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存在嗎?
桂香打從心裡面鄙視這個問題,
宗教的存在價值在於提供心靈面的發洩,並且創造出一個比人類還高等的偶像,好在恐懼或是需要求助時有個虛幻的依靠。當然,宗教的教誨或是形式發展還是與信仰者的文化密不可分。與其說神創造了世界上的萬物,不如說人創造了宗教後,用來套在所見所聞所思之上。
神是存在的,只存在於虛弱的心靈中。
因為這個原因,即使聖希是與宗教有點淵源的古老學校,身為一份子的桂香也從來不因為牆壁上裝飾著華麗金銀雕花的十字架或是華麗細膩的宗教油墨繪而停下腳步來欣賞。人類是為了某些特定目的,像是求財、求愛情、求勝利、求安寧,才會想要求助於至高無上的諸神,並且獻上各種祭品作為交易。最早發展出信仰的傳教者,也想必是人類史上第一個買空賣空的商業高手。
比神更重要的,是祭祀過程。
「不可能吧…」
桂香緊緊地捏著考卷,睜大眼睛再三確認上面的紅字。
現在的她確定自己需要找個神來拯救考試分數。
神是存在的,屬於祂祭祀過程也一直在身邊上演,怎麼之前一直沒注意到呢?
原來曇花擺滿床舖的貓家族產品是這樣來的啊,卑鄙的桃歌和小靜。
「資優生不是都應該帶著牛奶瓶眼鏡,綁三條辮,擔任班長的嗎?」
從明天開始,不,下課後就出發,趕快去買貓家族產品來當獻祭品吧。
「你們這次期中考狀況如何?」
開學後一個半月的某個禮拜二下午,桂香試探性地問了這個問題。拿起掃把的A子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苦笑著搖搖頭,說出了一個和桂香原先預估差不多的答案。自稱普通的A子所有的分數精確地落在全班平均的位置,無論何時都在玩的B子在及格邊緣遊走,總是安安靜靜坐在教室角落看書的C子成績則是無可挑剔的優秀。
「既然有一個成績那麼好的室友,去請教她不就可以了嗎?」
桂香這句話當然是故意說給站在A子身後,嘟著嘴巴一臉不高興的曇花聽的。今天曇花原本打算要開始講自創的貓家族故事給憧憬的對象A子聽,現在卻被一個平常只會在這裡混水摸魚的礙事者打擾了。她縮著身子,捉著A子制服的腰帶不放,像是看到了討厭的東西般。
「阿桂不是應該要和平常一樣去佔領那台電腦嗎?」
「我偶爾也會坐在服務台裝裝樣子的,不要把我說得好像只會打混吧。」
「可是今天曇花想要說壞壞貓爸爸欺負女兒的故事給A子聽。」
曇花一邊探出頭抗議,一邊擺擺手做出驅趕的手勢。那個意思大概就是︰阿桂識趣點,去陪小靜玩咖啡機去。桂香額頭的青筋和刻意抿嘴微笑的對比讓A子的手抖了一下,掃把隨之倒在地上。
「那個,阿桂同學,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惹妳不高興了呢?」
「怎麼會呢?我現在心—情—非—常—好。」
「不打掃的話趕快去和小靜研究咖啡機啦。」
「曇花妳也沒在工作吧,只是拿著掃把跟在別人後面說故事。」
這句話才一開口,桂香就後悔了。原本只是希望透過他人之口暗示自己在課業上也需要曇花的幫忙,現在這個僵局實在是一點都不好看。本來個性就像小動物的曇花弓著身子,像是擔心玩具被搶走的小狗般瞪了過來,彷彿還可以聽到陣陣低鳴聲從她的喉頭傳來。
「等,等一下。我不是指責曇花妳沒認真啦。」桂香連忙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小紙袋,「這個是我媽從玩具廠商那邊拿到的開發中產品,妳應該會喜歡吧。」
