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我想贏,我要贏,我除了贏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依卡洛斯」
依卡洛斯將官方網頁上的參賽作品列表複製下來,經過統計和整理後按照日期編撰檔檔名,儲存在電腦內名為「太陽」的資料夾之中。
這裡頭詳細記載了第一屆台灣角三輕小説大賞的相關資料,日期由四月到五月第二週,內容包含作品名稱、作者、區域、以及登錄在官網的時間點,這份資料也一併製作了詳細圖表,甚至還導入了簡易數學模式以進行分析。
若是點開統計圖,所有人應該都會驚訝地喊出這個詞——
「斷崖」
如果把累計的投稿件數畫成折線圖,無論是誰看見了都會這麼大喊。
四月的第三週參賽作品數量一口氣突破三百,為比賽投下了震撼彈,再加上此起彼落的耳語攻勢,一股不信任感在網路上蔓延開來。
「今年先觀望看看就好。」這樣說的是理性派。
「沒希望了,大家一起放棄吧。」缺乏信心讓這群人轉為悲觀主義者。
「把稿子改投其他比賽或是拿去給出版社碰碰運氣都比較好。」山不轉路轉也是一途。
「這一定有作假,太明目張膽了吧。」危險的言論獲得最搶眼的位置。
依卡洛斯在這四種偽造的身份間切換,吹皺一池春水。
對他來說,忠實地執行任務能帶來心靈上的安寧,只不過效忠的對象並非發起顛覆作戰的野萵苣或其他參與者。
依卡洛斯選擇對自己的慾望永誓忠誠,服從勝利。
即使因此背叛顛覆作戰的其他網友也不在乎,並肩而行的親密夥伴過了初審後就是敵人,競爭著不知道有多少席次的得獎者寶座。
「一群不長進的傢伙。」
在回報顛覆作戰成果時,鄙視感從胸口冒出,自嘴角流瀉而下。文字歸文字,語言歸語言,依卡洛斯的真意與螢幕上虛偽的鼓勵台詞形成強烈的對比。
「你們這些卑微的狗就好好地去啃食第三名的獎項吧。」
預先恭喜大家都得獎。謙恭厚道的客套話在網路上讓他贏得些許好印象。
「沒有實力的人即使過得了初審,還是無法獲得評審青睞的。」
一想到此,依卡洛斯索性找個理由離開電腦,改躺在單人床上,用力地展開雙手,兩眼盯著貼在天花板上的海報,專注而嚴肅。
白雲,藍天,以及耀眼的烈日。
這是一張平凡無奇的電影海報,簡單舒爽的暢快感與陰暗套房的腐敗氣息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依卡洛斯更用力地張開十指,讓雙手往左右延伸至極致。
隨著他的瞳孔縮小,手指也從平展轉為內彎,有如握住看不見的網球般。指節的輕微扭動在此是有規律的,每當深吸進一口氣時,自拇指開始帶動,其餘的四指依序往掌心方向施力,一根根地貼近虛擬網球的中心點,直到胸腔承受不住氣脹的鬱悶感,再緩緩吐氣,並且由小指開始歸位,一根根轉回原處。
假想的飛行時間,是依卡洛斯消除壓力的秘方。
當藍與白佔滿視野,腦海思緒跟著停滯時,他覺得自己可以變成鳥,藉由不存在的翅膀鼓動,一口氣投入太陽的懷抱中。
被汗水弄濕的床舖是監禁米諾陶的迷宮,國王把妻子的不倫禁錮於此。
色彩單調的海報是自由的天空,也是逃出迷宮的唯一生路。
希臘神話中的戴達羅斯與依卡洛斯父子在迷宮中抬頭仰望,選擇了常人無法踏上的天空之道。以蠟做成的翅膀讓兩人振翅高飛,不但遠離了克里特島,也彷彿在嘲弄這對工匠自己所設計的複雜迷宮——不過是一棟跪坐在卑微土地上的醜陋建築。
依卡洛斯興奮地朝著太陽振翅高飛,想將地中海的碧藍盡收眼底。
於是,蠟翅膀被灼熱日光所融化,狂妄鳥人墜落,化為波間屑藻。
他很喜歡這個故事,無論是起頭、過程、甚至是帶點悲劇感的結局。
「神話中的伊卡洛斯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看待在眼前急速展開的地中海?」
以千層浪為積卷白雲,視湛藍水色如茫茫青空。
伊卡洛斯就這樣加速飛向足下的鬱蓊蒼天。
他的呼吸隨著想像而變得急促,雙手張合的節奏也變得更緊湊。
「我只是想要感受一次最快的飛行體驗,我選擇壯烈地飛向另一個天空。」
伊卡洛斯,終究葬身於海底。
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第一屆台灣角三輕小説大賞參賽作品正式突破六百份,完全失控的發展讓顛覆作戰的參與者不得不緊急約在雜談站哈姆雷特共商對策。在電腦螢幕前的純眼神懶洋洋,似乎對於這個活動已經不抱任何興趣。
『根據最初的工作分配,我們的確成功地在四月的第二個禮拜灌入了三百份參賽作品。』這次的主持人並非始作俑者野萵苣,而是比較少站上第一線的愛麗絲,『原本打算以這個方法讓其他參賽者知難而退,但是為什麼反而引來了更多的競爭者呢?』
純留意到愛麗絲的語氣變了,不若以往地流露出嬌柔做作,字裡行間明顯看得出焦躁與不安。
『請各位坦白,到底大家寄了哪些稿件過去?』
除了本日缺席的野萵苣、九十九、以及石見三位之外,其他顛覆作戰的參與者各自道出了三十上下的答案。純考慮了許久,決定把來自與愛麗絲第一次會面時託付的部份扣掉,老實地鍵入六十五這數字,當然立即引發不小的騷動。
『負責各自的部份就可以了,為什麼純你要背著我們多丟三十份稿件呢?』愛麗絲用字變得不客氣,『暗地裡多投了這些東西卻悶不吭聲,你到底在想什麼?』
純聳聳肩,對於愛麗絲莫名其妙的責難感到不解。
「當初不是妳要我多投一點,以打倒萬惡的角三集團嗎?」他忍不住自言自語。
