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4日 星期五

Room836 終章 我們的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


  ——為什麼要投入第一屆角三輕小說大賞顛覆作戰呢?
  『因為,我想把兩人的故事,記錄下來。』——少年回答問題時,猶豫了一會兒。
  「對了,我還沒有名字,妳覺得選哪一個好。」

  中年男子推開礙事的醫護人員,行動粗暴而野蠻。由急診室入口踏入角三綜合病院的第一步起,他眼中就只有通往八樓的最短路徑。預想中,這應該是一條空曠且毫無阻礙的坦途,先由大樓西側走到醫院正面中央,搭乘已經空下來的專屬電梯,到了八樓後沿著由北往南的建築物主幹方向走到底,最後推開右手邊的房門一探究竟。
  被他撞開的白衣天使們害怕得不敢多說話,救助生命的天職在此時受到挑戰,她們學會先救助自己,於是急著送件的資料車讓道,與死神賽跑的病床停在一旁,強壯的護工連忙拉開猶豫的病患家屬,為角三集團主宰者開出如他所願的康莊大道。
  于老大所搭乘的電梯關上了門,卻沒有人因此鬆一口氣。
  他們凝視著電梯數字燈順著一、二、三…順序先亮再滅,最後停留在七這格。
  沒有人相信電梯在七樓就停下來,那是為了掩飾通往八樓的訊息,而刻意怠惰的燈號。
  下午五點,太陽西沉,正是光明要從大地上退去的時刻,視線無法由電梯燈號上頭離開的醫護人員,彷彿見到無邊黑暗提早降臨。
  
