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Room836 第三章 捧著玻璃鞋的王子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和我出來約會的話,就告訴你。』——「卍乂純乂卍」

  千禾的一天是從下午兩點開始的。
  隨著沉溺於網路世界的程度逐漸拉長,千禾的睡眠時間不斷往後延。十點上床的口號變成了十點後坐在床邊上網,原本零點的就寢底線轉為宵夜時間,半夜三更燈火通明的情況也是常有的,就算是晨光乍現,千禾有時還得將大量惡意中傷角三集團的言論散播完畢後,才心滿意足地乖乖入睡。
  「嗯,顛覆作戰的效果遠比想像中來得好耶。」這一天的千禾神情看來特別愉悅,「短短四週內,官方網頁的參賽作品數已經突破三百,網路上也開始出現不好的傳言。」
  真是叫人心花怒放啊,千禾滿意地點點頭,大口咬下從醫護站拿來的白土司。
  「流言分歧為兩種︰大部分的投稿者都轉為觀望態度,打算先看第一屆的舉辦狀況與成品,再決定是否投入心血;也有小部份的人大膽猜測這是官方公然造假,打算把獎項頒給內定者,所以才在比賽最初就生出一堆參賽作品。」
  無論哪一種發展都會對角三編輯部造成致命打擊吧,如此一來,具有指標意義的首屆輕小說大賞就會化為鬧劇,募集不到優秀稿件的結果,只會讓得獎作品成為笑柄,這下無論是主辦單位或是評審都將染上無法洗刷的污點。
  「這麼一來,就算是那群人的作品有幸出線,也不叫人意外了。」她喃喃自語,把玩起手中的光碟片,「即使是這種三流的東西…」
  受人所托,千禾假扮成愛麗絲與另一名男性網友純渡過了尷尬而漫長的星期天。
  盤腿而坐的千禾,一想到這件事情還有些餘怒——真是令人愉快的週日假期。純這麼說之後從手提袋拿出了這片光碟。毫無心理準備的千禾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稍微含糊幾句後匆匆離去,直到回房洗掉一身疲憊後,才想起有這片用途不明的光碟。
  才剛連上網路,愛麗絲就急著與自己聯繫。
  ——今天過得怎樣?純有拿文件或是光碟之類的東西給妳嗎?
  滿腹牢騷的千禾刻意忽略愛麗絲的訊息,並開啟另一台電腦,瀏覽這份光碟內容。
  「原來我被出賣了啊…」嘴裡抱怨連連,但千禾表情中的新奇感比憤怒還多了些許,「想要用這種作品挑戰輕小說比賽,會不會太天真了呢?」
  內容充滿中國風風格,或是台灣人才會懂的文化親切感,跳脫日式輕小說印象,故事結構完整大器,內容在人的生死間展開且創作許多新詞藻。
  「怎麼會寫成這樣…」
  千禾眉頭深鎖,將筆記型電腦小黑蓋上,往後一躺,身體陷入柔軟的白色被窩中,頸子以上超過床緣,一頭長髮就順著後仰的錯愕表情垂下,灑落於地板磁磚。
  「純的問題姑且不論,想要剽竊這種題材的愛麗絲是認真的嗎?」
  新訊息的提示音接連不斷地響起,網路另一端的他似乎焦急了起來。
  「換個角度想,如果這份作品得獎,事情就會變得更有趣吧。」
  用腳把無線鍵盤夾到手邊的千禾,就憑著熟練的技術以及豐富的經驗,以顛倒的視野和惡作劇心態,任性地透過網路回了幾句話,沒看畫面,也不在意對方收到意見後有什麼進一步反應。
  ——好好加油,純希望看到這份作品能讓愛麗絲脫穎而出。
  「只是多加了這句話,應該沒關係吧。」千禾順手將鍵盤往床頭一扔,「就當作是租用十七歲女生九小時的價碼。」
  對於騙子來說,最昂貴的代價莫過於誤信謊言。

  八樓護理站的值班人員見到邋遢的千禾時,沒有露出絲毫驚訝或是責難。
  ——穿著全套綠色幸運草睡衣的八三六室病人總是在下午三點左右來此翻箱倒櫃。
  幾乎每位新來的護士都曾耳聞這項傳說,而前輩們耳提面命的對應之道也很直接。
  ——保密,並且請無視她的存在。
  這是當事人也同意的處理方式,久而久之便成為不成文規定。
  鳥窩狀亂髮,扣歪的上衣,褲管拖地,搭配兩只都是右腳的室內拖鞋,若不是清秀的臉蛋與乾淨衣物挽回一點印象分數,以這身裝扮在病房與護理站間走動的千禾看起來就像是格格不入的流浪漢。曾經有感到心疼的新人懇求千禾好好打扮,別浪費那一頭叫人稱羨的秀髮,結果也只換來了三天的整齊裝扮。
  與其費心地梳理,不如慎選時段。滿口歪理的千禾寧願學習野貓般無聲的步伐,也不願意像隻打扮可愛的兔子。
  今天的值班人員名字叫做美育,恰好就是時常拜託千禾打理自己的好事者。
  美育把櫃台邊的矮門打開,好讓她眼中這頭淺綠色的小野貓溜進來。
  「不考慮綁個馬尾嗎?」此時唯一留在護理站的美育挽起自己半長不短的及肩髮絲,「像這樣啊,看起來會比較有精神一點,而且…」
  蹲在紙箱邊的千禾沒有回頭,順手撿起一條紅色塑膠繩,在腦杓後摸索幾下,隨性地將長髮紮成一束交差了事。