對於純來說,雖然與妹妹都暫居角三集團底下工作,卻對這個體系完全沒有好感,在救出那孩子之前,一切都只是必要之蟄伏。
在打倒角三集團這目的上,他相信自己與見到兩次面的愛麗絲是站在共同陣線上的,顛覆作戰的發起者野萵苣以及石見則是意外的盟友。
『算了,我們本來就只是基於利害關係而湊在一塊兒的散沙。』
愛麗絲話說得酸溜溜,卻沒有人打算反駁。
還差一半。
即使藉此將失控的狀況怪罪給努力過頭的純,依然無法解釋每週固定增加的另外五十份參賽作品來自何處。
純自己很清楚,這些來源不明的稿件,有三十份出於自己的雙手,不過此時他卻刻意閉口不提,希望愛麗絲主動想起兩人在醫院意外會面時所結下的承諾。
『應該是還有一群人打著類似的壞主意,穩定地以每週五十份的速度在投稿吧。』鮮少主動表示意見的伊卡洛斯說出了眾人最不願意面對的答案,『野萵苣當初提的方法並不複雜,類似技倆被其他團體採用的可能性很高。我們選擇在一開始就全力衝高投稿件數,而假想敵的作法是採取穩定而長期的灌水,好讓包含我們在內的參賽者知難而退。』
我們並不特殊也沒有過人之處,只是一群很有行動力的無節操傭兵。
『也許今年就到此為止了吧。』沈重的氣氛在伊卡洛斯這句表白後,像是傳染病快速蔓延,『我放棄了,同樣的計畫出現第二組,雙方無論再怎麼投入也只是讓彼此一同深陷泥沼,不如把手上的作品花一年的時間細細雕琢,改參加第二屆比賽吧。』
原先預定將局面打亂成只有二十人參賽,共分十個第三名獎項的顛覆作戰,不容許其他人以相同方式跳進來分一杯羹。無謂的堅持只會造成連成本都無法攤平的雙輸局面。
純搖頭苦笑,對於伊卡洛斯刻意潑冷水的真意瞭然於心。
『各位何必這麼早就棄械投降?』始終扮演著鼓勵者的純拋出了最後一絲希望,『今天有三位參與者沒有上線,這意謂著什麼呢?』
如果發起者野萵苣以及另兩位都主動地多寄出濫竽充數的假稿件,那麼目前六百份參賽稿件就還在合理的控制範圍。姑且不論只會搭腔的石見以及毫無建樹的九十九這兩人,顛覆作戰發起者野萵苣本身就對角三頗有微詞,依照那帶刺又激進的個性,把毀掉比賽看得比得獎還重要,沉迷於本末倒置的假稿件作戰,也並非不可能。
『我還是不太贊同純的說法,伊卡洛斯提的意見說服力充足許多。』
原來妳和伊卡洛斯居然打起相同的如意算盤?
「別忘記去寄信,千萬不可以放棄我們的使命。」純反覆呢喃最後一次在角三綜合病院八樓見到愛麗絲時,她所留下的訓斥。
把握散場前的機會,純拋出了叫人匪夷所思的謎題。
『潘朵拉寶箱的最下面壓著什麼呢?』
『希望。難道不是嗎?』
不明究理的愛麗絲對於純沒頭沒腦的問句,回答得既簡潔又明快。
藉由潘朵拉寶箱搭起的緣份,顯然與目前線上的這位愛麗絲沾不上邊。
純關上螢幕,閉緊雙眼,仔細回想那一天在八樓與她的相遇。
將寶物都裝進其中的少女,真的在最下面見到了希望嗎?
他的姿態宛若羅丹所創作的沉思者雕像,表情陷入大理石色調的灰綠陰影中。
老街服務處附設的冷飲部雖然不曾拿下寫著「營業中」的掛牌,但只要是熟客都很清楚,這家靠著地方政府微薄補助苦撐的小店,沒有固定營業時間,大門總是半開,歡迎客人自由進出。但要是老闆或招牌服務生不在崗位上,即使再怎麼放聲納喊,連一杯水都要不到。
也因為如此隨性的經營方式,這間老舊冷飲部經常成為大學生或是無業人士的歇腳處。懂得點杯紅茶後坐到打烊的,多是些熟面孔,無論理由是為了體驗古街風情,逃避酷暑,或只是單純無處可去。
伊卡洛斯選擇角落坐了下來,時間是星期一早上九點十五分。
今天的冷飲部大約是十點半準備,十一點開始營業,關於這間店的排班時間表,他是再熟悉也不過。
這兩個月來,伊卡洛斯請假天數已經遠勝過去年紀錄。這段期間他總是選擇來這間冷飲部埋頭苦幹︰左手邊堆滿了從圖書館借來的資料,右手這面則是作為草稿用的活頁本,桌面稍遠處擺著小型筆電,無論是電源或是網路都直接從冷飲部壁上插座接過來。
這裡的環境比租屋處舒適多了。伊卡洛斯想起之前在那悶不通風房間裡振筆疾書的日子,還是只能以自嘲的苦笑帶過。
抬頭仰望可以見到湛藍與潔白交錯,但是伸手卻觸摸不到那憧憬的高空。
伊卡洛斯落入了趕稿地獄。為了寫出理想的奇幻世界冒險故事,他認真訂出進度表,收集參考資料,調查讀者們最喜歡的流行元素,也將報章雜誌上少數幾篇相關報導看得倒背如流。
我要寫一個奇幻世界的冒險——伊卡洛斯下定決心,要以最普遍的題材迎接挑戰。
這是一個屬於劍與魔法的異世界,處處暗藏危險,卻也時時充滿機會。
原野上、洞窟中、富麗堂皇的城堡內、幽暗詭譎之廢墟裡頭,各式各樣妖魔鬼怪露出陰森森的白牙,等著襲擊路過冒險隊伍。
喜愛金銀財寶的龍不但是冒險者們最強的對手,有時也是值得信賴的智者。君臨生物圈最頂端,同時兼具智慧與力量之神龍在長生的歲月裡靜靜地注視著世界轉變。
酒店內,豪傑們大談英勇事蹟,狂飲卻不醉,美人表面上聽得癡迷,內心卻只想著怎樣迎合有錢有膽卻沒有腦子的大傻瓜。櫃台角落的劍士找到了願意成為夥伴的魔法師,興奮地比手畫腳,述說偉大的冒險計畫。窗邊小桌邊的遊俠點了兩杯奎寧,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對面無人的位置,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與染血的首飾對飲,既無聲也無情緒起伏,只是慢慢飲盡。
不夠!只有這樣是不夠的!
