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當然是因為好玩啊,笨蛋。』——「野萵苣」
說到馬戲團,各位會聯想到哪些表演呢?滑稽的小丑秀、馴獸師逗弄兇猛獅王、五花八門魔術雜耍、或是層層架高的疊羅漢特技?
空中飛人,這項演出對我來說是最有魅力的重頭戲。
每當表演者由各自鞦韆起跳並完美地在空中互換位置,我的掌聲總是比其他觀眾早上幾拍,而且拍手聲特別宏亮。能夠克服地心引力的糾纏,在瞬間如同鳥兒般地飛起,實在是叫人心生嚮往。同樣地,在鋼索上騎獨輪車或是拿根平衡桿橫渡的演出同樣叫人緊張,令所有在場觀眾屏氣凝神抬頭仰望,幼年時的我是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只是剎那的分神就錯過了精彩又刺激的關鍵時刻。
如今,我,網路代號「九十九」,一位平凡無奇的少年,打算走過這段拇指粗的鋼索。
即使這裡是二十八公尺高的建築物外頭,終年無休的新竹風今日更是加倍地兇猛。
我再次確認纏在腰間的鐵鍊是否扣牢,並且攀上窗框,對目的地比了個勝利手勢。
從太平梯窗緣到八三八室的花台不過短短三公尺,上方還有幾個金屬掛勾可以攀著,到了鋼索的另一端稍微施點力就能把窗戶打開,跳入房內之後只要再把保命用的鐵鍊解開扔回窗外,表演就完美結束。
這裡不是馬戲團,沒有引頸期盼的觀眾,下方也沒有堪稱安全網的裝置。
我正在角三綜合病院八樓外牆進行孤獨一人的搏命演出,踏著天空步道去拜訪她——
「野萵苣」,如籠中鳥般的長髮公主。
小心翼翼地從八三八室離開,身體貼著牆壁行進的我,在不被監視器捕捉身影的情況下,輕輕推開了隔壁八三六室的房門。
這是一間過度寬敞的套房,比起陰暗的八三八室來說,提供獨立生活機能的貴賓級病房在面積上相當於小型公寓,光是門口邊的更衣室與洗手間就比普通病房還大,更不用提衛浴間內活像個小游泳池的浴缸。原本利用隔間牆簡易分開的待客廳和兩間臥房現在已經打通,好讓窗外陽光得以均勻地灑落在每個角落。在牆角還能看到些許未拆除的木頭雕花裝飾,孤傲地炫耀改建前的華麗格局。
與初次拜訪時的奢華氣派不同,現在的八三六室終於比較有給病人靜養的氣氛。牆壁由白色圖畫紙貼滿,取代了原本富麗堂皇的金邊壁紙,由牆上一幅廉價的複製畫為中心,多種色彩不甘受限,自畫框邊緣往外奔放︰黃色的水彩往上逆流,在天花板附近匯聚,染出夕陽般的溫暖色彩;深褐色的線條從畫中的花瓶冒出,交互纏繞成數條傾瀉而下的飛瀑,宛若盤結交錯的樹根牢牢緊捉地面;鬱綠與藏青的圓點往兩側踏過,留下來有如精靈跳躍、追逐、與舞蹈的足跡,彷彿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見到一群頑皮的小妖精在牆上來回嬉戲的模樣。
「比起前一次看到的情形,妳又多畫了點葉子上去吧。」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默默地把黑色小筆電蓋上,改拿出另一台同樣袖珍的白色筆電埋首打字。
巨幅水彩畫生動地將窗外景色捕捉下來,烙印在牆壁上,這是她排解無聊的娛樂方式之一,作品正中央的大樹名為「見證樹」,立於山頭,據說是深受情人們喜愛的景點。坐在床上靠牆的她,正沉浸於屬於自己的小世界裡。牆上的樹枝和她垂在胸前的長髮彷彿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童話世界中的睡美人,經過了百年歲月漫長等待後,被茂盛的枝枒擁抱。