  大家好,雖然情況既尷尬又緊急,但還是要再次自我介紹,以免各位忘了我是誰。
  我是九十九,代號以外的所有資料請容我省略。
  很好,我聽到了各位的吐嘈。
  喂,這世界上哪裡會有走高空鋼索,又滿嘴抱怨,同時愛好青蘋果豆漿的怪胎!
  還有,進到病房就開始睡覺,連夢境都像連續般播放,這是怎麼回事!
  最誇張的是,美少女從天而降,之後關係越來越親密,這根本是廉價的輕小說題材吧!
  讀者大人的心聲,敝人謹記在心,但現在並不是一一回答的時候。
  一言以蔽之,我陷入了空前的危機,以起承轉合的四步驟來說,大約是落在劇情轉折點的位置,而且一路轉往壞的方向,轉得我頭暈目眩。
  千禾拉著我的手,跑出了病房,我們通過了以黃黑封鎖線隔離的安全門,她毫不猶豫地往屋頂方向邁開大步,停在上了鎖的最後一道防線前。
  「我啊,終於想懂了。」她拿起滅火器砸向留有修補痕跡的門鎖,「我想要完成的不是在白紙上,在窗簾上,或是在牆壁,地板,天花板上的畫作,事實上,我最討厭那片風景了,我討厭山丘上的教堂,我討厭守護誓言的大樹,我討厭窗外景色。」
  我最討厭這個傳說了。這麼大喊的千禾,將凹陷的滅火器向著受損的門鎖扔過去,不只是門把上頭的灰塵與鐵鏽灑落,連接合處的螺絲釘都扭曲變形。
  「那樣的誓言有什麼用處呢?傳說都是騙人的,用來欺騙還懷有夢想的大笨蛋。」千禾拋下不堪再用的滅火器,改拾起一旁的鐵棒,插入門把折彎所空出的縫隙,「我一點都不愛他,只是希望利用他的身份以求自保,我們是姊弟耶,如果父女是最傷風敗俗的結合,姊弟就是第二爛的人倫悲劇。」
  她用力踹著鬆動的鐵門,隨著一次次加重力道,晚霞紅光逐漸從門縫處湧入樓梯間。
  「所以我覺得啊,會去相信無聊傳說的人,若不是還沒長大,就是別有所圖。」
  例如說,在亂倫的恍惚感中,炫耀自己的微薄身價。
  「真是一個不坦率的孩子,對吧。」
  上半身沐浴在暮色中的千禾,飄逸的前額髮絲下,兩行晶瑩淚珠無力地隨風撒落。
  去年的這個時候,千禾從天而降。
  前年的這個時候,千禾一樣從天而降。
  「和我來。」她伸出右手,「把違背誓言的壞女孩丟掉吧,真正的千禾和弟弟留在那一天,留在那場婚禮中,所以繼續往著明日走下去的千禾是誰呢?」
  不願意身份曝光,網路上威風凜凜,現實生活無能為力的「野萵苣」。
  大膽地在牆上塗鴉,自由奔放的「藝術家」。
  像是孩子般天真,只要一顆黃金糖就心滿意足的「小朋友」。
  與幻想的邪惡組織對抗,背負正義知名的「英雄」。
  效率高昂,冷漠沈靜的「大人」。
  以及,偶爾嫣然一笑的「長髮公主」。
  「今年也累積了好多呢,真是糟糕。」
  去年丟掉了水登。
  他是個好人,個性溫和而且體貼,總是願意在我難過的時候陪在身邊。
  可是,他停留太久了,太危險了。
  「如果對這樣的生活感到滿足,那麼我就會忘掉他的,忘掉他被害死的仇恨,忘掉我們擁有的回憶,忘掉他的足跡,忘掉他的孤獨。」
  你已經走入了我的世界,引導我向前邁進,所以請在這裡結束自己的故事吧。
  走到欄杆邊的千禾,把一個我熟悉的背影推了下去,無聲無息。
  石見的身體摔落在四樓陽台遮雨棚邊緣,高高彈起後,再次往下墜,最後在一樓的步道邊緣折為兩半,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喂,九十九,你覺得他有罪嗎?」千禾上半身靠在拆掉保護網的欄杆邊,「我在想,問題會不會是出在我身上。你們其實應該得到自由,而不需要為我贖罪。其實我知道的,明明是我自己厭倦了,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以為這樣日子就不會繼續下去,而我可以等到那孩子醒來的一天。事實上,我錯了,我的世界每天都往前再進一些,我有了新的體驗,新的朋友,新的居所,我想把世界隔絕在外,我想避開所有關懷,我想把所有事情都推給虛偽造假的假身份…這一切,讓我覺得好累。」
  空中步道的故事會在樓梯間拆掉後出現無法克服的盲點。不會再有一個傻氣少年踏鐵架,勾鐵鍊,在夕陽時分來拜訪拒絕其他人的我。
  抱歉,這故事已經結束了。
  九十九為主角的故事到此畫上句點。
  「我累了。」千禾翻越柵欄,坐在外牆邊緣,在新大樓陰影的頂端尋找懷念的景色,「如果我把你留下來,你會把我的故事流傳下去嗎?」
  千禾為主角的故事也即將畫上句點。
  我的故事也要結束了。
  「一年前,我還懷著猶豫以及恐懼,因為我害怕自己的時間停止之後,那孩子的時間會重新啟動。但是今年不會再有奇蹟,不會再有了。」
  ——我是千禾。
  少女張開雙臂。
  ——屬於這片金色的田園。
  她對著這個世界吶喊。
  ——夕陽啊,將我的身軀染紅。
  憔悴的身影往前傾。
  ——讓我為失去色彩的灰色大地添上新的色彩。
  暖風伸出雙臂,邀約淑女同舞。
  ——回歸。

  我是九十九。
  我沒有見過真正的馬戲團。
  我沒有去過古街參加任何比賽。
  我不認識活躍而年輕的醫師大姐。
  我不認識假扮女性的愛麗絲。
  我不曾喝過青蘋果豆漿。
  我不曾攀爬外牆的鐵架以進入病院八樓。
  我從未尋找網路上的稿件。
  我從未寄出任何作品。
  我的世界處處充滿劇本,台詞與解說漂浮在空中。
  我的工作是當個稱職演員,順著安排好的大綱,生澀地擔任男主角。
  依照劇本的發展,我會對著第一個追上來的人滔滔不絕地講故事。
  我要講一個憂鬱女孩的故事。
  她愛上了不該愛的身邊人。
  那男孩在眼前被父親拋下,停留在兩年前的今天。
  女孩靠著恨意活下來,搭起牢籠,過著自囚生活。
  「那些人都不是我。」女孩總是以相同藉口,說服自己沒有再往前走,說服自己並未拋下那男孩。
  去年的這一天,她曾經拒絕過這個世界。
  今日,她的步伐跨得更大。
  她的故事到此結束。
  「開什麼玩笑!」
  我的聲音並不存在,卻讓逆風騷動。
  我的意志並不自由,卻懂得如何掙扎。
  我的心願並不偉大,卻令命運女神垂憐。
  「千禾!你說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對吧。」我的身體隨著熱流躍起,「我不會再按照妳的劇本來走。」
  這一回,我要走入妳的故事。
  於是,在八樓外牆,我追上了墜落的她。