伊卡洛斯寫完三萬字後,狠狠地撕碎草稿紙,讓滿天飛舞的紙片在房間裡頭隨著老舊風扇的吹拂而飄浮。
他上網尋找各式各樣的心得評論,希望知道左右輕小說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素。
某則新聞報導帶來了一線曙光。
「普通的旅行商人遇上了象徵豐收的狼神,於是展開了往北方世界的旅程。這個作品最成功之處在於豐富的考證,以及對金融學題材的引用,讓輕小說也變得具有學術性,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也能一併瞭解貨幣和信用交易的原理…」
伊卡洛斯下意識地將整篇新聞跟著唸過一遍後,視線聚焦在其中一句話打轉。
——讓輕小說變得更有學術性。
曾經有一種金黃色飲料,打著「加入維他命」的口號後,讓想一嚐清涼滋味的養生者說服自己,以服用維他命為理由,毫無節制地暢飲原先嗤之以鼻的汽水。
過去在日本的天主教徒為了逃過幕府迫害,將膜拜的瑪利亞像臉部塗黑,改稱瑪利亞觀音。當審問者要求受檢者從瑪利亞觀音像上頭踩過去以分辨身份時,信徒能在內心說服自己,這踩的是觀音,而非聖母瑪利亞。
諸如此類的想法在伊卡洛斯腦海裡頭匯聚,直到回過神時,他眼前的迷霧已經散去,平坦的成功之路在腳下延展開來。
「我要賦予這奇幻世界更多的意義。」他舉起磨損嚴重的自動鉛筆,高舉過頭,宛若對上蒼發誓的騎士,「光靠輕率設定以及庸俗故事,是無法為作品創造價值的。」
伊卡洛斯彷彿見到了烏雲散去後的藍天。
帶著這股豁然開朗的暢快,他向打工地點請了幾天假,也不再回到煩悶無味的課堂上,而是沉浸在圖書館茫茫書海中,跨領域地鑽研陌生的學問。
於是,奇幻世界的居民變得與以往不同,來自異界的訪客群聚。
——算術師,以數學理論解析交戰對手的行動,「你的火球術雖然自由奔放,彈數卻是服從普瓦松分布,因此根據我的計算火球間發射間隔乃是指數分布,既然有個數可以分析,那麼就可以輕鬆掌握閃躲時機。無記憶性的特質不只出現在你的攻擊方式中,也代表了你愚昧毫不記取教訓的本質。」
伊卡洛斯對於「無記憶性」這詞彙很感興趣,因此為這段對話畫上代表佳句的紅線。
——網路工程師,來到異世界後輕鬆掌握了所有通訊之力的智者,「親愛的魔女殿下,您熱烈的愛之火已經透過人生的通訊協定,傳入了我的路由器中,高熱的封包阻塞解開來都是濃厚的慾望與激情,壓縮率百分之三十的矜持是少女情懷使然嗎?」
想了一想,伊卡洛斯決定把壓縮率改為百分之兩百五十五,因為二五五似乎有其意涵。
——化學魔導師,光詠唱元素表就能毀滅一個國家的兇惡之徒,「神將制裁你們這群惡黨,祂所降下的一氧化二氫是無比的劇毒,所有嘗過這滋味的人們都會在百年內死去,平等地步向滅亡。」
太棒了,伊卡洛斯對於劇毒一氧化二氫的魅力深感著迷。
這些異世界的夥伴,隨著高潮迭起劇情發展,成為主角最親密的戰友。
——英雄王伊卡洛斯,故事的主人翁,與象徵死亡的黑魔女進行一場股票交易競賽,以決定奇幻世界是會走向毀滅,或是這本輕小說會出第二集。
「啊,忘記要加入翱翔於天際的劇情了。」
自此,海陸空三用直昇機維修員成為新夥伴。
當第十八位成員「命運測量技師」加入冒險團隊時,這本輕小說已經超過二十萬字,「就拆成兩本好了。」,英雄王伊卡洛斯的冒險只好在收購第四家魔界公司時暫且畫上休止符,讓場景轉往天上的神界大門。
「究竟,這些收購來的股票,會對神魔人三界造成怎樣的影響呢?英雄王伊卡洛斯眉頭一皺,覺得事情並不單純。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卻讓眾人墜入不可預期的恐…怖…命…運…」
伊卡洛斯對於第一集結尾的最後這三句話反覆朗誦,臉上浮現陶醉的紅暈。
有了一整本約十一萬五千字的鋪陳作為基礎,他對於剩下佔了八萬五千字的天界股份有限公司收購事件深具信心︰利用天界各家族企業內鬥而獲利的主角們將順利地買在低點而且賣在高點;喊出「死亡交叉」與「十年線」的冒險團隊捨身抵擋來自天魔兩界湧入的熱錢;將天上地下的公司都併購後,英雄王伊卡洛斯成立了前所未有的金融機構,讓三個世界的神、魔、人,都活得平等,活得自由,活得有尊嚴。
「果然金錢才是真正永恆的力量啊。」寫完初稿的伊卡洛斯長嘆了一口氣。
書名暫定為「古靈精怪‧英雄王傳‧魔界吞併風雲篇」的輕小說世界裡,主角需要錢。
撰寫這部作品的他,活在現實世界,也無法擺脫金錢的壓力。
至少眼前的伊卡洛斯還不是墮入神魔人三界的英雄王,只是個戶頭漸乾的大學延畢生。
家中供應的生活費已經是聊勝於無的水準,辭掉了網路代筆的不穩定兼差,甚至連打工也是做一天就休息兩週,阮囊羞澀的困窘逼得他縮衣節食。
