩子時,激動莫名,嘴裡呼喚的卻是昔日戀人之名。
  男人一聲令下,眾人噤口。
  他冷血無情,為了權力鬥倒自家兄弟。
  他雄才大略,短時間便建立起輝煌帝國。
  他橫行霸道,以金錢買下所有秘密。
  「時間到了。」男人回過神來,自言自語。
  黑膠唱片停止旋轉,將寂靜還給不開燈的視聽室。
  「該是魔王回歸塵世的時候。」他撫摸著下巴,自嘲。
  角三集團的霸主,再次君臨天下。


    (全文...)     

Room836 角三編輯部的憂鬱 其之一


  「那疊牛皮紙袋山是怎麼一回事啊?」
  「涼官先生您回來了啊。」身為編輯部新人的春目從文件後探出頭,「這二十七份參賽作品是我剛才路過郵局時領回來的。」
  「直接叫我涼官就好,先生兩字太彆扭了。」男人脫下西裝外套掛在椅背上,「如果我也叫妳春目小姐,聽起來可就太虛偽了,不是嗎?」
  春目連忙送上熱茶,涼官一拿起杯子就感受到熱氣逼人,眼鏡結了一層霧氣。
  「下次不用那麼客氣了,在紙張旁切忌飲料。」
  涼官由桌底拉出紙箱,將裡頭編號完畢的紙袋擺上桌。
  「請妳稍微檢查一下這些作品是否資料完整,除了稿件與報名表之外,也請稍微檢查一下光碟內容,並將檢查單填好貼在牛皮紙袋外頭,再依照編號順序放入鐵櫃裡頭。」
  他端起茶杯,走到窗邊吹涼,並點開活動網頁對照手邊資料卡。
  「真難想像,這次比賽居然如此熱烈,希望能看到一些有趣的作品。」涼官看了網頁不自覺驚呼,「唉呀,這次三段式命名法的作品怎麼這麼多呢?」
  這是四月首週上午角三編輯部一隅的悠哉景象,暴風雨前的寧靜。  



    (全文...)     

Room836 燭穗 其之一


  與加大尺寸的電視螢幕相比,盤腿坐在地上手握遊戲機把守的一對孩子們就顯得更為嬌小。在這間特設的視聽室內,無論是價格七位數的視聽設備,巧奪天工的雕塑樑柱,或是擺滿收納櫃的經典劇作收藏,都襯托出屋主的品味與奢華。然而從四個角落喇叭上的薄薄一層灰塵可以猜想到,那些高尚優雅的興趣已經被遺忘許久。
  古典樂曲不再飄揚,目前房內只有單調的電子音與姊弟們玩遊戲的拌嘴。連接在高級設備上的遊戲主機也並非是當下流行的機種,而是女孩以僅有的零用錢和店家以低價購入的過時機種,並搭配了大量廉價而簡單的遊戲卡匣。
  由於女孩購買時挑選了上幼稚園前曾經接觸過的遊戲,對於男孩來說這是很不利的條件。當年女孩憑藉著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嘗試出各遊戲過關精髓,那時男孩正為了別輸在人生起跑線上而接受雙語啟蒙教學,雙方對遊戲的熟稔度有如天差地別。
  「都一直輸…」男孩過了半小時後開始抱怨,「明明我每次都跑在前面的。」即使這是一個相互合作,以邁向終點為目標的遊戲,男孩依然對分數落後一大截這件事情耿耿於懷。
  女孩以淺淺的笑聲回應,並且根據依稀的記憶,讓自己角色始終維持在最有利,而非最強最快的狀態。多虧了她的協助,這個遊戲才能過關斬將,一路邁向最後挑戰。
  「啊,糟糕了!」
  男孩緊張地大叫一聲,他所操縱的角色失誤連連,眼看就要在此出局,而女孩這邊卻顯然游刃有餘,即使所有共用的資源都被男孩浪費掉了,卻還是很有見到結局的機會。
  「嘿嘿…」女孩故意用手肘撞身邊的男孩,「看我的!」
  她刻意地往側邊倒下,捉著把手躺在男孩大腿上。被這忽然舉動嚇到的男孩一個失手,在遊戲中的角色便因為生命力耗盡被判出局。而女孩也笑咪咪地放下把手,維持頸子靠在男孩大腿上的姿勢,轉過頭來。
  「妳好賴皮,可惡,哪有人故意這樣撞的啦!」
  男孩似乎忘記了剛才自己在遊戲中累積的失誤,把所有過錯歸罪於女孩的干擾。
  「因為我很邪惡啊。」女孩燦爛地笑著回答,「我最喜歡這種讓人討厭的小手段了。」
  即使螢幕上顯示了遊戲結束的字樣,男孩與女孩此時卻似乎對剛才還熱衷的冒險不怎麼在意了。男孩心有不甘地譴責賴皮女孩,而女孩則是將所有失敗的責任包裝成自己又一次的小惡作劇。
  如果只有一個人走到終點的話,就太寂寞了啊——女孩心裡頭這樣想。不服輸的男孩明天應該也會在好勝之心的驅使下,陪伴自己玩這些過時遊戲吧。
  與其說是男孩追著女孩的身影,不如說是女孩開始覺得自己無法放下眼前的男孩,刻意站在幾步之遙的前方,淘氣地揮手希望他跟上來。
  「和姊姊結婚好嗎…」躺在弟弟大腿間的千禾,表情撫媚得就像個風韻成熟的大人。


    (全文...)     