  純與伊卡洛斯躺在八三八號房的冰冷地板上。
  伊卡洛斯身上沾了微量血跡,卻沒有受傷。
  「真是個垃圾。」伊卡洛斯惡狠狠地咒罵,「我和你的約定到此結束。」
  純沒有直接回應。
  抱著傷害自己的念頭希望讓那女孩注視自己,這個想法太自私。
  伊卡洛斯的責難在他身上畫出一道又一道看不見的傷口。
  爛男人,你以為愧疚感可以鎖住她嗎?
  「十七年來沒有盡過一天當父親的責任,異想天開,以陪著惡作劇的方式來彌補虧欠感,那就算了,可是你剛剛在做什麼,說啊!」
  我想叫千禾傷害我,我希望她驚惶失措,我希望她會出於自責而願意原諒我。
  「胡說八道。」伊卡洛斯踢了純一腳,「你只是想用個廉價的理由,安撫自己的嫉妒心。」
  你發現那孩子的眼中沒有你。
  你發現那孩子被無法醒來的男孩擁抱。
  你找到了讓她留在身邊的方法,既自私又荒唐。
  「嫉妒心,真是醜陋。」
  「的確是這樣。」純低聲呢喃,「完全逃不過小伊妳的法眼。」
  他又挨了一腳。
  「不要用這種噁心的小名稱呼我,我的名字裡面沒有伊這個字。」
  所以,要追出去嗎?
  「右邊吧。」
  「左邊啦。」
  平躺在地上的兩人各伸起一隻手,指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千禾先回左邊的八三六號房間一趟,然後氣沖沖地通過八三八號房門口。
  「所以說,她應該是往整修中的樓梯間走去,這樣聽懂了嗎?」
  知道了,小伊。
  第三次從肩膀傳來的刺痛感遠勝過前兩次,一瞬間純以為自己的手臂會由根部斷成兩截,不過這種直接的痛覺讓他心情緩和不少。
  要去追嗎?
  不,我不去。
  心如死灰的女孩子往外跑,會發生很多事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去,或者說,我無法去。
  「因為我已經死了,三十五歲的這一年,死在利刃之下。」
  伊卡洛斯不再用腳猛踹純的肩膀,溼潤感滲透進拖鞋裡頭,在她腳趾間汩汩而流。
  「那並非是千禾的錯。」純幽幽地說。
  千禾已經停留在兩年前的那一天。
  時間是條大河,深陷其中隨波逐流的千禾,不認識這兩年的自己。
  她拒絕載浮載沉的事實,把頭潛入水中,在平靜的河底與自己的身影嬉戲。
  只要這些同伴不存在,只要這些千禾不存在,只要水面上的世界不存在…
  「她沒有拿刀刺我,是我的身軀與一把漂浮在空中的刀交會而已。」
  「沒有法官會相信你的說詞。」
  「也對,死人不能作證,所以麻煩妳把我的話傳下去。」
  「想都別想。」伊卡洛斯對著天花板的黃昏天空敞開雙臂,「我不想救你,也不想幫你,更不想為了你牽扯上麻煩事情。事實上,我手邊就有緊急呼喚鈕,拍下去就可以讓值班護士趕來救援,但是我依舊不想為了你做任何舉手之勞。你自己也很清楚,被刺了這一下不會要命,你只是想要撒嬌,想要增加悲劇色彩,想要成為英雄。」
  我討厭帶有悲劇色彩的英雄——例如說,希臘神話中的飛行者,伊卡洛斯。
  躺在地上的她雙手緊握,奮力爬起。
  對於飛行的想像已經足夠,現在開始是飛行的實戰。
  「站起來。」威而不怒的女子踩向紅色的血泉,「現在是你展開翅膀跳下斷崖的時刻。」
  外頭一掃而過的黑影,讓原本躺在地上的兩人同時往窗邊跑去。