  「看來妳今天心情不錯呢。」苦笑的美育拿出筆記本畫上記號,「這樣我是十八勝五十一敗,目前最佳紀錄是第一次的請求,可愛的髮型維持了三天。妳看,這幾天的圓圈記號代表我幫妳打針,梯形記號是妳聽我說故事,至於雙園圈是餵妳吃藥…」
  完全不理會後頭滔滔不絕的美育,千禾一頭栽入尋寶的樂趣中,抱著各項戰利品起身。做為高級病房的八樓總是不缺稀奇古怪的珍寶,多來自那些閒得發慌的暴發戶。花卉水果的數量自然不在話下,只用過一次的小型醫療儀器以及電子產品也從來沒少過,假意收下的鋼筆禮盒連同緞帶與名片一同扔入回收區,甚至還曾經出現過成套鑲金假牙。
  在這些慰問品中,千禾對於書本的興致最高,並非因為那些寫滿成功者故事的文章打動人心,而是她特別喜歡為封面的人物照片加上鬍子與刀疤。
  從千禾寫在紙箱側面的「潘朵拉寶箱」五個大字看來,她期待的只是意外驚喜。
  被紙箱擋住視線的千禾用腳踢了踢櫃台邊的矮門,美育心有靈犀幫忙拉開插栓,讓千禾搖搖晃晃地抱著滿箱收穫回房。
  看似平穩的午後時光,以意外的小碰撞為中心,激起滿滿漣漪。
  「嗚…」跌坐在地的千禾兩手撐地,發出了如幼犬般的低鳴,「好痛喔…」
  書本,血壓計,以及折斷的花藝作品滾出了紙箱,在轉角處被一頭撞上的年輕醫生急忙道歉,迅速將散落的雜物塞回箱子內。這裡是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在地服務人員地位遠比不上專屬醫療團隊,更遑論要與高高在上的客戶相提並論。
  先道歉再說。年輕醫生彎腰鞠躬,兩眼直盯著地板,擺出低姿態。
  將紙箱抱在胸前的千禾既沒有愧疚也毫無責備的意思,噘噘嘴低聲抱怨了幾句。
  ——如果當時安靜地走開就好了。
  事後無論什麼時候想起這段回憶,都讓千禾懊惱不已。
  歷史沒有如果,也沒有分歧,只是由一道道留在時間洪流的刻痕所匯聚而成。
  年輕醫師抬起頭時,雙方眼神激烈地在空氣中擦出火花。
  ——男主角在轉角撞到女主角的故事,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會發生。
  千禾顫抖的雙腿勉強往後移動些許,身體卻僵硬地像塊石頭。
  ——背後沒有飛舞的玫瑰花海,女孩並未咬著土司,小熊內褲和短裙也不存在於此。
  腦袋混亂的千禾充斥著各年代類似題材的景象,那些虛幻的故事一一被否定出局。
  ——當少年遇上少女,一切都完了。
  「這不是愛麗絲嗎?」年輕醫師親切地接過紙箱,千禾驚慌的表情無處可藏,「原來妳在同一棟大樓而已呀。」
  即使再怎樣辯解,身上的睡衣與不修邊幅的打扮都證明千禾的確是八樓的居民。
  「你…你好…我,我是,愛麗絲…」
  倘若這是童話,愛麗絲可以喝下縮小藥水,鑽入小洞中躲過一劫。
  倘若這是童話,愛麗絲可以喝下長大藥水,將大樓撞破後逃之夭夭。
  倘若這是以愛麗絲為主角的故事,大可在夢醒後能一笑置之。
  虛假愛麗絲被推上了舞台,成為故事的女主角,那這註定要成為一齣悲劇。
  「讓我出點力吧,對淑女見死不救是紳士的恥辱。」
  身披白袍的純牽起千禾冰冷右手,姿態優雅地有如浪漫情話中的男主角。

  美育看到千禾再次低著頭走過八樓護理站時,驚訝地差點從櫃台跳出來。
  「奇蹟啊。」她不自覺地搖頭。
  不過短短幾十秒,原本衣裝隨便的千禾已經將淺綠色睡衣拉整,額前瀏海簡單地梳成旁分,經過櫃台前還順手捉起原子筆作為簡易髮簪,以流利的動作盤出典雅的雲髻。若只以漠然的側臉與優雅的儀容來看,她就像是位成熟美麗的交際花,連穿在身上的睡衣此時都有如設計樸素的晚禮服,由內而外散發出高貴的氣質。
  當美育看清楚走在前方的男子時,更是不可置信地張大嘴巴。
  純抱著潘朵拉寶箱,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頭,亦步亦趨的千禾維持在後方三公尺左右的距離,連忙爭取時機整理自己邋理邋遢的扮相。兩人往附屬休息室走去,一路上毫無交談,純的笑顏逐開對上千禾的愁容滿面由第三者看來,顯得有些許突兀。
  無視於值班任務的美育受到好奇心驅使,悄悄地跟在後頭,等兩人先後進入休息室後,她不死心地躲在外頭偷聽,動作扭捏,深怕在裡頭的純與千禾會發現門外失禮的竊聽者。
  大方坐在沙發上的純身體稍微往前傾,兩手交握,雙肘架在膝蓋上,以一貫的微笑面對眼前不知所措的少女。也許是那樣的笑容當中藏有心懷不軌的寒意,讓坐在正對面的千禾緊張地將背部緊緊陷入身後的沙發,左手還不自覺地捉著睡衣領口,兩人嘴角恰好一上一下,成為對比。
  「愛麗絲…」聽見這個名字的千禾打了個寒顫,肩膀慢慢拱高就像隻情緒緊繃的貓,「原來妳是八樓的病患啊?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我們一直都在同一棟大樓裡,這樣算是擦身而過嗎?」
  「彼此彼此啦…」千禾低頭看著自己發抖的大腿,「我,我也沒想過你就在這間醫院工作就是。」