Room836 第一章 八三六室的長髮公主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當然是因為好玩啊,笨蛋。』——「野萵苣」

  說到馬戲團,各位會聯想到哪些表演呢?滑稽的小丑秀、馴獸師逗弄兇猛獅王、五花八門魔術雜耍、或是層層架高的疊羅漢特技?
  空中飛人,這項演出對我來說是最有魅力的重頭戲。
  每當表演者由各自鞦韆起跳並完美地在空中互換位置,我的掌聲總是比其他觀眾早上幾拍,而且拍手聲特別宏亮。能夠克服地心引力的糾纏,在瞬間如同鳥兒般地飛起,實在是叫人心生嚮往。同樣地,在鋼索上騎獨輪車或是拿根平衡桿橫渡的演出同樣叫人緊張,令所有在場觀眾屏氣凝神抬頭仰望,幼年時的我是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只是剎那的分神就錯過了精彩又刺激的關鍵時刻。
  如今,我,網路代號「九十九」,一位平凡無奇的少年,打算走過這段拇指粗的鋼索。
  即使這裡是二十八公尺高的建築物外頭,終年無休的新竹風今日更是加倍地兇猛。
  我再次確認纏在腰間的鐵鍊是否扣牢,並且攀上窗框,對目的地比了個勝利手勢。
  從太平梯窗緣到八三八室的花台不過短短三公尺,上方還有幾個金屬掛勾可以攀著,到了鋼索的另一端稍微施點力就能把窗戶打開,跳入房內之後只要再把保命用的鐵鍊解開扔回窗外,表演就完美結束。
  這裡不是馬戲團,沒有引頸期盼的觀眾,下方也沒有堪稱安全網的裝置。
  我正在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外牆進行孤獨一人的搏命演出,踏著天空步道去拜訪她——
  「野萵苣」,如籠中鳥般的長髮公主。

  小心翼翼地從八三八室離開,身體貼著牆壁行進的我,在不被監視器捕捉身影的情況下,輕輕推開了隔壁八三六室的房門。
  這是一間過度寬敞的套房,比起陰暗的八三八室來說,提供獨立生活機能的貴賓級病房在面積上相當於小型公寓,光是門口邊的更衣室與洗手間就比普通病房還大,更不用提衛浴間內活像個小游泳池的浴缸。原本利用隔間牆簡易分開的待客廳和兩間臥房現在已經打通,好讓窗外陽光得以均勻地灑落在每個角落。在牆角還能看到些許未拆除的木頭雕花裝飾,孤傲地炫耀改建前的華麗格局。
  與初次拜訪時的奢華氣派不同,現在的八三六室終於比較有給病人靜養的氣氛。牆壁由白色圖畫紙貼滿,取代了原本富麗堂皇的金邊壁紙,由牆上一幅廉價的複製畫為中心,多種色彩不甘受限,自畫框邊緣往外奔放︰黃色的水彩往上逆流,在天花板附近匯聚,染出夕陽般的溫暖色彩;深褐色的線條從畫中的花瓶冒出,交互纏繞成數條傾瀉而下的飛瀑,宛若盤結交錯的樹根牢牢緊捉地面;鬱綠與藏青的圓點往兩側踏過,留下來有如精靈跳躍、追逐、與舞蹈的足跡,彷彿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見到一群頑皮的小妖精在牆上來回嬉戲的模樣。
  「比起前一次看到的情形,妳又多畫了點葉子上去吧。」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默默地把黑色小筆電蓋上,改拿出另一台同樣袖珍的白色筆電埋首打字。
  巨幅水彩畫生動地將窗外景色捕捉下來,烙印在牆壁上,這是她排解無聊的娛樂方式之一,作品正中央的大樹名為「見證樹」,立於山頭,據說是深受情人們喜愛的景點。坐在床上靠牆的她,正沉浸於屬於自己的小世界裡。牆上的樹枝和她垂在胸前的長髮彷彿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童話世界中的睡美人,經過了百年歲月漫長等待後,被茂盛的枝枒擁抱。
  在靜謐的美麗之外,參雜著些許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拘束感。
  「野萵苣…」
  「千禾!」她抬起頭,埋在瀏海下的眼神並不友善,「我不希望和那個世界的自己混淆在一起,假如你要代號稱呼我,先等你拿條網路線插耳朵再說。在這裡,我的名字是千禾,你要是叫我那個名字,那就不是和坐在這裡的我說話,看著我的身影卻和不是我的人說話,代表你不承認我的存在。」
  我們的對話大致上都是以這種方式開始,倘若不給予刺激,千禾的世界就只侷限於雙手可及狹窄區域。但只要讓封閉的公主聽見呼喚聲,她便會放下長髮,讓來訪者攀上聳立的高塔。
  我對於這項聯想感到自豪。
  「笨蛋。」
  第一次說出這看法時,她的回答簡潔有力,而且精準得無法反擊。
  我當然是個笨蛋,才會每星期冒著生命危險走鋼索拜訪長髮公主。
  「接著。」在她繼續抗議下去之前,一顆金黃色的小方塊從我手中拋出,打中千禾額頭後,落在淺綠色睡衣鑲花上頭。
  「嗚…」
  遲了大概三五秒後,千禾才用雙手護著頭,淚汪汪地噘嘴向我表達不滿,剛才那氣勢凌人的高貴公主已經不見了,現在坐在床上的只是一位不甘心的大女孩。
  閉起眼睛的她,將外包裝玻璃紙拉開,深深吸允了特有的香甜氣息後,以舌尖輕輕地挑起掌心的黃金糖,使之滑過粉紅色薄唇,混著唾液含在嘴裡,之後又是漫長而安祥的品嚐時間。
  縱使不是由自己享用那顆琥珀色的立體糖塊,我也闔上雙眼,從那份幸福的表情中,捕捉純天然的砂糖風味。
  不參雜色素,無須香料,宛若千百稻禾染成的絢爛金黃世界中,瀰漫著蜂蜜與麥芽的香氣,精緻而纖細的口感完全由單純的甜味編織而成。
  這是最適合千禾的糖果——無論是色澤、芬芳、形狀、口味、意境、甚至是高雅感。
  「嗯,九十九分。」
  沐浴在黃昏暮色的她輕輕地點頭,雖然看不清楚那張背光的臉,但應該和我現在的笑顏有幾分相似吧。
  那是每個孩子都曾經擁有的小小感動。
  「你想要和長髮公主說些什麼呢?」
  她輕輕地撥弄金色餘光中如波浪的髮絲,彷彿在暖風中架起一道黃金的階梯。