原本就食量小,穿舊衣,住廉價套房的伊卡洛斯並沒有什麼交際或是娛樂費用,出入皆以腳踏車代步的關係,油價飛漲也並不構成威脅。只要乖乖去打工,偶爾上網接一點工作,還可以過著不優渥但卻安穩的放浪生活。
問題還是在於每週增加的四千元額外支出。
「到底每星期另外那三十篇的稿件是誰投的?」
即使他目前坐在尚未營業的涼爽冷飲店內,一想到這問題,還是不禁冒出滿頭大汗。
只要拿到第一名,這些投資都會回收的。
抱著這股執著與自信,他瞞著其他人,每隔七天便寄出二十份參賽稿件給舉辦輕小說大賽的角三編輯部,這些四處複製來,只改了標題、大綱、以及序章的作品,內容低劣到讓伊卡洛斯光是用眼角餘光掃過就感到作嘔,沒有任何一篇有突破初審的可能性。
繼續做這些事情真的有意義嗎?從郵局回家的路上,他總是反問自己這個問題。
不知從何時開始,寄發假的參賽稿件已經由權利轉為義務,從權謀變成束縛。每當午夜滿頭大汗地驚醒,伊卡洛斯便會立刻坐回電腦前,滿臉錯愕地製作更多的砲灰用稿件,改寫序章的同時,噁心鬱悶的阻塞感一下子匯聚到咽喉,讓他有種彷彿要窒息的錯覺。
「即使是痛苦也沒關係,至少用這壓力讓我知道自己還活著吧。」
夢境裡,沒有比賽,沒有競爭對手和夥伴,甚至沒有天與地,只有自己飄盪在灰色空間中,一無所有,不會再失去任何東西,也無法再獲得什麼回饋。
「這不是夢。」漆黑中的聲音聽來再熟悉不過,「這是現實,你所在的現實。」
那是伊卡洛斯打從心底發出的吶喊。
猛然從空虛夢境中醒來的伊卡洛斯一臉狼狽,連忙把桌上的書籍和紙張推往同一邊,順手抽起店內餐巾紙擦拭額頭。「這才不可能是現實…」他低聲呢喃,「我會用這次比賽證明自己,我是伊卡洛斯,是對天空抱著憧憬,振翅翱翔的…」
愚者。
最後兩個字雖然沒有說出口,卻是早就已經瞭然於心的答案。
眼神茫然的伊卡洛斯默默地關上筆記型電腦,方才的惡夢已經打壞興致,現在的他只想要好好地休息。
他回頭想看牆上的時鐘,卻見到了意外的身影。
伊卡洛斯感覺到冷汗流過臉頰的溼潤。
視野裡的那個人是誰?
這個人在說什麼啊?
他為何要站在我的身後?
「好久不見了,相信閣下一定知道我是誰了吧。」
伊卡洛斯急忙將桌上所有的東西塞入提袋,卻在慌亂之中把一份裝了稿件的牛皮紙袋掃落桌面,寫著假資料的報名表就這樣掉出來,掉在那男人的腳邊。
「果然,每個禮拜固定的另外二十份是閣下偷偷寄出的嗎?我就在想,為何連續六星期有不知來歷而且數量固定的投稿作品,要說是巧合也太沒說服力了。」
急忙搶回半張報名表的伊卡洛斯捧著所有行頭就要離開,但是身後的不速之客卻毫無追趕意圖,而是拉張椅子大方坐下,氣定神閒地說了宛若咒語的一段話,讓伊卡洛斯雙腳變得沈重,甚至背離了主人意志,緩慢地往那男人方向走去。
「我,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伊卡洛斯連忙戴起眼鏡,「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什麼投稿的事情。」
「商業午餐兩份,附餐飲料要紅茶,餐前上。」身穿白袍的男子指著時鐘,「十一點了,可以開始營業了嗎?」
純的嘴角輕輕上揚,把伊卡洛斯胸前的袋子接了過來。
「服務生大姐,願意和我吃個飯嗎?」
他,或者應該說是「她」,在純的面前有如赤裸,什麼秘密都包藏不住。
一個多月前親手服務過的客人,現在成為了名符其實的主人。
伊卡洛斯安靜地走到門口,把寫著「營業中」三個大字的掛牌取下。
「先,先說好,我可沒有打算要讓你請,這裡也不是吃飯陪酒的場所,可別搞錯對象了。這兩份商業午餐都是你自己點的,和我無關。」
伊卡洛斯把圍裙往沙發上一扔,心不甘情不願地面對純坐下。
「我是不打算追究你怎麼查出我是伊卡洛斯,也不怕你去告發,反正製造假參賽稿件的事情大家都有份,我上次也看到你和別人在這裡交換牛皮紙袋,這一點我們可是同舟共濟,誰也不能出賣對方的。」
這男人怎麼這麼討厭啊,伊卡洛斯覺得自己單方面的滔滔不絕就像是心虛求饒。
「反正你就是那種會找小女生下手的騙子對吧,那何必辛辛苦苦把我這個超齡的女人捉出來,我都已經快三十歲了耶。」
說完後,伊卡洛斯也覺得這說法實在很悲哀,四捨五入的規則一下讓自己蒼老許多。
「所以說,你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吃午餐啊。」純將裝滿牛腩膾飯的盤子推給伊卡洛斯,「雖然只是調理包,味道卻還不錯,妳也來一些吧。」