在靜謐的美麗之外,參雜著些許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拘束感。
「野萵苣…」
「千禾!」她抬起頭,埋在瀏海下的眼神並不友善,「我不希望和那個世界的自己混淆在一起,假如你要代號稱呼我,先等你拿條網路線插耳朵再說。在這裡,我的名字是千禾,你要是叫我那個名字,那就不是和坐在這裡的我說話,看著我的身影卻和不是我的人說話,代表你不承認我的存在。」
我們的對話大致上都是以這種方式開始,倘若不給予刺激,千禾的世界就只侷限於雙手可及狹窄區域。但只要讓封閉的公主聽見呼喚聲,她便會放下長髮,讓來訪者攀上聳立的高塔。
我對於這項聯想感到自豪。
「笨蛋。」
第一次說出這看法時,她的回答簡潔有力,而且精準得無法反擊。
我當然是個笨蛋,才會每星期冒著生命危險走鋼索拜訪長髮公主。
「接著。」在她繼續抗議下去之前,一顆金黃色的小方塊從我手中拋出,打中千禾額頭後,落在淺綠色睡衣鑲花上頭。
「嗚…」
遲了大概三五秒後,千禾才用雙手護著頭,淚汪汪地噘嘴向我表達不滿,剛才那氣勢凌人的高貴公主已經不見了,現在坐在床上的只是一位不甘心的大女孩。
閉起眼睛的她,將外包裝玻璃紙拉開,深深吸允了特有的香甜氣息後,以舌尖輕輕地挑起掌心的黃金糖,使之滑過粉紅色薄唇,混著唾液含在嘴裡,之後又是漫長而安祥的品嚐時間。
縱使不是由自己享用那顆琥珀色的立體糖塊,我也闔上雙眼,從那份幸福的表情中,捕捉純天然的砂糖風味。
不參雜色素,無須香料,宛若千百稻禾染成的絢爛金黃世界中,瀰漫著蜂蜜與麥芽的香氣,精緻而纖細的口感完全由單純的甜味編織而成。
這是最適合千禾的糖果——無論是色澤、芬芳、形狀、口味、意境、甚至是高雅感。
「嗯,九十九分。」
沐浴在黃昏暮色的她輕輕地點頭,雖然看不清楚那張背光的臉,但應該和我現在的笑顏有幾分相似吧。
那是每個孩子都曾經擁有的小小感動。
「你想要和長髮公主說些什麼呢?」
她輕輕地撥弄金色餘光中如波浪的髮絲,彷彿在暖風中架起一道黃金的階梯。
千禾,長年以八三六號病房為家的神秘少女,無論身世、姓氏、經歷對我來說全部都還是不解之謎。雖然說是長期住院,氣色卻相當不錯,身材高挑,鵝蛋臉搭配尖尖的眼角,如果願意把蓋住半邊臉的雜亂頭髮稍微梳整一下,應該可以稱得上是美女吧。
開口前是氣質美人,一說起話來就變成怪人,最慘的是上網後就變成狂人。
目前雖然因為胰臟病變接受第1型糖尿病的治療,但是對於甜食的誘惑卻是棄械投降,寧可多打胰島素也不願放過看上的糖果。由於這樣放蕩的性格與多次瀕死經驗,被強制留在醫院內,不幸地即將迎接第三次高一生涯。
「你在想很失禮的事情對吧?」
不,我沒有啊。
她冰冷的視線從瀏海下直擊我的心臟,背後彷彿瀰漫著一股殺氣,所謂以眼神作為兇器大概就是形容這種狀況吧。這個當下我低著頭,縮緊肩膀,就像做錯事的孩子死盯著地板,一直等到她猛打鍵盤的喀喀聲再次響起,才小心翼翼地抬頭坐正。唉,比別人多一倍趨吉避凶的生物本能是我唯一自豪的優點啊。
「對了,剛才石見來過了。」
石見是另一位網友,本名不詳,算是有過一面之緣吧。
「他已經把筆劃十六到二十劃的文章找齊而且改好新標題與序章,應該這一兩天就會列印和包裝,聽說是打算和公司請兩三天的假,利用火車環島一週後把稿件分散寄出。」即使是主動開口,千禾的打字速度似乎並沒有因此慢下來,「那你的部份呢?原標題第一個字二十劃以上的文章找到多少了?」
正中核心!