  千禾,長年以八三六號病房為家的神秘少女,無論身世、姓氏、經歷對我來說全部都還是不解之謎。雖然說是長期住院,氣色卻相當不錯,身材高挑,鵝蛋臉搭配尖尖的眼角,如果願意把蓋住半邊臉的雜亂頭髮稍微梳整一下,應該可以稱得上是美女吧。
  開口前是氣質美人,一說起話來就變成怪人,最慘的是上網後就變成狂人。
  目前雖然因為胰臟病變接受第1型糖尿病的治療,但是對於甜食的誘惑卻是棄械投降,寧可多打胰島素也不願放過看上的糖果。由於這樣放蕩的性格與多次瀕死經驗,被強制留在醫院內,不幸地即將迎接第三次高一生涯。
  「你在想很失禮的事情對吧?」
  不,我沒有啊。
  她冰冷的視線從瀏海下直擊我的心臟,背後彷彿瀰漫著一股殺氣,所謂以眼神作為兇器大概就是形容這種狀況吧。這個當下我低著頭,縮緊肩膀,就像做錯事的孩子死盯著地板,一直等到她猛打鍵盤的喀喀聲再次響起,才小心翼翼地抬頭坐正。唉,比別人多一倍趨吉避凶的生物本能是我唯一自豪的優點啊。
  「對了,剛才石見來過了。」
  石見是另一位網友,本名不詳,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吧。
  「他已經把筆劃十六到二十劃的文章找齊而且改好新標題與序章,應該這一兩天就會列印和包裝,聽說是打算和公司請兩三天的假,利用火車環島一週後把稿件分散寄出。」即使是主動開口,千禾的打字速度似乎並沒有因此慢下來,「那你的部份呢?原標題第一個字二十劃以上的文章找到多少了?」
  正中核心!
  「這個嘛…」我又不爭氣地低下了頭,「妳知道我國語和算術都不行,超過十隻手指頭的數字我就分不出來了…」
  雖然是溫暖的春天,和煦的日落時分,但房內的氣溫瞬間像是飄著暴風雪的冬夜。
  「你這個笨蛋!」
  非常抱歉。
  「幼稚園學生就會數到一百了耶!」
  那段回憶只剩午後的烏龍麵點心。
  「連訓練過的猴子都會簡單加法耶!」
  可是我有自信吃香蕉的速度不會輸給他們。
  「到底是怎麼升上大學的啊!」
  我和妳一樣是高中生啊。
  「那不重要!」
  對不起。
  「真是的,當初怎麼會相信你…」千禾用食指捲了一段頭髮,放到嘴邊輕輕咬著,「明明只會從一數到十,為什麼取九十九這種不自量力的代號啊…」
  因為我名字裡頭有個「白」字啊,白就是「百」這個字減一…
  先別瞪我,這世界上也是有人先從減法開始學起的啊,大概是太平洋島上名為「木瓜心機來啊」的這一帶的風俗習慣啦。
  真的,就那個木瓜,我想想,唸起來是啥「啪啪雅」的。
  「啪啪雅?心機來啊?你該不會是想說巴布亞新幾內亞吧?」
  唉呀,連英文都聽得懂,真不愧是前資優生。
  她雙手掩面,垂頭喪氣地靠著膝蓋上的筆電,似乎連繼續罵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算了啦,這個年頭不會算到二位數的人根據英國研究統計大約有百分之五左右啦。
  「那是三歲以下幼兒的人口比例數字吧。」
  不能只列入嬰幼兒,你還得加上本大爺我這一筆資料呢。
  顯然我的解釋無法挽回她的信心,果然還是應該要道歉比較好…
  「算了,你應該可以很堅強地活下去吧。」千禾長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往後靠攤下,幽幽地說,「當初沒考慮到有人連筆劃都算不起來就分配工作,是我的錯,從桌上的小鐵盒裡拿兩張一百元去買算術練習本,從明天開始我來教你怎麼數二十之後的數字吧。」
  不,那個,我剛剛只是開玩笑…
  「記住喔,不准買角三出版的好兒童算術系列。」
  是,我知道了。
  千禾就像是命中注定與角三這個集團犯沖,無論是書籍或是文具都避開不買、故意散播盜版角三軟體、上網匿名說角三產品的壞話更是每日工作、甚至還企圖假扮成小學生跑到福利社把角三生產的十五公分直尺偷偷折斷。