  「石見死了。」
  千禾反覆地說著這句話,兩眼無神地往地面望去。
  「在我們腳下二十多公尺處,他的身子四分五裂,散落在步道與草叢間。」
  千禾緊跟被她推下的石見往外跳,卻在中途停了下來。
  她寬大的淺綠色睡衣被外壁的鐵架勾住,既無法移動,也不能掙脫。幸運草圖案果然有股魔力,在鬼門關前攔住了她,僅能說是暫時保住性命。
  我,追隨著千禾的九十九,第一次違逆了劇本,乘著強風往下跳,比她更接近遙遠的地面。她的右手緊捉著我的左手,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狀況。
  「你不應該跳下來的。」千禾語氣平和,沒有絲毫恐懼,「因為你要負責把我的話傳下去,死人是沒有辦法…」
  我打斷了她的話,讓一個把悲劇攬在身上的英雄感到難堪。
  「你不能這樣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怒吼,咆哮,或是辱罵,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但就是不願閉嘴。
  「你不過就是,就是『九十九』而已,為什麼要打斷我的故事!」
  說得好,我不應該違抗寫好的劇本,我不應該忤逆妳的想法,但是,千禾,請告訴我,一年前的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在我意識裡頭綿延的夢境,那是我們之間不願觸碰的謎題。
  千禾的身子隨著鐵架彎曲而往下掉了幾公分,睡衣的支撐力似乎也到了極限。
  「那一天…」
  我親手把水登推下去。
  水登是我唯一能敞開心胸,促膝長談的好朋友。
  可是,時間到了,不能讓他的影子佔據我的內心,我已經答應了要等那孩子,所以我帶他到頂樓,親手把他推下去,讓他的頭顱撞上水泥地。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被看不見的手往下拉,身體翻過了柵欄,往下墜落。
  水登死了,但是我卻掉在四樓的遮雨棚上,逃過一劫。
  然後,我遇上了你…
  「看著我,然後再把那句話重說一次。」我打斷了千禾的回憶,「千禾,你應該要面對著我說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望著被遮掩的遠山。」
  千禾,看著我說話。
  「當時的青蘋果豆漿…」
  千禾,讓眼神與我交會。
  「然後我們回到房間…」
  千禾,拜託妳,請正視我的存在。
  為何妳不願意看著自己右手緊捉著的東西呢?
  為何妳討厭我打斷故事呢?
  因為我是「九十九」,正如「石見」這個名字中藏了「硯」的意涵,他是黑,而我是白。
  千禾舉起了左手掩蓋耳朵,卻無法將這些話阻絕在外。
  「少囉唆!你沒有資格和我說這些多餘的話。你不過是…」
  你不過是一個故事的主角而已。
  你只是我…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一個人物,只是這樣。

  我是九十九,我是故事的主角——我的身份是「小白」。
  我是千禾在墜樓後,為了彌補水登的空缺,所杜撰出來的角色。
  我的五感,我的記憶,我的存在,都來自千禾所記載的創作小說。
  為了撫平墜樓恐懼,千禾告訴自己,八樓外牆存在著一條空中步道。
  少年踏過步道,彌補謊言破綻,從此成為她的知心朋友。
  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千禾對腦內的少年下達命令,嚴禁違逆。
  關於九十九的一切,以電磁資料型態,收藏在專屬筆電中。
  唯有這故事繼續寫下去時,少年才存在於千禾的幻想世界中。
  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只有既定的劇本。
  這是一個人偶的故事,隨著絲線起舞的他沒有生命,沒有意志,甚至沒有身體。
  然而,絲線的另一端鬆開了手,人偶獲得了自由,同時也徹底失去了自由。
  我是九十九,少女幻想世界裡的主角,斷了線的人偶。
  就在九十九的故事被宣告完結的同時——