「不行,在老闆回來以前,我就是代理店長,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好吧,店長大人…」拿著金屬湯匙輕敲盤子邊緣的純不懷好意地開口,「我以客人的身份,抱怨這裡的牛腩膾飯不新鮮,所以能請店長大人親自吃看看,好維護這間店的名聲嗎?」
很好吃。
伊卡洛斯緩慢地把自己做的餐點送入口中,腦海裡只有最簡單的感想,好吃,而且這是兩星期以來最豐盛的一餐。如果當初屈服於父母的壓力接受政治連姻,根本就不會對調理包等級的料理看上眼。
「哼,這是本店最引以為傲的商業套餐,口味當然沒有問題啊。」伊卡洛斯拿起餐巾紙擦拭嘴角,「調理包哪有分新不新鮮,這只有過期與否的差異。」
也許是暴飲暴食帶走了原有的緊張氣氛,伊卡洛斯自然地拿起冰紅茶一飲而盡,臉部微微漲紅,「如果要泡妞的話,現在去小學門口還趕得上中午放學時間,不要浪費寶貴光陰在我身上,我早就沒有愚蠢的少女情懷了。」
「戀人紅豆湯,兩份。」
「你可不要得寸進尺了喔!」伊卡洛斯拍桌大罵。
「親愛的代理店長大人,這是我自己想吃的,妳又何必這麼激動呢。」
此外,老街狂想曲套餐一份,然後裡面的炒米粉不要放蝦仁。
「我覺得,放了蝦仁吃起來會比較充實。」伊卡洛斯閉上眼睛,「如果你要加點芒果乾的話,我會再炒一些鹹豬肉進去當招待喔。」
「唔,妳有那麼餓嗎?」
「少囉唆,你要不要加炒鹹豬肉的米粉套餐?還是你除了這個以外還想叫一盤讓營養均衡的生菜沙拉?」
豁出去了,就算會死也要選擇撐死,反正服務生再怎麼樣贏不了客人。
「似乎立場互換了。」苦笑的純打開錢包,數了又數,「雖然服務生在店裡面是贏不了客人,不過有時候男人的確勝不過女人啊,我這下可走入了逆境。」
雖然稱不上山珍海味,卻也算得上一次豐盛的午餐。伊卡洛斯吞下最後一塊西瓜後,已經無法從她身上看到滿滿的敵意或是矜持。順手解開盤起的老氣髮型,拿掉粗框眼鏡,原本看起來像是熟透蘋果的臉龐,露出了與實際年齡相符的青春氣息。
純看了不禁搖頭苦笑,這讓他想起另一位女孩子,只花了短短十秒就能夠從穿著睡衣的邋遢小野貓變成身著綠色禮服的交際花。「我的身邊怎麼都是這樣的人啊?」當伊卡洛斯回問這句話的意思時,他只是含糊帶過。
「我有正經事要和妳商量。」純收起玩世不恭的嘻皮笑臉,「妳只要選擇老實回答,全盤托出,或是坦承不諱。」
原本和諧的氣氛一下就降到冰點,不再是服務生與客人,網友見網友,大方男人對上飢餓女人之類的關係,而是隔著一張桌子,氣勢凌厲的獅子等待嬌弱兔子回答的逼問場面。
「算了,你想問什麼就明說吧。」伊卡洛斯雙手一攤,「雖然我是個和老家幾乎斷絕往來的原千金小姐,但是不代表出了什麼難堪的事情還能敷衍過去喔。你應該是知道這點才來找我的吧。」
銀色的牛排刀往瓷盤內的西瓜皮一刺,挺直地立在兩人之間。
「伊卡洛斯,或者該稱呼妳為于…」
「我已經逃家了,不要再用那個姓來壓我。」伊卡洛斯立刻拍桌抗議,「我的父親鬥不過自己的弟弟于觲,還想利用我去拉攏金主,這個家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
提到自己父親時,伊卡洛斯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敬畏或是懷念。
「那麼,請回答我,每個星期額外丟出二十份假稿件的人,就是妳嗎?」
以不置可否的態度代替親口證實,滿臉不悅的她默認了這件事情。
「妳想要在這次的角三輕小說比賽裡得獎?為什麼?」
同樣以靜默回覆。
「好吧,我老實和妳說,每個禮拜的另外三十份固定稿件是我寄的。」
純的說法讓伊卡洛斯不禁瞪大了雙眼。
「妳會覺得寫這些類似煙幕彈的稿件真的有用嗎?」
先是猶豫了許久,等不到純下一個問題的伊卡洛斯,低著頭開口。
不知道。
只是因為現在停下來的話,就等於否定了曾經相信這個夢的自己,所以不願意睜開眼睛看清楚現實。
「可是我的回答並非『沒有用』,或是『完全沒有用』,我的回答是『不知道』,如此而已。」
伊卡洛斯咬著下唇,表情充滿了無奈。
「你沒有辦法想像吧,到了這個年紀的我還會抱著不切實際的夢想…」
——我想要飛。
如懷春少女羞紅著臉的伊卡洛斯看著窗外,敞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專屬於她的一人飛行。
表情真摯,神色陶醉,雙腳卻沈重地深鎖在地。
「不公平耶。」她轉過頭笑著說,「女人一旦過了最青春可愛的時光,就會被送進婚姻這個大鳥籠,從此忙著兩個人,三個人,甚至是兩家人的生活。可是男人卻從這個時間點開始逐夢,開始勇敢,開始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奮鬥歲月,為什麼呢?」