  命名為「角三無尺作戰計畫」的行動當然以失敗收場,因為世界上沒有那麼多身高超過一百七十公分的小學女生。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與角三集團處得水火不容,但是千禾啊,妳現在待在角三綜合病院,而且還打算參加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耶,這樣真的可以嗎?再看看妳愛用的三台電腦,無論是匿稱為「小白」與「小黑」的白黑色各一台迷你筆電,或是床頭那台先進的桌上型電腦,也通通都是角三的產品,連在網路上號招同好的社群網站也是角三集團的事業體之一。嘴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挺老實的嘛…
  「所以說…」我刻意地咳了兩聲,「天才和白痴只有一線之隔,愛與恨也是,甚至於連正常人與瘋子之間也不過是隔著楚河漢界相望…」
  聽了我絞盡腦汁的迂腐言論後,她拉出床底下藏寶箱,從中拿出一隻粉筆在地上畫了長長的界線,寫上「觀棋不語真君子,起手無回大丈夫」這十四個大字。
  妳把天才和正常人都分到自己那邊去了,至少讓我拿恨和妳換個愛好嗎?
  「我很久以前就想問了,妳到底和角三集團有什麼深仇大恨啊?」趁著她興致勃勃地蹲在地上畫棋盤時,我忍不住又丟出這個老問題。上一次,上上次,應該說幾乎與她見面的每一次,毫無學習能力的我都會重複這個錯誤。
  「角三集團是真正的邪惡組織,無論從地球暖化、核子戰爭、糧食危機、次級房貸、甚至是你不會算超過十的數字,都是出自於他們的陰謀。」
  慢著,裡面有奇怪的東西混進去啦。
  「為了對抗萬惡的角三集團,正義(自稱)英雄〔女生〕團隊(一人)挺身而出(網路中傷)…」
  我總覺得妳的話聽起來像是雙語頻道節目,副聲道才是真相啊。
  「九十九!你難道忘了師父臨終的交代嗎?」
  ——一根筷子很容易就折斷了。
  ——三根筷子,排起來就像個三字,於是一怒之下就跟著折斷了。
  我誠摯地希望下次妳講這故事的時候不要折我的手指。
  「角三集團的故事,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不可忘。」
  她從床底下再次拿出了預先畫好的插圖,表情認真地講述角三集團的邪惡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金太郎來到了海邊,看到一隻雞,一隻狗,還有一隻猴子在敲打巨大的桃子,飢餓的金太郎把礙眼的小動物趕走後,拿出斧頭劈開了桃子,發現裡面是一節竹子,再把竹子劈開後裡頭才掉出一隻烏龜,烏龜為了感謝金太郎的不殺之恩,決定帶他前往月球上的廣寒宮去見開花爺爺…」
  老實說,即使是會在課本上給蒙娜麗莎加上大鬍子的我,也看得出來千禾手繪的這一套五十張連環圖畫具有擺在美術館展覽的高水準,無論構圖,用色,或者是整體比例與表現手法都是專業級的——然而故事內容卻比小學生的創作還不如,更慘的是,整篇故事從頭到尾壓根兒沒有出現「角三」這兩個字。
  整套近似於拷問的角三恩怨史大概要花上兩小時才會在「殲滅角三集團紀念用主題曲」的悠揚樂聲中結束,作詞作曲伴奏以及演唱者當然也是同一人。
  昏昏沉沉中,她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而模糊。
  我做了一個夢,熟悉而叫人懷念。
  那是每次在八三六號病房小歇時都會見到的景象,一次比一次更清晰,一次比一次更漫長,彷彿在提醒我有一件重要的約定不能忘。
  我再次回到了與千禾見面的那個黃昏。