  我的故事,才正要展開。
  從現在開始,是斷線人偶奮鬥的傳奇。

  所以,拜託妳看著我,正如兩年前的這一天,看著我。
  千禾——我親愛的姊姊。

  沒有通電的喇叭裡,傳來了說話聲。
  沒有通電的螢幕上,閃過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沒有通電的機殼外,熱流四竄。
  千禾終於低下頭,眼底滿是淚水。
  『看著我。』
  『那一天的意外,並不是妳的錯。』
  『要讓姊姊纖細的手承擔我的重量,是太殘忍的要求。』
  『這樣就夠了。』
  『我拋下妳,奔向妳深愛的這片土地。』
  『因此,背叛妳的我,從此在守護樹的詛咒下,以長眠贖罪。』
  懸掛在牆邊的千禾伸出了空出的左臂,一雙粗糙的手用力捉著她的手腕。
  正如兩年前的那一天。
  一起翻落的姊弟等待救援,姊姊左手企圖攀上窗框,伸出右手捉著弟弟,兩人搖搖欲墜。姊姊的手已經無法支撐,身後的鐵架也即將斷裂。
  上天憐惜這對姊弟,於是給了一人份的活命機會,正如纖細的蜘蛛絲只能讓最壞的犍陀多得救。
  『這片大地有姊姊的味道。』
  『所以讓我自私地跳入妳的懷抱吧!』
  九十九從千禾的手中滑落,帶著滿足的笑容結束了短暫的安可曲。
  小白掉在小黑旁,一同變成了碎片。
  
  我是九十九,我是石見,我是水登。
  我是白,我是黑,我是清澈之澄。
  我是晝也是夜,我與黃昏相識,相戀,相惜。
  我是…

  隔了兩年,被同一個人救起。
  在這七百多個日子支撐著自己的謊言與幻想,如今已雲消霧散。
  眼前沉默不語的中年男子是自己的養父。
  他接受無端的指控,默默地扮演壞人,好讓養女能從害死弟弟的罪惡感中得到解脫。
  少女找到了不存在的夥伴,隻身對抗邪惡的角三集團,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正義早已獲得了勝利,身為幕後黑手的于老大心力交瘁,卻只能在定期探訪養女時,以溫和的方式開導這孩子走出幻想與自殘。
  同一時間,少女對於殺害弟弟的父親做出無情中傷。
  「我們都是無法表達直率地表現情感,只是笨拙的愚者。」
  千禾第一次理解母親留下這句話時,隱藏在背後的不捨。
  她撐起身子,雙手攀在于觲的胸前。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選擇沉默,為什麼你要隨我的謊言起舞?」
  其實千禾已經先說出答案。
  因為雙方都過於笨拙,無法坦然面對彼此。
  ——重穗和里惠雖然先後離開,卻始終給人還活在世上的錯覺。
  這就是答案,活著的人追逐往生者,最終在陰影下迷失方向。
  「請盡起父親的責任。」
  千禾推開養父,表情堅決,淚痕已乾。
  于觲粗糙的手掌在她臉上留下火紅的印子。
  長久的正邪對抗,在此畫上句點。
  英雄落敗了,但是正義獲得伸張。

  清脆的巴掌聲在八三八號房響起。
  聲音之大,讓伊卡洛斯反射性地壓住耳朵,以緩和鼓膜的刺痛感。
  這是氣勢萬鈞的一耳光,她覺得千禾挨了這下沒有昏厥過去,真是了不起。
  看向佇立在一旁的純,伊卡洛斯覺得這巴掌也打在這男人的臉上。
  純讓出了父親的位置。
  在確定于觲也同時捉住了掛在外牆的千禾後,純退回窗內,用力抱著于觲的身軀,好讓這位中年男人可以調整姿勢,順利把千禾拉起。
  純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選擇退居幕後的呢?伊卡洛斯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得到解答。
  伊卡洛斯揉了揉太陽穴,耳鳴的情況沒有好轉。
  她覺得這間病房內,瀰漫著一股騷動,像是刻意放低聲音的呻吟,很吵。
  於是,她環顧每個人的表情,期望從大家的臉上找到答案。
  純壓著肩頭的傷口,輕輕地張開了嘴。
  千禾眼睛瞪得老大,身體搖搖擺擺地移動。
  于老大露出了毫無防備的驚訝神情,拿下了遮掩視線的墨鏡。
  他們的目光,都匯聚在最後一人的身上。
  伊卡洛斯以雙眼加入了三人的行列。
  病床上的少年,沐浴在四人份的訝異中,慢慢地轉過了頭。
  「好長的一個夢。」
  少年的聲音雖然虛弱,卻確實地傳進了其他人的心裡。
  「我在夢裡頭,扮演著正義英雄的夥伴。」
  「她雖然孤獨,卻從來不因此氣餒。」
  「我們一起對抗邪惡組織,過程跌跌撞撞,沒有獲得任何成果。」
  「但是那樣的日子,卻甜蜜得叫人無法忘懷。」
  少年說,我是白晝,我是黑夜,我是清澄的天空。
  三個美夢走入尾聲,也是黃粱該熟的時刻。
  因為墜樓而陷入昏迷的于晨昏,找回了屬於自己的白,黑,與澄,在兩年後的同一天,跨越華胥之國的境界線,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少女撲向他,久久不能自己。