我不想為了巢中的雛鳥犧牲羽翼。
伊卡洛斯像是洩了氣的皮球,癱坐在位子上。
「如果這次還是沒辦法得獎,也許我會乖乖回學校,回老家,回到虛偽的上流交際圈子,到時候可就不會在老街冷飲部看到這麼好心的服務生啦。」
純拿起盤中芒果干送入嘴裡,酸味很快就擴散到口腔中。
「妳為了成功而不斷寫假稿件,而我,則是以完全相反的理由作為出發點。」
我找到一個毫無意義的藉口,說服自己去恨早就應該原諒的人。
「因為知道這是她的夢想,所以抱著補償的心態做下去。」
我啊,忽然也想要打倒邪惡的角三帝國了。
「你真的是個白痴耶,就算把比賽完全搞砸了,角三集團也不會倒閉。」
「但是我知道有個人會因此感到快樂,這樣就夠了吧。」
「唉,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繼續投這些騙人的稿件嗎?」
「不,丟假稿件的事情交給我,妳只要專心寫完自己的作品就行了。相對的,希望妳能夠幫我一個忙。」
這件事情只有妳辦得到。
純壓低嗓音,將整個計畫說得一清二楚。
即使在冷氣房中,伊卡洛斯的額頭依舊冒出斗大的汗珠。
只有妳辦得到,純再次強調這點。
「伊卡洛斯,拜託妳。」
她撥開了他的手,神色慌張地縮在角落。
「伊卡洛斯,妳也很清楚的,在目前這種環境下,根本沒有心力去完成真正的好作品。不但缺錢,工作放不下,還要撥時間來丟騙人稿件,妳已經心力交瘁了吧。和我合作,這對彼此都有好處。」純再次對癱坐在地上的伊卡洛斯伸手,「我來幫助妳脫離目前的困境,相信我,好嗎?」
「少開玩笑了,我才不需要冒這個險,想必還有其他可行方案啊。」
「我找遍了身邊所有的朋友,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忤逆于老大,大家都必須靠他吃飯。」
「不是有很多網友嗎,像是調查我底細一樣,去找他們幫忙啊。」
「除了野萵苣,九十九,還有石見外,其他人的身份我都已經掌握了,可是只有妳符合這個條件。」
「你明明就見過野萵苣了嘛,她看起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叫她幫忙,別找我。」
「我又沒有見過她。」
爭執的風暴越演越烈。
拒絕。
不要。
否定。
別想。
她將腦海所有想得到的詞彙都用上,卻無法動搖眼前的男人。
批准、答應、同意、樂意、容忍、接受、承諾、首肯、采納、應許、應允、願意、允許…純所說的每個詞就像銳利的針,刺入了伊卡洛斯的心房。
不想復仇嗎?
和我一起狠狠地給那個目中無人的于老大一耳光吧!
只要我們聯手,就可以讓他嚐到絕望的滋味。
然後,妳的父親說不定也會回心轉意…
「我知道了啦!」
伊卡洛斯使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將純狠狠推開。面臨險境的怪力雖然趕走比自己強壯許多的男人,卻無法支撐發抖雙腳。
「我知道了啦,知道了啦。我配合你總可以了吧!」伊卡洛斯將鬆開的領口拉正,「真的很煩耶,我最討厭像你這種死纏爛打的傢伙。」
伊卡洛斯正坐,兩手放在膝蓋上,表情肅穆而莊嚴,眼底已經見不到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堅定意志。
純跪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三個響頭,「非常感謝妳。」他的聲音帶了些許沙啞,「能夠得到妳的首肯,這份恩情即使做牛做馬也無以回報。」
「如果說,真的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伊卡洛斯伸手輕撫純的臉頰,「負起責任,照顧我一輩子,知道嗎?」
於是,只有單方面受害的計畫,拉開序幕。
「我還是再確認最後一次。」純的膝蓋開始顫抖,「妳,真的不會後悔吧?」
「多用點力。」伊卡洛斯閉上雙眼,「讓我暢快地飛一次吧。」
謝謝妳。
純戴上手套,將老舊的椅子高舉過頭。
猶豫。
不安。
憂慮。
要以這麼自私的方法傷害這女孩嗎?
冷氣運作聲在雙方都安靜下來後,成為最吵雜的噪音。
那就像是圍觀群眾的鼓譟,聲嘶力竭。
伊卡洛斯扮演心靈平靜的死囚,純則是內心有虧的處刑者。
萬無一失的計畫在此時無法通過良心的考驗,淪為紙上談兵般的笑料。
行刑中止,她是無罪的。
純的幻想世界裡,出現了不存在的特使,被重重嗜血群眾擠在最外圈。
她是無罪的,放開那個女孩。
處刑人問了,妳是無罪的嗎?