  「從天而降的美少女與男主角過著歡樂又令人心跳加速幸福生活」,這主題在小說創作領域中從來就沒有退流行過,即使是型態有些出入,架構轉為少年掉到異世界,或是書本鐵鋁罐家電等雜物變成美少女之類的,大致都離不開少年與少女的意外相遇。因此容我先說幾段小故事來佐證這項觀察心得︰
  「八零年代風格」
  高挑美型的男主角在街角撞到瞳孔佔眼珠百分之九十五的女主角, 之後女方以貴妃捧心般的優雅姿態,慢動作跌倒在從背景花海中,男主角此時會溫柔地伸手攙扶,兩人含情脈脈地相望一番,背景花瓣無風自然起舞…
  劇情夢幻般的展開,接下來發展八九不離十會是︰
  ——雙方總有一個人會無意間掉下手帕,好讓對方有機會拿著這個線索找上門來。兩人再會的場合不外乎是上流階級的舞會、以白色大理石為建材的走廊,或是校園內某個有綠樹做背景的庭院。
  「九零年代風格」
  將場景再次移回到街角,女學生在咬著土司的情況下毫無阻礙地大喊︰「要遲到了,開學第一天就要遲到了…」這類解說用的台詞,老套地使兩人先九十度相撞後,無視力學與牛頓九泉之下落不盡的淚水,讓女孩敞開大腿跌坐在地,一邊摸著根本沒受傷的頭部一邊先呢喃個幾句「哎唷…」或是「好痛…」之後,忽然緊張地把大腿往內一夾,將曝光的內褲藏起,噘嘴嬌嗔「你看到了嗎?」…
  故事進展到這裡,接下來的發展就幾乎可以篤定是︰
  ——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並說︰「今天要歡迎一位轉學生。」此時踏入教室的男主角才剛自我介紹完畢,女主角就會大叫一聲跳起,運足中氣,尖聲大叫︰「啊,早上的色狼!」而男主角也伴隨誇大的肢體動作回罵︰「內褲女!」
  「千禧年風格」
  一如以往,街角、兩人、碰撞。於是鏡頭全集中在美少女身上,不懷好意地聚焦在胸部、小熊內褲、與嬌喘的表情。精工雕琢的美少女與毫無特色的少年主角產生了情感上的交互作用。女主角的性格方面,強悍或是活潑的類型逐漸絕跡,小動物系與文學少女受到小眾市場的支持,典型傲嬌的出現率大約超越治癒系有一點五個馬身之遠…
  沒有人在意接下來的劇情,也不太想知道龐大而繁複的背景設定。
  ——無論佔了作品內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美少女頂著長髮過肩、長髮過腰、長髮過臀、長髮過膝、長髮內聚或是長髮外擴,短髮外翹、短髮內剪、短髮三分頭或是短髮娃娃頭,單馬尾、低單馬尾、長單馬尾、短單馬尾、雙馬尾、雙長馬尾、單邊短馬尾或是單邊長馬尾,頸側束髮、末端束髮、雙邊束髮、右胸前單邊束髮或是兩側胸前雙邊束髮,再將前面提到的部份帶入直或捲兩種選項,增添辮子、包包頭或是貓耳捲等裝飾,搭配各種不自然的粉紅或是淺水藍…總之,從髮型開始,以各種流行元素拼湊出來的女性角色,幾乎都會被廉價的溫柔或是不成對比的勇氣所折服,讓男主角的後宮名單呈現等比級數般的成長。
  「新世紀風格」
  即使歷經了三十年無數的碰撞事件,牆上貼滿了「當心男(女〕主角」的三角警告標誌,在同一個熟悉的街角,男主角撞到轉學生,背景依舊如同三十年前開滿花朵,她也像二十年前一樣兩腿開開摔倒在地,並且有著集十年內作品大全的各式屬性,接著才會揭露最重要的設定︰原來這是一位女裝癖美少年…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麼可愛的角色怎麼可能是女孩子」成為同好之間的共識。
  發現了嗎?隨著時代進步,即使想像空間膨脹了,角色屬性的刻劃更為多樣,創作產量大幅度地成長,但夢想的本質還是不曾動搖,依舊是那麼簡短的七個字︰
  ——當少年遇上少女。
  無論是電子訊號產品,印刷在紙張上的出版物,刻在竹簡或樹葉上的紀錄,甚至就連原始人拿石炭留在洞窟岩壁上頭的繪畫,都能一窺當代對於少年少女邂逅的憧憬,人類在這方面毫無進步,維持著和老祖宗同等的浪漫性格。
  各位,我是九十九,網路上四處可見的普通使用者。
  之所以要講出如此冗長而無意義的長篇大論,其實只有一個原因——
  「那一天,千禾從天而降。」
  非常抱歉,我的體驗與老前輩們相比是毫無進步,依然走在千萬人踏過的大道上。
  雖然明知道眼前這只是不斷重現的夢境,我還是為自己的不長進嘆了一口氣。