「這個嘛…」我又不爭氣地低下了頭,「妳知道我國語和算術都不行,超過十隻手指頭的數字我就分不出來了…」
雖然是溫暖的春天,和煦的日落時分,但房內的氣溫瞬間像是飄著暴風雪的冬夜。
「你這個笨蛋!」
非常抱歉。
「幼稚園學生就會數到一百了耶!」
那段回憶只剩午後的烏龍麵點心。
「連訓練過的猴子都會簡單加法耶!」
可是我有自信吃香蕉的速度不會輸給他們。
「到底是怎麼升上大學的啊!」
我和妳一樣是高中生啊。
「那不重要!」
對不起。
「真是的,當初怎麼會相信你…」千禾用食指捲了一段頭髮,放到嘴邊輕輕咬著,「明明只會從一數到十,為什麼取九十九這種不自量力的代號啊…」
因為我名字裡頭有個「白」字啊,白就是「百」這個字減一…
先別瞪我,這世界上也是有人先從減法開始學起的啊,大概是太平洋島上名為「木瓜心機來啊」的這一帶的風俗習慣啦。
真的,就那個木瓜,我想想,唸起來是啥「啪啪雅」的。
「啪啪雅?心機來啊?你該不會是想說巴布亞新幾內亞吧?」
唉呀,連英文都聽得懂,真不愧是前資優生。
她雙手掩面,垂頭喪氣地靠著膝蓋上的筆電,似乎連繼續罵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算了啦,這個年頭不會算到二位數的人根據英國研究統計大約有百分之五左右啦。
「那是三歲以下幼兒的人口比例數字吧。」
不能只列入嬰幼兒,你還得加上本大爺我這一筆資料呢。
顯然我的解釋無法挽回她的信心,果然還是應該要道歉比較好…
「算了,你應該可以很堅強地活下去吧。」千禾長嘆了一口氣,整個人往後靠攤下,幽幽地說,「當初沒考慮到有人連筆劃都算不起來就分配工作,是我的錯,從桌上的小鐵盒裡拿兩張一百元去買算術練習本,從明天開始我來教你怎麼數二十之後的數字吧。」
不,那個,我剛剛只是開玩笑…
「記住喔,不准買角三出版的好兒童算術系列。」
是,我知道了。
千禾就像是命中注定與角三這個集團犯沖,無論是書籍或是文具都避開不買、故意散播盜版角三軟體、上網匿名說角三產品的壞話更是每日工作、甚至還企圖假扮成小學生跑到福利社把角三生產的十五公分直尺偷偷折斷。
命名為「角三無尺作戰計畫」的行動當然以失敗收場,因為世界上沒有那麼多身高超過一百七十公分的小學女生。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與角三集團處得水火不容,但是千禾啊,妳現在待在角三綜合病院,而且還打算參加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耶,這樣真的可以嗎?再看看妳愛用的三台電腦,無論是匿稱為「小白」與「小黑」的白黑色各一台迷你筆電,或是床頭那台先進的桌上型電腦,也通通都是角三的產品,連在網路上號招同好的社群網站也是角三集團的事業體之一。嘴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挺老實的嘛…
「所以說…」我刻意地咳了兩聲,「天才和白痴只有一線之隔,愛與恨也是,甚至於連正常人與瘋子之間也不過是隔著楚河漢界相望…」
聽了我絞盡腦汁的迂腐言論後,她拉出床底下藏寶箱,從中拿出一隻粉筆在地上畫了長長的界線,寫上「觀棋不語真君子,起手無回大丈夫」這十四個大字。
妳把天才和正常人都分到自己那邊去了,至少讓我拿恨和妳換個愛好嗎?
「我很久以前就想問了,妳到底和角三集團有什麼深仇大恨啊?」趁著她興致勃勃地蹲在地上畫棋盤時,我忍不住又丟出這個老問題。上一次,上上次,應該說幾乎與她見面的每一次,毫無學習能力的我都會重複這個錯誤。
「角三集團是真正的邪惡組織,無論從地球暖化、核子戰爭、糧食危機、次級房貸、甚至是你不會算超過十的數字,都是出自於他們的陰謀。」
慢著,裡面有奇怪的東西混進去啦。
「為了對抗萬惡的角三集團,正義(自稱)英雄〔女生〕團隊(一人)挺身而出(網路中傷)…」
我總覺得妳的話聽起來像是雙語頻道節目,副聲道才是真相啊。
「九十九!你難道忘了師父臨終的交代嗎?」
——一根筷子很容易就折斷了。
——三根筷子,排起來就像個三字,於是一怒之下就跟著折斷了。
我誠摯地希望下次妳講這故事的時候不要折我的手指。
「角三集團的故事,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不可忘。」