  「我的資歷不夠,原本是沒辦法服務八樓這些大客戶的。因為主任臨時分身乏術,才囑咐我這個萬年菜鳥上來處理點雜務。也許這就是緣份吧,讓我在聽完整整一小時無謂的抱怨後,遇上了妳。」純故意伸出食指在千禾眼前搖晃,「一小時,整整一小時都在聽老人家自吹自擂,講一些令人作嘔的風流史。我需要一點調適心情的秘方。」
  「是啊,這真是孽緣。」千禾忍不住轉頭望著掛在牆上的時鐘,「所以接下來換我要接受長達六十分鐘的拷問了嗎?」
  純爽朗地笑了,「沒這回事,如果妳身體不適,我願意隨時送妳回房休息,並且以一個路過小醫師的身份提出適當建言。」
  例如說,少吃一點甜食之類的。
  這句話挑起了千禾的敵意。
  「真抱歉呢,我可是模特兒身材,體重是…」
  經不起挑撥的千禾得意地站起身,雙手插腰,隔著桌子挺起平坦的胸部——雖然在台面下不忘用力踮起腳尖。
  「是嗎?」純撬起二郎腿,「門外偷聽的傢伙,妳體重多少?」
  無處可逃的美育尷尬地走進休息室跟著坐下,順口講了一個數字。
  「這樣比不公平啦!」千禾氣得猛跺腳,「我比她高了不只二十公分耶。」
  「模特兒愛麗絲小姐…」純不懷好意地拿起桌上的水果,「妳的比較對象也承擔了豐滿上圍這種不利條件啊。」
  蘋果比櫻桃,這讓千禾完全無法反駁,氣餒地坐下來,還不忘喃喃抱怨,「哼,我只是發育期晚了一點點而已啦。」
  無端被捲入這場風波的美育腦海浮現了繼續長高的千禾身影——身高超過兩公尺。這樣的胡思亂想很快地被針鋒相對的拌嘴打斷,老神在在的純接連丟出幾個問題,令人驚訝的是千禾滔滔不絕的答案。
  「我的名字叫做里香,今年十七歲。」從這句開始,千禾原有的拘謹或是不安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滿溢自信,「因為害怕接受手術的關係,在醫院住了好一段時間。目前的夢想很簡單︰希望能親自到窗外那座砲台山上走走,再次見到與父親留下美好回憶的懷念風景。」
  那不是小說的情節嗎?美育不自覺地搖頭,但是千禾似乎越說越上癮。
  「咦?為什麼要開刀?因為我得了…」
  先天性心臟瓣膜不全症。
  美育低聲咕噥,以旁人聽不到的音量搶先說出答案。
  「學校的生活很有趣喔。」千禾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小時候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特殊的人,但是爸爸帶我去看棒球賽後,才發現自己原來只是人群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份,從此後就感到無比的憂鬱。」
  接下來的劇情被美育精準地預測中了。
  「我對普通的人類沒有興趣。你們之中要是有外星人、未來人、異世界來的人、超能力者,就儘管來找我吧!以上。」
  比起頻頻搖頭的美育,純的表情顯然愉快許多。不但隨時面帶微笑專注地傾聽,偶爾還會跟著若有所思地點頭或讚嘆——特別是提到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雪山別墅或是孤島冒險時。
  「在這些同學之中,龍兒算是很有趣的人,乍看之下是個不良少年,但其實有著溫柔的另一面。至於春香的話,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光是人名就充滿超現實感的學校,不但有外星人、未來人、超能力者等異類,還有紅髮紅眼的小小劍士、有男性恐懼症的夢魔、在階梯競速奔跑的社團、居住在不存在第十三樓的藝術家、純黑的小學生,甚至連看得見幽靈的女學生也不足為奇。
  美育逐漸跟不上千禾編織故事的速度,雙手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被蟲附身的少年少女」與「以虛軸為名的少年少女」大打出手。
  這一聽就知道在鬼扯吧,美育內心忍不住吐嘈起來。
  「尋找故鄉的鹹狼」遇上了「如陶瓷娃娃般的小灰狼」。
  連時代背景都不重要了嗎,嘆氣的美育無奈地以手指輕敲自己的大腿。
  「所以我父親的發明變成了重要的遺產,無論是球體實驗室或是蜘蛛戰車都惹來不少麻煩。」
  「等一下!」忍不住插話的美育表情有些凝重,「得了先天性心臟病的令尊帶妳去看棒球賽後去世,留下一堆高科技發明…」
  話還沒說完,千禾便瞇著眼回了冷冽的微笑,彷彿在暗示外人別插嘴。
  美育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已經詳盡地回答你的問題了喔。」千禾指著牆壁上的時鐘,「整整一小時,你做了一個好夢嗎?」
  「這句話原來是五分…鐘…」
  美育再次對自己貧弱的學習能力感到悲哀。
  「所以,請問親愛的純先生,你願意下樓繼續懸壺濟世的工作,而我能就此回房休息,彼此讓回憶停留在最美好,還沒爆發,但是瀕臨崩潰邊緣的狀態嗎?」