  角三綜合醫院開幕至今還不到兩年,卻徹底改變了寶山這一帶的面貌。以于姓家族為首的角三集團大膽地在此蓋起醫學城,以角三綜合病院為開發計畫的核心重鎮,並打算在其東西兩邊各增設一棟教學大樓與研究中心。從空中俯瞰,這些大樓似乎打算蓋成形狀相似的三棟建築物,以「于」這個字型為概念來興建。
  身為健康寶寶的我,也曾因為暴飲暴食進到這家醫院休養過。
  被推入這所醫院急診室的那一天,我的自尊心在醫師大姐的嘲笑聲中給刺個粉碎。
  病名︰急性胃腸炎
  病因︰炒米粉十八人份,貢丸湯十七點五碗
  「我是抱著復興傳統文化,以必死的決心在老街大胃王爭霸戰中出賽的。」
  多嘴的下場就是追加營養針,而且還指定新手護士為我服務。
  「少年啊,要立死志。」
  醫生大姐丟下這句話後,豪爽地回到大胃王比賽現場,參加決賽。
  奉勸諸君,如果比賽前不慎搭訕鄰座的漂亮姊姊,又在嚴重落後的狀況下因為全身痙攣醜態百出,最後給人扛著丟回醫院的話,切勿為了爭一口氣而對微笑的死神回嘴,代價是住院一週,外加成為新手護士練習分辨手臂血管的活教材。
  我的病房號碼是三七八,位置就在大樓北邊,「于」字的下方小勾勾內側,靠太平梯。考慮到民間忌諱,這棟大樓與地面接觸的樓層是G,原本二樓的區域被叫做一樓,外頭看起來是三樓的這部份標示為二樓,所以我待的其實正是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四樓,在此以上的樓層就恢復正常。三樓太平梯另外有個出口,可以到設有販賣機的陽台邊溜搭,但因為搭起了帆布遮雨棚的緣故,整塊陽台又溼又悶,燦爛的陽光也被染成詭異的綠色,也就難怪這塊小廣場不受青睞,只有味覺白痴的大傻瓜,才會為了罕見的青蘋果豆漿來此奉獻寶貴零錢。
  時間是下午四點,我踏在堆成小山的空罐堆上,高舉青蘋果豆漿,對著夕陽做了個乾杯的手勢。死一個人是悲劇,死百萬個人卻只是統計數字,我相信這句話對在我體中翻騰的綠色惡魔來說應該也適用。只要讓那位醫師大姐因為找不出正確病因而出糗,這點犧牲算不了什麼。
  「對不起,我居然沒有想到是青蘋果豆漿導致腹瀉不止。真不願意承認,這都是太過年輕氣盛所犯下的錯誤啊。」
  為了早日讓這段台詞從妄想跳到現實生活中,我邁開大步,效法荊軻渡易水時的決心,再挑戰一罐。
  啪!
  轉頭的瞬間,身後的陽台下方先傳來怪異的破碎聲,幾乎在同一時間,販賣機附近的帆布隨著另外一波沈重的聲響往下塌,原本悶熱的空氣以此為中心被壓得往外奔逃,硬生生地從我的面前掃過。抬頭仰望,與半透光的其他部份相比,在凹陷的地方出現了一片明顯的陰影,直到帆布不再上下震盪,我才勉強看出那是什麼。
  一個漆黑的人影,在我伸手可及之處的正上方,雙手雙腳張開,像個「大」字地躺或趴著,依稀還可以看出頭部附近較淺而雜亂的影子是長髮。
  「這代表什麼意思?」
  會冒出這種問題是自討苦吃。
  想像力,真的很可怕。
  我嚇得坐在地上,以發抖的手掌想辦法把自己往後推開一些,雖然努力地想要移開視線,身體卻僵硬得像是被無數的鐵鍊緊緊束縛著,動彈不得。
  脖子的關節往奇怪的方向扭曲了嗎?
  類似液體的影子逐漸地擴大嗎?
  那片影子,會滲透過帆布,如雨水般滴落在我腳邊嗎?
  要先求救,還是先報警,還是快打電話聯絡殯儀館,還是要趕快逃離這裡,把一切都當成夏日酷暑的惡作劇?醫師大姐啊,拜託快來救我,狠狠地踹我一腳,嘲笑我這個看到幻覺的蠢蛋,然後笑著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啊。這個時候,誰都可以,請趕快拯救一個狼狽不堪的少年好嗎?
  「青蘋果豆漿,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吧!」
  難以入口的綠色惡魔從我的頭頂流下來,沿著臉頰緩緩低落在衣服上。半罐青蘋果豆漿從桌上翻落,冰冰涼涼的刺激感化解了全身的燥熱,也隱藏住丟臉的男兒淚,強烈的刺鼻味使我的呼吸也變得順暢起來。
  我一把捉起滾落在地的空罐,嘴角跟著上揚。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會成為最受歡迎的飲料。」
  只要人類失去了嗅覺和味覺的話…
  重新調整情緒後,我撐起身體,順手拉張椅子坐下,故作瀟灑地舉高空罐,對著上方的影子。綠色罐身進入視線的同時,黑影看起來就變得不再那麼嚇人。
  「水登死了…」影子的聲音聽起來雖然纖細,卻字字清晰,「他掉下去,死了。」
  「妳沒事吧?需要我幫忙叫醫生來嗎?我認識一個不錯的腸胃科醫生喔。雖然粗暴了點,技術卻是好得沒話講。」不知怎麼,影子那毫無陰陽頓挫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淒涼,「還是我先把妳弄下來?撐得住吧?」
  影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起。
  從說話的聲音和透過帆布看見的臀部與腿,應該可以確認上頭這位是女孩,而且還好整以暇地開始整體被壓在屁股下的頭髮。
  「水登死了耶,我們剛剛是一起掉下來的。」女孩語氣聽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我放開了手,就這樣親眼看他墜落在太平梯旁的草堆裡。倒在那裡的他像是對我揮手問好,因為是重要的朋友,我跟著揮手,卻忘了自己手中原本還緊緊捉著欄杆。」
  一派胡言。
  我鼓起勇氣探出頭往樓下太平梯望去,根本就沒有什麼屍體,只看到了身為宿敵的醫師大姐恰好從旁邊走過,手中還捧著一桶炸雞。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放手呢?我不懂…」
  不理會上頭影子女孩的自言自語,我模仿小學生最愛的惡作劇,對準樓下醫師大姐吐口水後快速地把身子縮回來,得意地偷看她的反應。
  「到底是放手的人不好,還是約在那裡的人不好呢?」
  新竹的強風救了醫師大姐一回,口水一吐就遇上逆風,悲慘地在下方兩公尺的牆壁上壯烈成仁。
  「水登躺在那裡…」
  很好!第二發完美命中,醫師大姐慌張地左右張望後抬頭,終於給我看到那張挫敗的表情啦。
  「我不懂…」
  「喂,上面的。」跑到門邊,才猛然想起我的犯罪計畫還不夠完美,「趕快和我一起逃跑吧。不然等一下會有惡鬼殺上來喔。」
  「唔?」
  「兼具醫術、怪力、以及無敵鐵胃的醫師大姐就要抱著炸雞桶上樓來找兇手啦,快和我一起逃跑吧?」
  「逃跑?」
  「對啊。」不知不覺間,我對著那片影子伸出手,「不快點逃跑的小孩會被那隻兇惡的虎姑婆吃掉,說不定還會被她一把捉著丟出去耶,所以快跟我逃吧。」
  「說得也是。」她改變姿勢,四肢著地往樓梯間窗口方向緩慢地爬過去,「因為還是小孩子的關係,繼續留在這裡的話會被丟出去的。」
  「到五樓太平梯旁的窗戶拉我上去。」影子女孩語氣愉悅地下了命令,「還有,順便買有神奇力量的青蘋果豆漿上來,我想喝。」
  就這樣,「青蘋果豆漿推廣協會」得到了第二位會員。