她從床底下再次拿出了預先畫好的插圖,表情認真地講述角三集團的邪惡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金太郎來到了海邊,看到一隻雞,一隻狗,還有一隻猴子在敲打巨大的桃子,飢餓的金太郎把礙眼的小動物趕走後,拿出斧頭劈開了桃子,發現裡面是一節竹子,再把竹子劈開後裡頭才掉出一隻烏龜,烏龜為了感謝金太郎的不殺之恩,決定帶他前往月球上的廣寒宮去見開花爺爺…」
老實說,即使是會在課本上給蒙娜麗莎加上大鬍子的我,也看得出來千禾手繪的這一套五十張連環圖畫具有擺在美術館展覽的高水準,無論構圖,用色,或者是整體比例與表現手法都是專業級的——然而故事內容卻比小學生的創作還不如,更慘的是,整篇故事從頭到尾壓根兒沒有出現「角三」這兩個字。
整套近似於拷問的角三恩怨史大概要花上兩小時才會在「殲滅角三集團紀念用主題曲」的悠揚樂聲中結束,作詞作曲伴奏以及演唱者當然也是同一人。
昏昏沉沉中,她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而模糊。
我做了一個夢,熟悉而叫人懷念。
那是每次在八三六號病房小歇時都會見到的景象,一次比一次更清晰,一次比一次更漫長,彷彿在提醒我有一件重要的約定不能忘。
我再次回到了與千禾見面的那個黃昏。
「從天而降的美少女與男主角過著歡樂又令人心跳加速幸福生活」,這主題在小說創作領域中從來就沒有退流行過,即使是型態有些出入,架構轉為少年掉到異世界,或是書本鐵鋁罐家電等雜物變成美少女之類的,大致都離不開少年與少女的意外相遇。因此容我先說幾段小故事來佐證這項觀察心得︰
「八零年代風格」
高挑美型的男主角在街角撞到瞳孔佔眼珠百分之九十五的女主角, 之後女方以貴妃捧心般的優雅姿態,慢動作跌倒在從背景花海中,男主角此時會溫柔地伸手攙扶,兩人含情脈脈地相望一番,背景花瓣無風自然起舞…
劇情夢幻般的展開,接下來發展八九不離十會是︰
——雙方總有一個人會無意間掉下手帕,好讓對方有機會拿著這個線索找上門來。兩人再會的場合不外乎是上流階級的舞會、以白色大理石為建材的走廊,或是校園內某個有綠樹做背景的庭院。
「九零年代風格」
將場景再次移回到街角,女學生在咬著土司的情況下毫無阻礙地大喊︰「要遲到了,開學第一天就要遲到了…」這類解說用的台詞,老套地使兩人先九十度相撞後,無視力學與牛頓九泉之下落不盡的淚水,讓女孩敞開大腿跌坐在地,一邊摸著根本沒受傷的頭部一邊先呢喃個幾句「哎唷…」或是「好痛…」之後,忽然緊張地把大腿往內一夾,將曝光的內褲藏起,噘嘴嬌嗔「你看到了嗎?」…
故事進展到這裡,接下來的發展就幾乎可以篤定是︰
——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並說︰「今天要歡迎一位轉學生。」此時踏入教室的男主角才剛自我介紹完畢,女主角就會大叫一聲跳起,運足中氣,尖聲大叫︰「啊,早上的色狼!」而男主角也伴隨誇大的肢體動作回罵︰「內褲女!」
「千禧年風格」
一如以往,街角、兩人、碰撞。於是鏡頭全集中在美少女身上,不懷好意地聚焦在胸部、小熊內褲、與嬌喘的表情。精工雕琢的美少女與毫無特色的少年主角產生了情感上的交互作用。女主角的性格方面,強悍或是活潑的類型逐漸絕跡,小動物系與文學少女受到小眾市場的支持,典型傲嬌的出現率大約超越治癒系有一點五個馬身之遠…
沒有人在意接下來的劇情,也不太想知道龐大而繁複的背景設定。
——無論佔了作品內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美少女頂著長髮過肩、長髮過腰、長髮過臀、長髮過膝、長髮內聚或是長髮外擴,短髮外翹、短髮內剪、短髮三分頭或是短髮娃娃頭,單馬尾、低單馬尾、長單馬尾、短單馬尾、雙馬尾、雙長馬尾、單邊短馬尾或是單邊長馬尾,頸側束髮、末端束髮、雙邊束髮、右胸前單邊束髮或是兩側胸前雙邊束髮,再將前面提到的部份帶入直或捲兩種選項,增添辮子、包包頭或是貓耳捲等裝飾,搭配各種不自然的粉紅或是淺水藍…總之,從髮型開始,以各種流行元素拼湊出來的女性角色,幾乎都會被廉價的溫柔或是不成對比的勇氣所折服,讓男主角的後宮名單呈現等比級數般的成長。
「新世紀風格」