  從千禾私底下緊握拳頭,但表面上卻擠出溫柔笑臉以及滿口客套話的情況來說,美育很確定這位八樓的貴客快要撐不住了。
  「既然雙方都沒有意見…」事實上是單方面如連珠砲般地喋喋不休,「那麼,愛麗絲,也就是小女子我就此打住,有緣再會。」
  笨拙地捧著滿箱寶物離席的千禾走到門口停頓了幾秒,忽然又迸出一句︰「別忘記去寄信,千萬不可以放棄我們的使命。」
  看著綠色的人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純的笑意終於跟著狂洩而出。
  「真的是很有趣的女孩子,為何上次見面我無法認出這張懷念的臉呢?」
  先是嘴角上揚,接著是放聲大笑,敞開喉嚨用力地讓聲音奔放而出,最後連呼吸都追不上,連咳了幾下後,放肆與喜悅的感覺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感,就這樣堆積在尚未褪去笑容的疲憊臉龐上。
  笑。
  大笑。
  只能笑。
  「告訴我,她到底生了什麼病?」
  純的聲調參雜微量的沙啞,整個人往前靠,以手肘撐在雙膝上頭,表情變得嚴肅。
  「她的父親不可能會有心臟病,那傢伙活得好好的,也並非是個發明家。」
  至此,他藏在交握雙手下的眼神已經流露出名為「恨意」的負面情感。
  「那個傢伙,不可能帶自己的孩子去看球賽,他只是一個無法彌補年少輕狂的偽君子,讓親生女兒被帶走後還不聞不問了十多年。」
  所以才讓這個女兒落入了情敵的手上,如文鳥般豢養,被剝奪去自由,鎖在角三的高塔內。
  「所以,告訴我,她到底得了什麼病?」
  緊咬著下唇的美育,聽得見自己嚥下口水的咕嚕聲。
  「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透漏給我嗎?」
  謹守本分的護士以點頭代替拒絕之意。
  「縱使,我不是以醫生的身份…」純閉上了雙眼,「而是單純以哥哥的身份,甚至是以一個後悔不已的父親,這樣的身份也無法動搖妳嗎?」
  「她沒有病。」美育低著頭,以蚊子般細微的聲音緩緩地對著大自己十歲的哥哥說出最不令自己愧疚的答案,「千禾其實根本沒有生病,至少身體上是這樣。」
  純沒有任何反應,於是美育繼續說下去。
  「我不知道你今天為何完全變了一個人,但是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吧。她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她現在的姓是『于』,知道這意謂著什麼嗎?」
  角三集團的關係者,或者更明白地說,是角三集團的…
  「她是于老大的女兒,雖然是領養關係。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勉強算是獨生女吧。」
  「果然…」純聽見于老大這三個字時,表情浮起了一陣陰霾,「過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在這裡找到了,機緣果然是無法捉摸的關鍵。」
  關上休息室大門的純,身體靠著冰冷的門板,雙手抱胸,視線始終停留在前方窗外,瞳孔中反射著緩步轉為昏黃的山丘光景,興建中大樓的陰影彷彿跳出眼眶,在面無表情的容貌上渲染出陰鬱的灰暗。
  「老妹,記得重穗的事情嗎?」
  「有印象。」美育不自覺頷首,「重穗和里惠雖然先後離開,卻始終給人還活在世上的錯覺。」
  這兩個女人個性都太強烈,光是活在回憶裡就比行屍走肉的你我都還要有存在感。
  「既然如此,那我要來說一段不容易啟齒的往事。」
  那是初戀,一場女大男小,身份懸殊,毫無競爭優勢的稚犬之愛。
  蒼茫暮色讓室內的影子越拉越長,不知不覺間爬過了地板,攀上牆壁,如同蜘蛛網一縷一縷地綁著說故事的男子。
  身為聽眾的女子忘卻了時間的流逝,只把秒針無情撥動的答答聲響當作苦澀旋律的伴奏,讓遺憾由他的口中竄出,吞沒了自己的心靈。

  千禾用力地把門踢上。
  與以往的尋寶活動完全不同,這一次她不但將潘朵拉寶箱丟著不管,甚至還罕見地主動將三道鎖都扣上,在使用門鍊時稍微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用力地將古銅色的扣環砸向白色的門板,像是在發洩不滿的情緒。
  以我的觀察經驗來說,這是相當少有的狀況。
  「怎麼了嗎?」
  「累了。」千禾氣沖沖地拉起窗簾爬上床,把小白推到櫃子上,整個人鑽進涼被裡頭,「所以今天想做個早早上床的乖小孩。」
  下午四點半就寢的乖小孩,全世界只有妳一個吧。
  「少囉唆。」她甚至把頭埋在枕下,「我要成為天底下第一個四點半乖乖睡覺的乖小孩代表,等到世界紀錄頒發下來再分你一張證書…影印本的那種。」
  那今天的工作該怎麼辦?