  神啊,如果可以再重選一次,我希望換上帥氣裝扮,梳個流行髮型,配一套拉風墨鏡,以情聖般口吻說出「也許我就是為了要見到妳,才會來到這世界上。」,並且優雅地遞出香醇的百年極品紅酒,「高雅的女士,妳的美麗比任何美酒還要令我沈醉。」彎下腰的我伸出右手等待美人的青睞。
  現實是殘酷的。
  我穿著俗氣到不行而且被綠色惡魔添加色彩的便宜休閒衫,頂著一頭又溼又臭的雜草,表情錯愕,結結巴巴,「也許我們應該先逃跑,因為兇惡的醫師大姐好像已經走入樓梯間了。」,手裡傳過去的是廉價的鐵罐裝飲料,「對不起我按到火龍果仙草蜜,即使非青蘋果豆漿不喝,也請給我錢。」拉出口袋證明已彈盡援絕的我,低頭等待責罵。
  從天而降的不是什麼小女孩,而是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女,透過帆布往上看根本分不出體型大小。
  要是影子的本體只是個成天胡思亂想,相信太陽公公會說「你好!」的小朋友,我有自信可以表現出鄰家大哥哥的灑脫,半哄半騙地將她抱到兒童門診區的長椅上,板起面孔地說出「聽好,大家都說聖誕老人不存在,是爸爸裝扮的。但這都是謊話,因為你的爸爸其實是拉車的麋鹿。」之類的偉大發現,臉不紅氣不喘。
  要是影子的本體只是個熱衷於高空彈跳卻忘記綁安全索的小鬼頭,我也有信心能狠下心給她兩個耳光,等她回答「連我的爸爸都沒有打過我。」,再以黑武士特有的嗓音回「我就是你老爸。」,上演一齣感人肺腑,可以演個四十集的親情倫理大悲劇。
  跪坐在帆布遮雨棚上,興致盎然盯著我看的,是全身散發光彩的美少女,相比之下,原本讓我一點點心動的護士大姐就真的變成老巫婆臉。
  「給我。」
  接過火龍果仙草蜜的她,毫不猶豫地拉開拉環,兩手捧著罐子喝了一口。
  「四十分。」舔了嘴邊再補上一句︰「因為買錯了,所以被扣五分。」
  那微瞇的雙眼以及如新月彎起的嘴角令人著迷,看得連我嘴裡彷彿也浮出了淡淡的甜味,溫柔地釀開,與傍晚的南風一起洗滌了庸俗的雜念。
  「跳下來。」她伸出食指比在嘴邊,「虎姑婆要上來了,所以先一起躲在這裡吧。」
  簡單的幾個字更勝老酒,由耳盼灌入腦海,令人臉紅心跳。酣醉之際,我翻過了窗框,忘了虎姑婆的兇惡,忘了高樓的危險,也忘了邏輯是非與真偽,和她一起靠著牆,蹲在狹窄的水泥臺座上頭。
  急促的腳步聲通過我們下方,虎姑婆找不到小孩子,惡狠狠地嘮叨幾句後離開了。她低沉的嘶吼在樓梯間喳喳作響,那低鳴通過五樓時,抱著膝蓋的我們忍不住靠得更近一些,如田園般令人安心的香味從她身上飄來,隨風飄逸的髮稍溫柔地撫弄著我的鼻尖,有點癢,也有點心動。
  「噓…」
  那溫暖而柔軟的手蓋上了我的嘴,她眨眨眼,暗示再忍耐些,等到虎姑婆的腳步聲變得遙遠後,再摸了摸我的頭,回以滿意的笑容。
  「很好很好。」就像是在哄騙小孩一樣,「沒有被發現呢,一定是因為晚風把我們的氣味吹散了吧。」
  她的味道沒有隨風消逝,反而在我心底逐漸擴散開來。
  「我是千禾。」少女張開雙臂,「屬於這片金色的田園喔。」
  透過她飛舞的長髮望去,遠方山脈在低沉的暮色中,染上了燦爛的光彩,宛若布滿黃金稻穗的魔法山丘,絢麗而迷人。
  酷熱的夏天提早收拾行囊,收穫的季節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了這個鎮上。