死囚笑得開懷。
讓我暢快地飛一次吧。
謝謝妳。
謝謝妳。
謝謝妳。
手起刀落,憐憫心特使在歡呼聲中被淹沒。
純使盡全力,迴轉身子,將手中的破舊木頭椅子往伊卡洛斯秀麗的側臉敲下去。
她身體晃了一下,攤倒在地面。
謝謝妳。
謝謝妳。
謝謝妳。
純將手套扔到窗外水溝沖掉,抱起失去意識的伊卡洛斯直奔角三綜合病院。
我深信自己仍在夢中,因為眼前景物實在是過於光離古怪。
角三綜合醫院,對我九十九來說,原本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所,此刻卻深陷異變之中,有些樓層消失,也有些樓層重複出現,整棟病院空無一人,空氣陰冷沈悶,瀰漫著一股叫人不安的氣息。
經過將近一小時爬上爬下後,我發現太平梯部份只剩下三個樓層︰四樓、五樓、八樓。原本由八樓再往上會見到鐵門,打開後直通屋頂,不過現在這區域卻改通往四樓,同樣地,若是由八樓向下走會直接通往五樓,接著到四樓,若再持續步下台階反而會到達八樓。我在四樓陽台買了罐懷念的青蘋果豆漿,帶回樓梯間,由階梯天井處往下扔,於是飲料罐在眼前不斷循環,一次又一次墜落。
太好了,我大可宣稱自己打敗了牛頓,他從熟透的蘋果領悟地心引力,而我的驗證方式還追加了豆漿成份,想必在美味度上更勝一籌。
話雖如此,我還是不願意伸手去接速度快得驚人的綠色惡魔,更遑論喝完它。
回到八樓走廊,此處依然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喀喀作響。
「少年,別試了,那幾扇門後都沒有東西。」
原本打算趁機多開幾間病房開開眼界,醫師大姐卻從後一把拉住我,看來即使是自由自在的夢境裡,她還是與我犯沖。
「此處並非夢境。」醫師大姐將眼鏡收入上衣口袋,表情看起來柔和許多,「和我來,不要多問。」
八三六號房內金碧輝煌,石膏裝飾柱立於石板櫥櫃兩側,上等檜木桌椅無處不雕滿花紋,隔間牆上掛滿複製名畫,邊框則鑲有黃銅獅子裝飾。
然而,這一切景物蒙上灰白色面紗,彷彿古老電影描繪的宮殿場景。
千禾坐在床邊,面如土色,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身旁唯一的護士試著和她說話,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護士打完針後,翻開筆記本畫上紅圈,並親密地將她攬入懷中,在少女耳邊低聲呢喃。
「這是與我會面之前的千禾嗎?」我忍不住發問。
「要這樣說也是可以啦。」
八三六號房在我與千禾首次會面的那一天就已經半毀,與眼前奢華景象截然不同。
「千禾到底得了什麼病?為何看起來會如此絕望?」
「正因為她還沒有發病,所以才會面無血色。」醫師大姐遲疑許久後,繼續說下去。
少年啊,聽過「麻枝病」這名詞嗎?
「假設你被宣告只剩下幾百天可活,但氣色紅潤,身體健康到足以穿短裙在雪地裡吃冰淇淋還不會感冒,這種情況就稱為麻枝病。」
即使聽起來很不合理,但為了讓一樁故事充滿悲劇色彩,各種稀奇古怪的疾病就會紛紛出籠,麻枝病患者往往比健康人更有活力,身體也不見殘缺,病痛折磨帶給他們花落般的淒美,卻未曾增添一分風霜,也不見衰老。
「當窗外最後那片葉子凋零時,我的生命也即將結束。」醫師大姐故作姿態朗誦,「這也是一種麻枝病的症狀,連死亡都能精確倒數計時,以讓故事能按部就班醞釀悲情。」
「我大概可以理解麻枝病的定義了,不過這與千禾又有什麼關聯?」
「正因那女孩在這時間點上過於健康,所以才會像個死人一樣。」
她需要病原才能重拾活力,因此你被選為這故事的主角。
人都有三魂七魄,這也就是你為何無法醒來的主因。
睡太久啦,少年。趕快睜開雙眼吧。
「對你來說,這棟走不出去的醫院是一場夢境。不過以我的角度來看,這空間只是由一連串舞台所搭建起來的世界,我們都是某齣戲劇裡頭的演員,只是趁著中場換幕時間躲在後台喘口氣。」
我不明白她話裡行間所隱含的意思,只能默默跟在身後離開八三六號房。
「從這兒起,我就要退下表演舞台了。」走到八三八號房前,醫師大姐停下腳步,「我只是不存在於現實的虛擬角色,但你卻是活生生地誤闖漫長夢境中。」
回去吧,她在等你。
八三八室房門無聲開啟,兩道影子各據左右,留下中間一張鐵椅彷彿是為我而留。
我選擇坐在安排好的座位上,緊閉雙眼,期盼由夢中之夢走回現實世界。
美育一如往常,在禮拜二下午值班時,前往八三六室回收千禾的潘朵拉寶箱。累積了七天的戰利品在這一天會仔細分類,值得留下來的珍寶就丟在櫥櫃裡頭,至於那些玩膩或是挖不出樂趣的,則會塞在其中一個紙箱裡,用膠帶一層層封好,丟在浴室門邊。美育的任務原本應該是定時檢查千禾的體溫,詢問身體狀況,甚至適度地與這位高嶺之花談心,可惜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沒有一次讓她盡到護士的職責。
「算了啦,反正她好像根本就沒有生病,只是會定期胡扯幾個名詞,浪費醫療資源。」
這樣的批判聽多了後,對此一笑置之的美育就逐漸變成千禾的專用護士,同事們願意不計代價地拜託美育代班,「她很難搞,而且聽說是于老大私生女,惹不起。」這樣的傳聞甚囂塵上,卻沒有人能證實。
——千禾,聽說妳爸是于觲,哇,原來是貨真價實的大小姐啊。
這在一個月前還可以排入美育這輩子最想說的十句話。
自從聽到放浪成性的醫師大哥在休息室的告解後,目前排在第一的是︰
——千禾,我是妳姑姑喔,請把我升為護理長吧。
怎麼可能呢?美育的白日夢很快就結束了,千禾從來就沒與她正眼交會過,更不像是會對於親戚關係有任何牽掛的人情世故者。
那麼,今天先從排行第十的這句話挑戰起吧。