  「吵死了!我明天會連同昨天的份量一次畫完啦。」千禾抱怨幾句與純出遊的苦處後,隨後又補上一句︰「在那座山被大樓完全遮掩之前,我會把那風景畫完的,一定會,一定會讓夕陽停在這房間裡頭。」
  即使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我也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因為,這正是夢境的尾聲。
  在這個房間裡,一點一滴以回憶構築起的夢,正呼喚著我向它走去。
  我們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但是我們的故事卻是隱晦而曖昧,讓挑大梁的演員也見不著舞台的邊際,在忘我的舞步中墜入無人的觀眾席。
  這是第一次,我想拒絕這個夢擁抱自己。
  縱使已經無法完整想起與千禾初次邂逅的結局,然而那苦澀感卻淤積在心頭,濃烈得化解不開。
  直到這份不安感掐住了喉頭,讓我的喘息驀然而止。
  
  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置身於過去的夢境之中。
  宛若廢墟般的場景——這是我對八三六室的第一印象。
  牆壁上殘存的金邊壁紙,粉碎落地的石膏裝飾柱子,以及砸毀打壞的鑲石板櫥櫃,在在可以窺見這房間昔日的輝煌,然而腳邊折為兩半的椅子與卡在半傾合板牆上的大理石帽架,卻由富麗堂皇的一員淪為驗證盛極必衰之理的見證者。
  我蹲在地上,心痛地拾起凹折的古銅色獅子門環,原本這應該是掛畫外框的裝飾品,現在也只是缺了半邊臉的廢鐵。
  威嚴的獅子如今連病貓都當不成,這就是八三六室當時的景象。
  「是遭到仇家還是討債公司砸壞的嗎?」
  這個問題很愚蠢,足見我的見識不夠廣。沒有人有這等能耐,先是大方地進入嚴格管制的八樓,接著又大肆破壞後全身而退,光是在這層樓的黑白兩道打個噴嚏,就足以讓檯面上的政商人士跟著感冒,更遑論檯面下暗潮洶湧的勢力。
  兇手的範圍縮小到剩下一人。
  千禾彎腰抱起大理石帽架,用力地砸向歪斜的桃花木桌,縱使沒有聽到震撼的敲擊聲,也不難想像這張斷腳的桌子會是怎樣的下場。
  「這些都是我破壞的,沒有仇家,也沒有討債公司。」
  氣喘吁吁的她坐在唯一安好的塑膠椅上,以袖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我只是想要讓這房間變得明亮些。」
  粉碎的彩繪玻璃壁燈與千禾的感嘆格格不入。
  「知道嗎?雖然我們經常說黑色、黑夜、黑幕這些詞,但其實自然界中並不存在黑色的光芒,也不會有黑色的探照燈,放出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沿著她平伸左手望去,是一幅平凡無比的靜物水彩畫,「黑暗是源自於缺少光源照射,什麼顏色的光線都接收不到的話,縱使是白天,眼中所見也會是黑夜。」
  千禾拾起鐵管,勾著窗簾的破洞,一使力,整張破爛的後布就被扯到地上。
  夕陽。
  在這個時空裡,半小時前在四樓棚架上一起看過的溫暖色彩,注滿了千禾周圍的空間。
  「豐收的訊息已經在這片大地上興奮地跳著慶豐年的舞步。」她將手上鐵管扔向窗邊,「看到了嗎?他們在隨著西南風搖曳的稻穗上奔馳,在樹梢的新芽間流竄,在結實累累的果樹群裡頭拍動枝頭。」
  他們就是秋天,也就是我。
  千禾一邊說,一邊張開雙手,讓柔軟的髮絲加入了搖曳的舞群。
  即使煩躁的八月尚未來到,但暖風灌入的酣暢,隨著少女在逆光中微笑的表情變得更加香醇醉人。
  「這個房間不需要多餘的裝飾。」她踏在鑲金瓷碗的碎片上頭,軟膠鞋讓破碎陶瓷發出交互摩擦的切割聲,「因為,我正漫步於黃金鄉。」
  馬可波羅著有東方見聞錄留下畢生的感動,以誇大而奢華的讚譽為東進之路掛上絢麗的簾幕。無獨有偶地,馬雅王國也曾是冒險者心目中的黃金之國,縱使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卻依舊令人嚮往。
  比起作古的歐洲航海家與不見蹤影的虛幻國度,幸運的我,已經身處由霞光渲染開的黃金世界。
  這是以千禾為中心,向外擴散的樂園。
  屬於秋天,屬於黃昏,屬於收穫的少女,讓人工的金碧輝煌失了俗豔光彩,並且平等地讓貴賤新舊都沐浴在溫暖的黃金雨中,洗盡鉛華塵埃。
  「我好像可以理解這種想法。真正美麗且多變的躍動景色,被重重的貴氣遮掩住,也難怪妳會說裝飾太多了。」
  千禾似乎很滿意這樣的回答,以鐵製花架撬開隔板牆的拍擊代替掌聲。
  「所以,我想從這裡開始。」她從床底下拿出全套的顏料與畫筆,「我想把山丘上的那棵大樹留在房間裡頭。」
  順著水彩筆前端漂移的視線最後落在窗外那片金黃丘陵的頂端,隱約可以見到在小平台的中央有一棟擁有白色尖屋頂的洋房,若以上頭的十字架來判斷,應該是座教堂吧。山頂教堂的四周是由柵欄所圍起來的草地,在對角上的一隅聳立著枝葉繁盛的老榕樹,由於距離實在太遠,很難確定實際的高度,若和教堂相比的話,大約是高出整整兩層樓,因此大約可以想像站在這種百年古樹下的震撼感。
  「那間教堂雖然已經封閉不再使用,可是見證樹的故事卻一直持續下來喔。」
  調配咖啡色水彩的千禾開始樹說起一段漫長的先民開拓史,隱約聽得出那棵老榕樹見證了千百對男女扶持終生的誓言。
  「我想把那棵樹放在這面牆上。」
  千禾拿起刷子,大方地在牆壁上唯一完整的複製畫上頭抹上褐色。