  夢中景色依舊,無奈已是黃粱炊熟時分。
  我的意識再次從那片絢爛的黃金海漂離,身體逐漸往天空浮起,方才在眼前的千禾現在已經在遙遠的地上,自得其樂地對著不存在的我述說著這片土地的美好。
  我曾與千禾立下一個約定,然而現在的我卻怎樣也想不起來。
  也許隨著這個回憶的夢境逐步推演,那段殘缺的記憶能夠慢慢回流吧。
  天真的千禾與那片金黃色的田園一起消失在漆黑的深淵彼方,我知道好夢將醒。
  為這片土地捎來豐收訊息的千禾,隨著那片稻田的消失,被迫離開停滯的童年,染上成人特有的冷淡與心死。

  等到眼皮再次撐開,已經過了晚餐時間,窗外的景象由火紅的夕陽轉為微光的夜色,自半拉的百葉窗下緣看出去,遠方的山陵線與帶點紫色的天空中間似乎還漾著一抹黏膩的光影,以這層光害作緯,興建中的大樓為經,薄霧中的景緻被切成不平均的四份,攤於微開的玻璃上,洽與室內反射的影像融為一體。
  病榻上的長髮公主,筆電小白,以及身影被山稜線分為兩半的我,各據一方。
  千禾依舊面無表情地繼續打字,和平常略有差異的是,現在的她改將及腰的秀髮綁成一束,從左肩往胸口垂下,末端埋在腰邊的棉被中。
  「晚餐自便。」
  我靠著的櫃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份簡單的餐點︰溫脫脂牛奶、兩片土司、一盤切好的梨子、連同幾顆方糖被層層的保鮮膜包在白色塑膠盤內。
  「這是我到服務台拿的,反正你不吃我也是拿去扔而已,把這些東西處理掉。」
  只有從這種伙食配色裡面,才會驚覺置身病房中。
  苦悶而抑鬱的白色,像是勉強被拘束在托盤架構起的方框中,暫時安分地扮演起索然無味的病房餐點。彷彿在我揭開保鮮膜的瞬間,肅殺的純淨感會滲出,把八三六號病房染回應有的色彩。牆上日益茂盛的恣意畫作將被吞沒,穿著幸運草圖案的千禾將被吞沒,不應該出現於此的我也會被吞沒。
  在整齊潔白的病房內,只會剩下守秩序的好孩子,謹守本分地度過每個日出日落。
  偷吃黃金糖的幸福表情是奢侈的,盡情上網發洩是有罪的,留下塗鴉以證明自己存在過是踰矩的,浪費生存機會的千禾,也從對抗無形敵人的前線退下來,失去兒戲般的作戰目標。
  雖然這項觀點從來沒在她面前提過,但我認為千禾留在病房的真正原因是——
  「解離性人格病患」,通俗的說法是「人格分裂」。
  不願意身份曝光,網路上威風凜凜,現實生活無能為力的「野萵苣」。
  大膽地在牆上塗鴉,自由奔放的「藝術家」。
  像是孩子般天真,只要一顆黃金糖就心滿意足的「小朋友」。
  與幻想的邪惡組織對抗,背負正義之名的「英雄」。
  效率高昂,冷漠沈靜的「大人」。
  以及,偶爾嫣然一笑,迷惑我心智的「長髮公主」。
  各種不協調的身份濃縮在纖細的身軀內,像是灌注在同一條水彩內的七種色彩,永遠無法得知下一刻會擠壓出豔麗或灰白。
  「千禾…」我將整盤食之無味的晚餐連同盤子一起扔入垃圾桶,「把改好的資料檔案拿來,我幫妳拿去輸出,燒片,和寄件。」
  她從床邊的桌上型電腦中取出一片光碟,順手拿起寫滿作戰計畫的活頁紙折出包裝袋,連同桌上裝滿錢的小鐵盒一起推過來,整個過程中,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過筆電螢幕,也保持至少有一隻手飛快地在鍵盤上舞動。
  小心翼翼地離開八三六號病房,避開監視器,由內側打開通往太平梯的門離開八樓後,我拉開彩色的活頁紙套子,藉著樓梯間微弱的日光燈企圖看清楚這片光碟。
  完全沒有燒錄的痕跡,這是一塊空白的片子。
  我坐在樓梯間,閉上左眼,透過光碟片中間的圓孔,看著八三六室若隱若現的人影,細細地品嚐這份錯亂感。
  彷彿在那房間經歷了喜怒哀樂,將千禾不可思議行為記在腦海裡的我,才是最不真實的幻象。只要將我從中抽離,失去控制的脫序演出就會重回邏輯與常識的軌道上。也許沒有走過鋼索的狂妄少年,沒有人格錯亂的神秘少女,也沒有打倒邪惡組織的作戰計畫,這一切都體驗都只是出於狂想,是生活苦悶後產生的幻覺,是打算參賽小說作品的章節,是南柯一夢,是子虛烏有。
  八三六室燈火熄滅同時,圓形框框裡的世界彷彿快速地往上流竄,消失,最後只剩下淡紫色的深宵夜空。


    (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