  兩人冰封的時針,重新啟動。

  七月下旬,連蟬兒都受不了酷熱,以沙沙的鳴叫向烈日發出抗議聲。
  與戶外的酷熱相較之下,八三四號房在冷氣的奧援下,涼爽得像是深冬。
  雖然是第二次在這房間接待長輩,伊卡洛斯卻絲毫沒有鬆懈,無論從迎賓到奉茶,行禮如儀不敢怠慢。接受款待的叔父于觲雖然和顏悅色,威嚴感卻還是不減。
  「我沒有要責怪妳的意思。」他喝完姪女恭敬遞上的茶水,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能夠為了真愛而挨這點皮肉傷,也算是轟轟烈烈的于家人。」
  伊卡洛斯已經放棄抗辯,這樣的發展總比老實說出自己在寫輕小說還要好一些。
  「不過,妳和這個男人已經…」
  「沒有!」
  于老大捧腹大笑,不懷好意地遞過一個信封,裡頭有兩張機票和簡單說明文件。
  角三旅行社最受歡迎的案子︰愛之旅——當然是限定熱戀情侶專用。
  「等到身體好一點後就安心地去玩吧,我會幫妳向父母那邊保密的。」
  人財兩失,或是人財兩得?
  站在走廊上的伊卡洛斯,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動搖了。
  「我可沒有同情那個傢伙的意思。」她背靠著門,自言自語,「總有一天我會甩掉那個無能醫生,單飛才是通往成功的路。」
  順著叔父要求,她將房間讓給那兩個男人談私事。
  反正不會是什麼好事情吧,一想到此她忍不住掩嘴而笑。
  這個空檔該去隔壁找那對堂姊弟聊聊嗎?伊卡洛斯笑咪咪地移動腳步。
  伊卡洛斯的直覺完全命中。同一時刻,八三四號房內充滿了肅殺之氣。
  于老大表情凝重,雙手抱胸,眼神嚴厲地瞪著純。
  「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小子。」
  純毫不猶豫地拉了張椅子坐下,與于老大取得對等談判地位。
  「是的,我就是千禾真正的生父,換句話說…」
   我就是在情場上打敗你的對手,重穗痛恨你的左右逢源,因此選擇了不告而別。
  「是這樣的嗎?」再次談起往事,于老大收起了過多的憤恨,反而露出懷念的表情,「當年我無法在重穗與里惠之間做出決定,最後也因為感情上的優柔寡斷,讓她們徹底決裂。」
  重穗要是不賭氣離家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麼快就病逝吧。
  二十年前的愛情糾葛,已經被時間沖淡。沒有激情,沒有怨恨,只有感慨。
  兩人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窗外,不見金黃色的遠山,只有新大樓的陰影映入眼簾。
  「小子,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遲來者的贖罪。」
  「我也在你身上看到了一樣的東西。」
  如果當年這個城鎮有這種規模的醫院,也許重穗就不會早逝。
  要是我能早個十五年當上醫師,也許就能親手拯救她。
  「事過境遷後才能把酒言歡,這就是男人間特有的交心方式。」
  兩人不約而同拿起了空杯,放在唇邊,彷彿將這些年來的恩怨一飲而盡。
  「不過,畢竟我也有自己的尊嚴和處世之道,小子,你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了吧。」
  純苦笑,了無遺憾。
  「我不能放任像你這樣的危險醫生留在院內,你被開除了,永遠不准再踏入角三綜合病院一步。當然,這件事情是我親自下令,所以也不會在資遣費上打馬虎眼。」
  相當於行情價三十倍的價碼,意謂著封口。
  「命令從即日起生效,你有半小時的收拾時間,我會派兩個警衛隨身協助。」
  然而,這道驅逐命令卻還有下文。
  「待過角三集團的醫師要是在外頭惹出麻煩,我的名聲會因此受損,所以在你贏得信賴之前,我要把你派遣到一個可以監視,而且又不容易出事的工作場所。」
  去角三高級中學,那裡缺少一位校醫。
  然後,順道幫我照顧一個人。
  她是個與學校脫節兩年的問題學生,雖然脾氣壞了些,卻有著無可限量的才華,我是角三集團的老大,不可能為了一顆璞玉而彎下腰,所以,你要想辦法讓她安定下來,好好地享受失去的幸福。
  在女兒成長的過程中,引導她,保護她,祝福她,這是每個男人說不出口的夢想。
  「男人的淚水只會壞了性子,你可以滾了。」
  純強強忍熱淚,恭敬地接過調職通知,臨走前彎下腰,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真難喝啊。」
  獨自一人面對窗外的于老大,舉起手中玻璃杯,敬向金黃色天空。
  杯底晶瑩的水珠,反射著如琥珀般的雲天一色。