  那是一幅平凡無奇的靜物素描,構圖單調,以木桌與盆栽為主題,搭配金光閃閃的畫框後反而讓原本抑鬱的色彩變得更加黯淡,若是把獅子門環組回金色框邊上頭,也許會叫人分辨不出畫作與外框何者是真正的藝術品。
  目光專注的千禾就從畫面中的莖葉開始加筆,將咖啡色的枝幹延伸,突刺過綻開的菊花和滿天星,瀕臨邊界,再一鼓作氣地穿過金屬框邊,讓水彩自由地跳出界線,留下一抹深色在事先貼好白紙的牆壁上。
  生命力——這原本對我來說是無比抽象的概念,現在卻活生生由眼簾跳入我的腦海。
  千禾的這一筆讓靜謐的園藝繪躍動起來,不在乎花朵被穿越,不在乎邊界限制,不在乎留在牆上的痕跡,單色枝枒在落日照射下閃閃發亮,彷彿末端結了金色葉子般,隨時都會沿著光線的末端迸出茂密的鬱綠。
  「我啊…有著不得不完成這幅景色的理由喔。」
  因為他。千禾的呢喃逐漸變小,表情有如沾染了調色板上的藏青而變得落落寡歡。
  告訴我吧,讓我的這個夢步入結局。
  我使勁地抬起腳跟奔向前,卻只見到她落寞作畫的背影逐漸遠去,最終被那棵老榕樹構成的漆黑所吞噬。
  撲了個空的我,從座椅上跌下,被迫回到現實中的八三六室。
  廢墟場景已經不在,大肆破壞後的隔日,醫院的工作人員順著千禾的意思,把房間所有隔間與擺設都撤掉,只留下基本的鐵床,擺置電腦用的櫃子與書桌,內崁式衣櫃,以及一張老舊的鐵椅——專屬於我的座位。
  每到夕陽西垂時就追加些許的壁畫,已經佈滿了整張牆壁,甚至還有火紅色的光暈延伸到天花板上,筆觸強勁中帶有柔和,光是仰望就覺得置身於落日晚風中。
  千禾躺在床上,連筆電都沒有關就蒙頭大睡,恰似被這蒼鬱的樹身緊緊擁抱。
  她的床邊站著一位令我難忘的醫療人員,正以原子筆在記事板上快速書寫著。
  「少年啊,你的夢境走到終點了嗎?」
  「醫師大姐…」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這位在大胃王比賽中結下孽緣的女醫師怎麼稱呼,「沒想到妳是她的主治醫生之一啊?」
  她持續寫著懷裡的記事板,什麼話也沒有多說。
  「千禾是個很難照料的病患吧,連基本的糖份控制都沒有遵照指示。」
  醫師大姐身穿白袍的身影在落日逆光中,看起來偏向灰暗的色調。
  「對了,我想問妳。」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將回憶裡的那個名字說了出來,「水登,是誰?」
  水登死了…
  水登死了耶,我們剛剛是一起掉下來的。
  這是千禾最初提過的陌生名字,就在她從天而降的那時候。
  「醫院裡頭沒有叫這種怪名字的人。」
  她的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煩,聲調也略為低沉。
  「果然只是胡說八道而已啊。」
  千禾從那一刻起,在我的面前沒有再提到水登,彷彿這人不曾存在過。
  「水登不存在的話,那墜樓摔死的事情就只是開玩笑而已了嘛。」
  醫師大姐停筆,面無表情地向我走來,從原本的五公尺遠逐漸逼近,直到她的鼻樑與我額頭距離不到五公分為止。
  「少年,墜樓這件事情,是不可以說出來的禁忌。」
  水登是誰並不重要。
  沒有見到任何屍體或是匍匐求援的傷者也非重點。
  問題出在…
  「告訴我水登是誰!妳一定知道的,對吧?」
  「我不是主角,所以在你與她的世界裡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過客。」隨嗓音傳來的氣息吹拂著我的雙眼,「你是這個夢的主角,總有一天會親眼見到這篇故事的最後一章。」
  塗滿雜亂線條的記事板掉落在地,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黑色的墨水在落地瞬間向著地板蔓延開來,如漣漪擴散,溜過了我的腳邊。
  原本在眼前的年輕女醫師在瞬間消失了蹤影,香甜的氣息也隨即散去。
  我仍在夢境之中。
  縱使已經清醒。
  我卻仍在看似回憶的夢境之中。
  這回,卻無法醒來。

  夕陽的餘溫隨著暮色轉為暗紫而散去,這個夏夜沒有清涼晚風,亦不見小扇撲流螢的風雅,空調系統雖然送出微涼的人造風,蜷曲於病床的少女卻是滿頭大汗,沾濕的睡衣浸潤被窩,及腰的長髮彎彎曲曲地黏貼在後頸與手腕上頭。
  抱著忐忑心情躲回床上的千禾睡得並不安穩。
  即使眼皮使勁全力蓋上,但在黑暗之中,卻見到那張從容不迫的笑臉直直地盯著自己看,沒有喜悅也缺乏憤怒、悲傷、譴責,只是單純地將內心的渴望反應在混濁的瞳孔深處。
  被看到平常的真面目了。一想到此,她緊抱著胸口的雙臂不禁多施了些力道。
  和之前充分偽裝成愛麗絲的狀況完全不同,這次是以脂粉未施的面貌相對,原本只是對搭訕感到興趣的純卻一反往常,以詭異的沉默回答千禾的疑問。
  閉上眼睛也會見到,無論如何遮掩都會被看穿,再多辯解也得不到答覆。
  這種感覺就像是沼澤。千禾張開嘴想要告訴自己深陷危機,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不開燈的房間彷彿卡在時間的齒輪中,無論怎麼擠壓就是進不到下一秒。
  喀。
  身後,床外,廊前,房門關上的聲音遠比開啟時響亮。
  打破了千禾作繭自縛的恐懼,推動了相咬停滯的時間,也宣告無謂的逃避到此為止。
  當房間燈光再次被點燃時,千禾本能地以手臂遮住眉心,抵擋刺眼的照明。
  「我來看妳了。」
  滾出去!