即使歷經了三十年無數的碰撞事件,牆上貼滿了「當心男(女〕主角」的三角警告標誌,在同一個熟悉的街角,男主角撞到轉學生,背景依舊如同三十年前開滿花朵,她也像二十年前一樣兩腿開開摔倒在地,並且有著集十年內作品大全的各式屬性,接著才會揭露最重要的設定︰原來這是一位女裝癖美少年…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這麼可愛的角色怎麼可能是女孩子」成為同好之間的共識。
發現了嗎?隨著時代進步,即使想像空間膨脹了,角色屬性的刻劃更為多樣,創作產量大幅度地成長,但夢想的本質還是不曾動搖,依舊是那麼簡短的七個字︰
——當少年遇上少女。
無論是電子訊號產品,印刷在紙張上的出版物,刻在竹簡或樹葉上的紀錄,甚至就連原始人拿石炭留在洞窟岩壁上頭的繪畫,都能一窺當代對於少年少女邂逅的憧憬,人類在這方面毫無進步,維持著和老祖宗同等的浪漫性格。
各位,我是九十九,網路上四處可見的普通使用者。
之所以要講出如此冗長而無意義的長篇大論,其實只有一個原因——
「那一天,千禾從天而降。」
非常抱歉,我的體驗與老前輩們相比是毫無進步,依然走在千萬人踏過的大道上。
雖然明知道眼前這只是不斷重現的夢境,我還是為自己的不長進嘆了一口氣。
角三綜合醫院開幕至今還不到兩年,卻徹底改變了寶山這一帶的面貌。以于姓家族為首的角三集團大膽地在此蓋起醫學城,以角三綜合病院為開發計畫的核心重鎮,並打算在其東西兩邊各增設一棟教學大樓與研究中心。從空中俯瞰,這些大樓似乎打算蓋成形狀相似的三棟建築物,以「于」這個字型為概念來興建。
身為健康寶寶的我,也曾因為暴飲暴食進到這家醫院休養過。
被推入這所醫院急診室的那一天,我的自尊心在醫師大姐的嘲笑聲中給刺個粉碎。
病名︰急性胃腸炎
病因︰炒米粉十八人份,貢丸湯十七點五碗
「我是抱著復興傳統文化,以必死的決心在老街大胃王爭霸戰中出賽的。」
多嘴的下場就是追加營養針,而且還指定新手護士為我服務。
「少年啊,要立死志。」
醫生大姐丟下這句話後,豪爽地回到大胃王比賽現場,參加決賽。
奉勸諸君,如果比賽前不慎搭訕鄰座的漂亮姊姊,又在嚴重落後的狀況下因為全身痙攣醜態百出,最後給人扛著丟回醫院的話,切勿為了爭一口氣而對微笑的死神回嘴,代價是住院一週,外加成為新手護士練習分辨手臂血管的活教材。
我的病房號碼是三七八,位置就在大樓北邊,「于」字的下方小勾勾內側,靠太平梯。考慮到民間忌諱,這棟大樓與地面接觸的樓層是G,原本二樓的區域被叫做一樓,外頭看起來是三樓的這部份標示為二樓,所以我待的其實正是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四樓,在此以上的樓層就恢復正常。三樓太平梯另外有個出口,可以到設有販賣機的陽台邊溜搭,但因為搭起了帆布遮雨棚的緣故,整塊陽台又溼又悶,燦爛的陽光也被染成詭異的綠色,也就難怪這塊小廣場不受青睞,只有味覺白痴的大傻瓜,才會為了罕見的青蘋果豆漿來此奉獻寶貴零錢。
時間是下午四點,我踏在堆成小山的空罐堆上,高舉青蘋果豆漿,對著夕陽做了個乾杯的手勢。死一個人是悲劇,死百萬個人卻只是統計數字,我相信這句話對在我體中翻騰的綠色惡魔來說應該也適用。只要讓那位醫師大姐因為找不出正確病因而出糗,這點犧牲算不了什麼。
「對不起,我居然沒有想到是青蘋果豆漿導致腹瀉不止。真不願意承認,這都是太過年輕氣盛所犯下的錯誤啊。」
為了早日讓這段台詞從妄想跳到現實生活中,我邁開大步,效法荊軻渡易水時的決心,再挑戰一罐。
啪!
轉頭的瞬間,身後的陽台下方先傳來怪異的破碎聲,幾乎在同一時間,販賣機附近的帆布隨著另外一波沈重的聲響往下塌,原本悶熱的空氣以此為中心被壓得往外奔逃,硬生生地從我的面前掃過。抬頭仰望,與半透光的其他部份相比,在凹陷的地方出現了一片明顯的陰影,直到帆布不再上下震盪,我才勉強看出那是什麼。
一個漆黑的人影,在我伸手可及之處的正上方,雙手雙腳張開,像個「大」字地躺或趴著,依稀還可以看出頭部附近較淺而雜亂的影子是長髮。
「這代表什麼意思?」
會冒出這種問題是自討苦吃。
想像力,真的很可怕。
我嚇得坐在地上,以發抖的手掌想辦法把自己往後推開一些,雖然努力地想要移開視線,身體卻僵硬得像是被無數的鐵鍊緊緊束縛著,動彈不得。
脖子的關節往奇怪的方向扭曲了嗎?