  「大家最愛的小伊登場…咦,沒人嗎?」
  發現八三六號房空無一人後,伊卡洛斯意興闌珊地趴在床上,雙手捉著棉被。
  「哼,年輕真好。」
  千禾與晨昏這對姊弟留下了紙條,兩人相約到山上的教堂去散步。
  「那對小情侶應該接吻過了吧?不,也許更激烈的經驗都有了。真怨恨啊,這對連一壘都上不了的我來說,真是太過分了。」
  可惡,夕陽是混蛋!
  過期少女的怒吼在病院走廊間久久不散。

  隔年的冬季,角三集團在這天有三件重大新聞同時發佈。
  『看過第一屆輕小說大賞得獎名單了嗎?』鬧得沸沸洋洋的輕小說比賽終於有了結果,『結果根本和預期的不一樣嘛,原來以為會有一堆第三名可以讓大家都得獎的,最後只頒發了一金一銀兩銅,太叫人意外了啦。』
  愛麗絲換了個代號,偷偷觀察眾人對於比賽結果的意見。
  『聽說銀賞那篇是編輯部內定的作品耶。』
  『對啊,我有認識的朋友在當評審,他有給我看一下,內容很不錯,可是作者的本名讓我很震驚,真的是那個人耶。』
  『把我們當笨蛋嘛,一千多篇參賽作品裡頭選出這種內定貨色。』
  『慢著,我沒說難看啊,事實上四篇得獎作品裡面,就那一本寫得最好。』
  愛麗絲對這些充滿煽動與破壞性的言論滿意地點點頭。對於初選就全軍覆沒的參賽者來說,這次比賽如果能夠難堪地收尾,至少還能平息些許心中的憤恨。
  『我就覺得這種比賽有問題。』心癢難耐的愛麗絲跟著其他人一起中傷主辦單位,『那種水準的東西拿銀賞,角三看來也要完蛋了。』
  作者筆名︰白與黑與澄
  作品名稱︰千禾
  劇情大綱︰少年在夢境中,與從天而降的少女一同尋找離開謊言迷宮的途徑…
  「這看起來就不吸引人吧。」愛麗絲一方面散佈不實言論,一方面拿起報紙閱讀,滿口抱怨停不下來,「來看看今天第二件角三集團重要消息是什麼。喔?原來是醫院蓋好了啊。真是的,這有什麼新聞價值,還不是就幫有錢人廣告而已。」
  由空中俯瞰,三棟大樓在暮色中併立。
  西邊的研究中心的造型是個于字,乃角三集團的象徵。
  位於中央的綜合病院打掉了尾端樓梯,讓造型簡化到兩橫一豎。
  東邊的教學大樓主建築雖然也是個于字,卻另備有兩個長條水池。
  「有錢人總是喜歡在風水上大做文章。」愛麗絲言之鑿鑿,「這兩個水池從『于』字的中心往左右兩側斜下延伸,想必是要討喜氣。」
  乾脆我也來推行打倒角三的計畫算了。
  愛麗絲抱著莫名的怒氣,繼續往第三則新聞看下去。
  「這女的好眼熟啊。」他將報紙拉到眼前再次確認,「算了,怎麼可能?于家人的婚禮耶,不會是她的啦。」
  如果真的是她該怎麼辦?
  又不是輕小說,怎麼可能有這麼荒唐的發展嘛。
  
  很可惜,你也是故事裡的一個角色而已喔。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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