  千禾乾澀的喉嚨像是在方才緊張氣氛中筋疲力竭,連簡單的斥責也說不出口。
  「身體狀況好一些了嗎?聽說妳蠻配合醫療人員的指示,真不愧是我的乖孩子。」
  眼前中年男子殷勤的問候在千禾一片空白腦海裡,只是以虛偽謊言堆砌而成的權謀。
  「我不值得你關心,快走吧。」
  男人沒有因為冷漠回絕而動搖,反倒驅身向前逼近到伸手可以觸摸千禾的距離。
  「今天我不是以探訪女兒的心態來的,千禾,我想和妳談談。」
  「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柔軟枕頭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留了八字鬍的臉上,反彈掉落時男人順手接起,將之放回床上,表情平和,不知情的外人可能還會以為這中年男子是個好好先生,但若是給醫院裡頭的工作人員見到這樣忤逆的場面,大概會嚇得啞口無言。
  角三集團的領導人物,人稱于老大的于觲董事長,因為這「觲」字當中藏有「角」,「羊」,「牛」三字,所以將旗下集團命名為角三。對於員工來說,于老大即是皇帝,既是名君也是暴君,威嚴而不容許挑戰。在隸屬角三版圖的病院內與病床上的少女展開對峙這回事,是完全無法想像的。
  「學校那邊畢竟也是角三關係企業,只要妳願意回去的話…」
  「我不要。」千禾直接了當地回絕,「我的時間從那一天起就不曾前進過,而且,也不需要再前進。」
  我的心從兩年前就被囚禁在這個房間裡。
  千禾轉過頭去,望著拉上的窗簾,不讓眼前男人輕撫滑過雙頰的晶瑩淚珠。
  「妳不會永遠都是小孩子的。」
  坐在櫃台邊的于老大,雙手抱胸,瞳孔裡頭反射的只有發抖的淺綠色背影。
  「試著走出這個房間吧。千禾,時間不會為妳停下腳步的。」
  妳將回到學校,過著普通的校園生活,雖然可能比其他人晚了兩年,卻依舊可以藉此回到人群中,回到原有的生活軌道上。
  「並不是玩偶們犯了錯被留在原地,而是我們一步步以成為大人的步伐走向遠方。」
  有如夢囈的呢喃自語聽起來有氣無力,甚至不像是從方才盛氣凌人的千禾口中所說出。
  那些被拋棄,被遺忘,被丟在原地的該怎麼辦?
  他沒有錯,錯的是把他留在這裡,而獨自離去的我們。
  如果有一天,他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卻發現世界已經遠遠地跑在前頭,身邊所有人都變成了冷漠的大人,兒時夥伴有了新的家庭,熟悉的遠山風景被高樓大廈取代,那麼,他會說什麼?
  「他會說,我好孤獨。」
  因為他的回憶與全世界產生了斷層,沒有人因此停下來腳步,為了成為自私的大人,那個孩子失去了所有同年齡的夥伴,彷彿在夢中迷途,墜入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後的未來。
  「這不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故事,因為他也跟著蒼老,不再青春,以孩子般雀躍的心成為痀僂老人。」
  我要留下來陪他,和他一起成為高一生,我們會成為老態龍鍾的學生,一同成為班上的異類,沒有年輕的孩子願意接近老先生和老太婆,因此我們兩個人會成為彼此的心靈支柱,當其他人聊著聲光絢麗的新遊戲時,有一對不合時宜的老學生可以拿出古董級的遊戲,享受最單調的遊樂方式。
  「八三六室是牢籠,但並非囚禁了憎恨天空的我,而是把無情的時光關在外頭,讓物換星移在此破例駐留。」
  我不會回去的。
  我不想回到你支配的王國。
  「這個答案,我已經聽了很多遍了。」
  于老大改坐在床邊,與千禾背對背,各據一側。
  「縱使他再也無法醒來,妳也要當一輩子的小孩嗎?」
  含苞而謝,男人感嘆地說,這種淒美是包著糖衣的罪惡。
  「妳很美麗,而且有著相稱的智慧與果決,不應只是在暗處生,暗處綻放,暗處凋零的夜來香。」
  只要妳願意多踏出一步,外頭的世界對你來說並不比這房間來得遼闊多少。
  「是啊,角三的國境線不知道用我這雙孱弱的腳要走多久才能越過呢?」
  于老大從床上起身,不死心地看著千禾背影。
  「只要妳願意,掌握角三後就可以完成所有願望,甚至投入更多精銳的醫療團隊都不是問題。我是個年過五十,開始步入遲暮的半老之人,即使在商場上叱吒風雲,一步步爬到登峰造極的高處,一回頭,卻發現身後伴隨的只有自己的顢頇足跡。我需要妳,因為妳是我最重要的…」
  女兒。
  女人。
  中年男子和豆蔻少女不約而同地說出了心中的答案。
  「我不可能原諒你的。因為你是個貪戀女人,享受征服感,而後…」
  ——害死自己親生獨子的喪心病狂。
  男人嘴角微微抽動。
  「真是可笑啊。為了宣示自己可以佔有舊愛,不但處心積慮地將她的孩子留在身邊,甚至還對這位懵懂無知的小姑娘說了無數的謊言。」
  他聽進這冷漠回答,以舌頭舔了乾燥難耐的嘴唇。
  「傲慢的男人以為在兩個水火不容的女子間能夠尋找到追二兔的完美解答,最後卻在誰都得不到的狀況下,選擇了毫無意義的替代品。」
  「重穗是個好女人,誰都無法替代她,里惠也是。我不願意因為做出選擇而傷害了其中任何一位。」
  少騙人了!千禾轉過身子,放聲嘶吼。
  你最後不就選擇了心愛的里惠?只因為重穗懷了不知是誰的孩子?