類似液體的影子逐漸地擴大嗎?
那片影子,會滲透過帆布,如雨水般滴落在我腳邊嗎?
要先求救,還是先報警,還是快打電話聯絡殯儀館,還是要趕快逃離這裡,把一切都當成夏日酷暑的惡作劇?醫師大姐啊,拜託快來救我,狠狠地踹我一腳,嘲笑我這個看到幻覺的蠢蛋,然後笑著說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啊。這個時候,誰都可以,請趕快拯救一個狼狽不堪的少年好嗎?
「青蘋果豆漿,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吧!」
難以入口的綠色惡魔從我的頭頂流下來,沿著臉頰緩緩低落在衣服上。半罐青蘋果豆漿從桌上翻落,冰冰涼涼的刺激感化解了全身的燥熱,也隱藏住丟臉的男兒淚,強烈的刺鼻味使我的呼吸也變得順暢起來。
我一把捉起滾落在地的空罐,嘴角跟著上揚。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會成為最受歡迎的飲料。」
只要人類失去了嗅覺和味覺的話…
重新調整情緒後,我撐起身體,順手拉張椅子坐下,故作瀟灑地舉高空罐,對著上方的影子。綠色罐身進入視線的同時,黑影看起來就變得不再那麼嚇人。
「水登死了…」影子的聲音聽起來雖然纖細,卻字字清晰,「他掉下去,死了。」
「妳沒事吧?需要我幫忙叫醫生來嗎?我認識一個不錯的腸胃科醫生喔。雖然粗暴了點,技術卻是好得沒話講。」不知怎麼,影子那毫無陰陽頓挫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淒涼,「還是我先把妳弄下來?撐得住吧?」
影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起。
從說話的聲音和透過帆布看見的臀部與腿,應該可以確認上頭這位是女孩,而且還好整以暇地開始整體被壓在屁股下的頭髮。
「水登死了耶,我們剛剛是一起掉下來的。」女孩語氣聽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我放開了手,就這樣親眼看他墜落在太平梯旁的草堆裡。倒在那裡的他像是對我揮手問好,因為是重要的朋友,我跟著揮手,卻忘了自己手中原本還緊緊捉著欄杆。」
一派胡言。
我鼓起勇氣探出頭往樓下太平梯望去,根本就沒有什麼屍體,只看到了身為宿敵的醫師大姐恰好從旁邊走過,手中還捧著一桶炸雞。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放手呢?我不懂…」
不理會上頭影子女孩的自言自語,我模仿小學生最愛的惡作劇,對準樓下醫師大姐吐口水後快速地把身子縮回來,得意地偷看她的反應。
「到底是放手的人不好,還是約在那裡的人不好呢?」
新竹的強風救了醫師大姐一回,口水一吐就遇上逆風,悲慘地在下方兩公尺的牆壁上壯烈成仁。
「水登躺在那裡…」
很好!第二發完美命中,醫師大姐慌張地左右張望後抬頭,終於給我看到那張挫敗的表情啦。
「我不懂…」
「喂,上面的。」跑到門邊,才猛然想起我的犯罪計畫還不夠完美,「趕快和我一起逃跑吧。不然等一下會有惡鬼殺上來喔。」
「唔?」
「兼具醫術、怪力、以及無敵鐵胃的醫師大姐就要抱著炸雞桶上樓來找兇手啦,快和我一起逃跑吧?」
「逃跑?」
「對啊。」不知不覺間,我對著那片影子伸出手,「不快點逃跑的小孩會被那隻兇惡的虎姑婆吃掉,說不定還會被她一把捉著丟出去耶,所以快跟我逃吧。」
「說得也是。」她改變姿勢,四肢著地往樓梯間窗口方向緩慢地爬過去,「因為還是小孩子的關係,繼續留在這裡的話會被丟出去的。」
「到五樓太平梯旁的窗戶拉我上去。」影子女孩語氣愉悅地下了命令,「還有,順便買有神奇力量的青蘋果豆漿上來,我想喝。」
就這樣,「青蘋果豆漿推廣協會」得到了第二位會員。