「千禾啊…」白衣護士笑容可掬地站在猛敲鍵盤的千禾身邊,「外頭天氣這麼好,和姑…姊姊我出去散散步好嗎?」
三十秒後,美育哀傷地拿出記事本,在本日的戰況表上畫了個紅色的叉叉記號。
接下來挑戰排行第九的「美育名言」。
「對了,讓我幫妳整理一下頭髮好嗎,每次看到這樣都好心痛,女孩子啊,要多愛惜自己一點喔。」
這回是圈圈,至少不是直接拒絕,千禾歪著頭,讓長髮倒向一邊,興奮的美育立刻捉起床頭櫃上的梳子與髮夾,小心翼翼地替這隻綠色小野貓雜亂而分叉的毛髮進行梳理。
第一次親手接觸千禾,讓美育更加相信這個女孩子根本就不是尋常可見的人種,比起粗工濫造,平凡無奇,甚至以其貌不揚就可以算是讚美的自己來說,不開口的千禾身上隱約發出光芒,外貌無懈可擊,身材高挑纖細,貴族氣質自然流露,兩人站在一起就像碧玉與頑石,優劣立見。美育內心感嘆,「不愧是重穗大姐唯一的女兒,兩個人的瀟灑態度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然而一想到這個女孩子體內流著純,也就是自己放浪的醫師大哥的血,就讓她有點失落。因為笨蛋哥哥的遺傳讓千禾的個性變壞了啦,美育一想到此,手勁就忍不住加重。
千禾雖然皺著眉頭,噘起小嘴,卻還是賭一口氣不願意喊痛或是抗議。她專注地利用放在膝蓋上的無線鍵盤打字,平常愛用的筆電小黑與小白,今日則是安靜地躺在各自的提袋中。
她連上網路,在熟悉的雜談站哈姆雷特化身為野萵苣,這算是兩週以來第一次用這身份登入。線上沒有任何夥伴——或者不應稱為夥伴,而只是一群恰巧聚在一起,曾經有過或深或淺交流的代號罷了。
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的會談與紀錄自然不會留在網路上,很快地她就發現選擇沒有人連線的時間登入哈姆雷特是致命的錯誤。
顛覆作戰到目前為止算是有了完美的前半場戰果。最初暴發出來三百篇加上耳語公式已經讓有志之士紛紛打退堂鼓,而投稿篇數每週固定增加五十篇,更加深了陰謀論的說服力。即使不確定是誰在背後推動,但千禾對於看不見的夥伴抱持著感激之意。
接下來是後半段戰場,只要讓角三編輯部收不到優秀稿件,那麼金銀銅三項大賞出版後應該會徹底打擊角三在輕小說市場的領導地位,刻意吹捧新人與內定名單的風聲自然會不脛而走。問題就在於,究竟要阻止多少手上已經握有稿件的參賽者放棄這次機會。
「叮咚」
忽然響起的效果音打亂了千禾的思緒,一段訊息浮現在螢幕下方。
——伊卡洛斯登入系統。
「是討厭的傢伙啊…」
在印象中,伊卡洛斯是個態度傲慢,愛唱反調,同時容易起爭執的使用者。基於容易破壞團隊合作這點,千禾對他的評價很低,「反正大概又是哪個憤世嫉俗的高中生吧。」做出失禮想像的千禾從來沒想到自己其實也是不折不扣的高一女生——過期兩年。
『有空嗎?』伊卡洛斯傳給千禾新的訊息,『我希望和妳私下談談。』
依照平常的習慣,千禾扮演的「野萵苣」只會無視這段邀約,與伊卡洛斯之間無話可說是大多數使用者的共識,這點連千禾都無法否認。
問題在於那個「妳」字。
網路上流傳一個古老的笑話︰在網路另一端,所有的男人都是男人,所有的女人還是男人,所有的兒童都是聯邦調查局探員。
雖不中,亦不遠矣。
向來嚴肅的伊卡洛斯用字謹慎,對於所有使用者都採取統一的中性稱謂「你」,會刻意選用「妳」這個字挑起了千禾的敏感神經。
「該不會又洩漏了一次身份吧?」
讓愛麗絲知道自己身為女性乃錐心之痛,也因此惹來一身腥。
『我知道了,直說無妨。』野萵苣這個代號對伊卡洛斯送出了訊息。
沒有回音。
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千禾感受到來自網路另一端的壓力。
她的手指僵在鍵盤上,無法確定是否該由自己先開口。
伊卡洛斯這代號下閃亮的游標讓千禾的焦慮膨脹,隨著一亮一滅的節奏,她胸口明顯地起伏,追隨著快速閃耀的光點而失了節奏。
要來了。
一雙朦朧的手從扭曲的畫面中忽地伸出,掐住了千禾細嫩粉頸。
明知這是不存在的幻想,然而她卻無法擺脫窒息感。
美育依然伴隨在側,一邊哼著流行歌曲,一邊幫千禾綁出麻花辮。
如果可以,千禾希望能轉過身去抱緊美育,就算從此抬不起頭來也沒關係。
——我根本,沒辦法一個人走下去的…
僵直的四肢,無法移開的視線,淤積在喉頭的阻塞感,將少女關在漂亮的軀殼內,接受莫名壓力的拷問。
八三六室的門開了,撞到潘朵拉寶箱的同時,箱子上的鈴鐺滾落,發出清脆的聲響。
停滯感被打破的剎那,千禾與美育不約而同地往聲音的來源望去。
「初次見面,或者該說…好久不見?」
頭部纏繞繃帶,穿著帶有居家感裙裝,年約二十多歲的清秀佳人,笑臉滿盈地跨過紙箱與雜物,來到千禾床邊。
「我特別准許妳可以叫我小伊。」喜形於色的女子接著對美育又說,「護士小姐的話不可以這樣叫,因為我讓她叫小伊是為了拉近親切感,妳應該知道我的名字裡沒有伊這個字,對吧?」
因為那是來自我的身份,我是對天空懷有憧憬的伊卡洛斯,今天是來拜訪鄰居的。
伊卡洛斯展翅高飛的藍天,對於千禾來說,卻是無盡黑夜的序幕。
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Room836 第四章 奔向太陽的依卡洛斯
張貼者: The R 於 凌晨4:33
標籤: ☆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 創作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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