  躲樹洞避雨啊,踩巨人的腳印啊,半夜有龍的氣息繞床啊,這麼多答案,聰明的你不會自己選一個嗎?
  「里惠因難產而離開人世時,並沒有對重穗留下任何怨言。」憔悴的他搖頭嘆氣,「她們的戰爭早就結束了。」
  「的確是結束了。」千禾惡狠狠地瞪了眼前養父,「一個飛上枝頭成為鳳凰,另一人折了翅膀墜入塵世。」
  但你的野心尚未熄滅,燒到了宛若收藏品的小女孩身上。
  「重穗如果還活著,想必不希望遺留在世界的唯一骨肉活在莫須有的仇恨中。」
  「少囉唆,偽善者,你根本沒有資格這樣叫我媽媽。」
  千禾,正是將「重穗」當中抹去「里惠」的無言抗議。
  「曾經不只一次,她在悔恨中說過相同的話。」
  不要里惠,所以媽媽給妳的名字是千禾。
  「永遠活在雙胞胎陰影下的媽媽,不曾愛過你任何一天。」
  這只是姊妹之間的競爭遊戲,你並非高高在上的參賽者,你只是黑白盤面裡頭的一枚棋子,隨著兩人無止盡的對奕而傾倒。
  如今,曲終人散,黑與白都棄子而降,輸給了死神。
  「千禾,聽我說,沒有人把妳關在這裡。」于老大以粗糙的雙掌按著她顫抖的肩膀,「妳是自由的,只是不願振翅,依戀著自己編織出來的鳥籠。」
  不要碰我!
  纖細的雙臂死命地推開男人強壯的身軀。
  「你在我眼前把他丟下去,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是你殺了弟弟,你為了爭奪我這個女人,殺害了自己親生兒子。」
  他點點頭,意有所指地笑了,無聲,卻叫千禾耳膜刺痛。
  「和自己兒子愛上了同一個無血緣關係的女人…」
  于觲,你很醜陋。
  千禾面無表情,眼神望著前方,視線彷彿穿透自己養父的身軀,聚焦在無限遙遠的地平線彼方。
  她以纖細十指解開了睡衣的第一個扣子,露出了立體的鎖骨。
  當第二顆扣子也解放時,原本醞釀在底下的汗味混著致命的費絡蒙擴散開來。
  第三四兩顆扣子彈開後,沒有穿內衣的她露出了些微隆起的酥胸。
  最後一道防線在肚臍附近,等著冰冷雙手的更進一步。
  「你是有頭有臉的于老大,踏過無數犧牲者的屍體換取今日的成就。」
  登高路上,不見染血足跡,回首只有怨恨相隨。
  「于老大要是和檯面下的養女發生不倫關係,花了一輩子營造的形象就毀了吧。」
  千禾放開雙手,勾住了控制窗簾的繩索。
  「在這個時代,你永遠無法想像,缺乏管制的工地現場會潛入多少聞風而來的嗜血獵犬。」
  窗簾略為開了條小縫隙,窗外興建中的研究中心並非完全被黑暗吞噬,各處都有微弱的可疑燈光一閃一滅,不知是路燈反射,或只是普通錯覺。
  當然,也可能是埋伏在夜色裡,捧著長鏡頭相機的狗仔隊。
  「你想要的是一個屈服在懷裡,死心塌地歌詠角三豐功偉業的女人,所以現在的角三于老大,不會想要碰這個自甘墮落的壞女孩,是吧。」
  挑釁的語氣對著了閉上雙眼的怯懦,為這場對峙提早畫下休止符。
  「妳和重穗真的一模一樣,聰明,大膽,懂得利用身為女人的優勢。」
  「媽媽說過,我和某個愚蠢的男人是一樣的。」
  我們都是無法表達直率地表現情感,只是笨拙的愚者。
  所以,只能追求空虛的勝利,並且拿刀在對方身上刻下「勿忘我」三個大字。
  男人在離開八三六號房之前,站在門邊,反覆地咀嚼這句控訴。
  他選擇關上燈,令房間回歸黑暗,讓自己身後半裸的女兒穿上漆黑。
  我還會再來。留下這句匆匆道別後,他換上強人于老大的一貫威嚴,關上房門。
  自動鎖彈起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在氣氛急速冷卻的房內激起新的漣漪。
  「我一定會打倒角三集團,讓高高在上的你體會墜落的驚恐。」
  角三集團的故事,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不可忘。
  少女以仇恨寫下的荒誕故事,在無光的一人房中迅速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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