神啊,如果可以再重選一次,我希望換上帥氣裝扮,梳個流行髮型,配一套拉風墨鏡,以情聖般口吻說出「也許我就是為了要見到妳,才會來到這世界上。」,並且優雅地遞出香醇的百年極品紅酒,「高雅的女士,妳的美麗比任何美酒還要令我沈醉。」彎下腰的我伸出右手等待美人的青睞。
現實是殘酷的。
我穿著俗氣到不行而且被綠色惡魔添加色彩的便宜休閒衫,頂著一頭又溼又臭的雜草,表情錯愕,結結巴巴,「也許我們應該先逃跑,因為兇惡的醫師大姐好像已經走入樓梯間了。」,手裡傳過去的是廉價的鐵罐裝飲料,「對不起我按到火龍果仙草蜜,即使非青蘋果豆漿不喝,也請給我錢。」拉出口袋證明已彈盡援絕的我,低頭等待責罵。
從天而降的不是什麼小女孩,而是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女,透過帆布往上看根本分不出體型大小。
要是影子的本體只是個成天胡思亂想,相信太陽公公會說「你好!」的小朋友,我有自信可以表現出鄰家大哥哥的灑脫,半哄半騙地將她抱到兒童門診區的長椅上,板起面孔地說出「聽好,大家都說聖誕老人不存在,是爸爸裝扮的。但這都是謊話,因為你的爸爸其實是拉車的麋鹿。」之類的偉大發現,臉不紅氣不喘。
要是影子的本體只是個熱衷於高空彈跳卻忘記綁安全索的小鬼頭,我也有信心能狠下心給她兩個耳光,等她回答「連我的爸爸都沒有打過我。」,再以黑武士特有的嗓音回「我就是你老爸。」,上演一齣感人肺腑,可以演個四十集的親情倫理大悲劇。
跪坐在帆布遮雨棚上,興致盎然盯著我看的,是全身散發光彩的美少女,相比之下,原本讓我一點點心動的護士大姐就真的變成老巫婆臉。
「給我。」
接過火龍果仙草蜜的她,毫不猶豫地拉開拉環,兩手捧著罐子喝了一口。
「四十分。」舔了嘴邊再補上一句︰「因為買錯了,所以被扣五分。」
那微瞇的雙眼以及如新月彎起的嘴角令人著迷,看得連我嘴裡彷彿也浮出了淡淡的甜味,溫柔地釀開,與傍晚的南風一起洗滌了庸俗的雜念。
「跳下來。」她伸出食指比在嘴邊,「虎姑婆要上來了,所以先一起躲在這裡吧。」
簡單的幾個字更勝老酒,由耳盼灌入腦海,令人臉紅心跳。酣醉之際,我翻過了窗框,忘了虎姑婆的兇惡,忘了高樓的危險,也忘了邏輯是非與真偽,和她一起靠著牆,蹲在狹窄的水泥臺座上頭。
急促的腳步聲通過我們下方,虎姑婆找不到小孩子,惡狠狠地嘮叨幾句後離開了。她低沉的嘶吼在樓梯間喳喳作響,那低鳴通過五樓時,抱著膝蓋的我們忍不住靠得更近一些,如田園般令人安心的香味從她身上飄來,隨風飄逸的髮稍溫柔地撫弄著我的鼻尖,有點癢,也有點心動。
「噓…」
那溫暖而柔軟的手蓋上了我的嘴,她眨眨眼,暗示再忍耐些,等到虎姑婆的腳步聲變得遙遠後,再摸了摸我的頭,回以滿意的笑容。
「很好很好。」就像是在哄騙小孩一樣,「沒有被發現呢,一定是因為晚風把我們的氣味吹散了吧。」
她的味道沒有隨風消逝,反而在我心底逐漸擴散開來。
「我是千禾。」少女張開雙臂,「屬於這片金色的田園喔。」
透過她飛舞的長髮望去,遠方山脈在低沉的暮色中,染上了燦爛的光彩,宛若布滿黃金稻穗的魔法山丘,絢麗而迷人。
酷熱的夏天提早收拾行囊,收穫的季節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了這個鎮上。
夢中景色依舊,無奈已是黃粱炊熟時分。
我的意識再次從那片絢爛的黃金海漂離,身體逐漸往天空浮起,方才在眼前的千禾現在已經在遙遠的地上,自得其樂地對著不存在的我述說著這片土地的美好。
我曾與千禾立下一個約定,然而現在的我卻怎樣也想不起來。
也許隨著這個回憶的夢境逐步推演,那段殘缺的記憶能夠慢慢回流吧。
天真的千禾與那片金黃色的田園一起消失在漆黑的深淵彼方,我知道好夢將醒。
為這片土地捎來豐收訊息的千禾,隨著那片稻田的消失,被迫離開停滯的童年,染上成人特有的冷淡與心死。
等到眼皮再次撐開,已經過了晚餐時間,窗外的景象由火紅的夕陽轉為微光的夜色,自半拉的百葉窗下緣看出去,遠方的山陵線與帶點紫色的天空中間似乎還漾著一抹黏膩的光影,以這層光害作緯,興建中的大樓為經,薄霧中的景緻被切成不平均的四份,攤於微開的玻璃上,洽與室內反射的影像融為一體。
病榻上的長髮公主,筆電小白,以及身影被山稜線分為兩半的我,各據一方。
千禾依舊面無表情地繼續打字,和平常略有差異的是,現在的她改將及腰的秀髮綁成一束,從左肩往胸口垂下,末端埋在腰邊的棉被中。
「晚餐自便。」
我靠著的櫃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份簡單的餐點︰溫脫脂牛奶、兩片土司、一盤切好的梨子、連同幾顆方糖被層層的保鮮膜包在白色塑膠盤內。
「這是我到服務台拿的,反正你不吃我也是拿去扔而已,把這些東西處理掉。」
只有從這種伙食配色裡面,才會驚覺置身病房中。
苦悶而抑鬱的白色,像是勉強被拘束在托盤架構起的方框中,暫時安分地扮演起索然無味的病房餐點。彷彿在我揭開保鮮膜的瞬間,肅殺的純淨感會滲出,把八三六號病房染回應有的色彩。牆上日益茂盛的恣意畫作將被吞沒,穿著幸運草圖案的千禾將被吞沒,不應該出現於此的我也會被吞沒。
在整齊潔白的病房內,只會剩下守秩序的好孩子,謹守本分地度過每個日出日落。
偷吃黃金糖的幸福表情是奢侈的,盡情上網發洩是有罪的,留下塗鴉以證明自己存在過是踰矩的,浪費生存機會的千禾,也從對抗無形敵人的前線退下來,失去兒戲般的作戰目標。
雖然這項觀點從來沒在她面前提過,但我認為千禾留在病房的真正原因是——
「解離性人格病患」,通俗的說法是「人格分裂」。
不願意身份曝光,網路上威風凜凜,現實生活無能為力的「野萵苣」。
大膽地在牆上塗鴉,自由奔放的「藝術家」。
像是孩子般天真,只要一顆黃金糖就心滿意足的「小朋友」。
與幻想的邪惡組織對抗,背負正義之名的「英雄」。
效率高昂,冷漠沈靜的「大人」。
以及,偶爾嫣然一笑,迷惑我心智的「長髮公主」。
各種不協調的身份濃縮在纖細的身軀內,像是灌注在同一條水彩內的七種色彩,永遠無法得知下一刻會擠壓出豔麗或灰白。
「千禾…」我將整盤食之無味的晚餐連同盤子一起扔入垃圾桶,「把改好的資料檔案拿來,我幫妳拿去輸出,燒片,和寄件。」
她從床邊的桌上型電腦中取出一片光碟,順手拿起寫滿作戰計畫的活頁紙折出包裝袋,連同桌上裝滿錢的小鐵盒一起推過來,整個過程中,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過筆電螢幕,也保持至少有一隻手飛快地在鍵盤上舞動。
小心翼翼地離開八三六號病房,避開監視器,由內側打開通往太平梯的門離開八樓後,我拉開彩色的活頁紙套子,藉著樓梯間微弱的日光燈企圖看清楚這片光碟。
完全沒有燒錄的痕跡,這是一塊空白的片子。
我坐在樓梯間,閉上左眼,透過光碟片中間的圓孔,看著八三六室若隱若現的人影,細細地品嚐這份錯亂感。
彷彿在那房間經歷了喜怒哀樂,將千禾不可思議行為記在腦海裡的我,才是最不真實的幻象。只要將我從中抽離,失去控制的脫序演出就會重回邏輯與常識的軌道上。也許沒有走過鋼索的狂妄少年,沒有人格錯亂的神秘少女,也沒有打倒邪惡組織的作戰計畫,這一切都體驗都只是出於狂想,是生活苦悶後產生的幻覺,是打算參賽小說作品的章節,是南柯一夢,是子虛烏有。
八三六室燈火熄滅同時,圓形框框裡的世界彷彿快速地往上流竄,消失,最後只剩下淡紫色的深宵夜空。
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Room836 第一章 八三六室的長髮公主
張貼者: The R 於 凌晨3:59
標籤: ☆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 創作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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