曇花歪著頭,盯著桂香手裡的條紋紙袋,原本緊張的氣氛化解了,現在的她左手食指點著自己下唇,像是在反問紙袋內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撕開封口後,從裡面滾出了一把如硬幣般大小的圓形塑膠塊,每一顆上面都畫了獨特的圖案,有帶著紳士帽留著兩撇鬍子的白貓、有繫著圍裙捧起湯鍋的黑貓、還有其他各式各樣模仿人類動作,俏皮逗趣的大小貓兒圖樣。
「這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曇花不知不覺把臉湊到桂香手邊仔細觀察著。
「不知道這個嗎?」
曇花張大眼睛用力地點點頭,隨後想了一下,為了表達真正的意思又連忙搖頭。
「這是貓家族袖釦,可以縫在衣服上。這次是對方老闆為了徵詢業界意見,所以帶給我媽當樣本的試作品。上面有一種圖案是全新繪製的,還沒確定要採用,因此說不定這會是全世界唯一畫上這張圖的貓家族產品喔。」
奏效了,桂香暗自為此叫個好。曇花的視線隨著袖釦移來移去。如果手往右邊揮動,曇花的臉就跟著轉向右邊,當手往左邊擺時,那熱情的目光也會立刻跟上。看著眼前和自己年紀和身高都差不多的少女從懷抱敵意的野狗變成充滿好奇心的小貓,桂香對於這個氣氛轉換的手段打了滿分。
「這個給妳吧,我不懂縫紉。」
甘願讓手工藝品競賽冠軍的桂香屏除自尊說謊的理由,當然還是那個。
在曇花的眼中,眼前桂香的身影和牆壁上的油畫融為一體,這位室友簡直就有如加百列降臨,全身上下沐浴在溫暖的光輝中。她撲上前去抱著桂香,比遇著了失散多年的姊妹還熱情,手中原本握著的長掃把也因為這個動作迎面打向了桂香的臉。
忍耐,忍耐,接下來只要再推波助瀾一番,高中生涯的成績就都有依靠了。
「那個,A子同學,妳要是課業上有不懂的部份,會問室友嗎?」
「不會。」
這是什麼回答,拜託妳看一下場合吧,就大方地說︰要是課業上有不懂的地方當然要拜託最親近的室友給予協助,作業部份就不用講了,考試前更應該互相指導對方比較弱的科目,如此教學相長,不但接受指導的會有進步,就連擔任小老師的人也會受惠,想得更多看得更遠,不管有沒有保護眼睛鞏固牙齒骨骼強壯這類效果,至少也有機會像大樹一樣喔。拜託妳,表面話至少要像我說得這麼順暢啊。
桂香雖然在心底嘀咕了半晌,臉上卻還是掛著僵硬的笑容,這讓A子背脊發涼,不知所措,只好背對過去假意打掃。
「那個,其實我不會問另外兩個室友,並非看不起人或是偷懶啦…」A子站在服務台邊,無意義地讓手中的掃把左右來回搖晃著。「我覺得成績普通就好了啦。」頓了一下後,才小聲地道出真正想說的話。「C子雖然非常厲害,考試幾乎難不倒她,可是卻不太會教別人…別誤會喔,她其實是有求必應,知道全世界大小事情的智者,就像是座活生生的圖書館,但就是很難把答案簡單地解釋出來,一開口解釋就停不下來。問她水是由哪兩種組成的,她會把整張元素表的資訊都背給妳聽;想要知道圓周率的大概數字,她可以用毫無起伏的語氣等速地連續念十個小時。」講到這裡,A子索性把掃把放下,轉個身子直接坐在服務台上,抱著胸口低頭長嘆。「還有B子,她其實腦筋也是好到不像話,雖然成績都是勉強及格,可是妳知道嗎,她每張考卷都只寫不到七十分,考試中一寫完就立刻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分數墊底這件事情根本只是假象而已的。我有時候也問她該怎麼準備考試,結果得到的回答是﹃破釜沈舟﹄四個字,﹃如果六十分才會及格的話,故意剛好寫六十分的題目不是很有趣嗎?所以就會更用心地作答。﹄這種事情根本辦不到吧。」
不只是桂香和曇花聽得發愣,連晨茉都放下了手中的咖啡壺,目瞪口呆。
桂香走到服務台前,踮起腳尖,拍了拍A子的肩膀。
「有沒有人說過,其實妳發牢騷的樣子很像中年人。」
晨茉不發一語,輕輕地點了點頭。曇花則是豁然開朗地右手握拳敲了一下左手掌心。
「王子大人原來是中年人啊…」曇花的失望完全反應在臉上。
「別再用王子這個稱呼叫我了,我不會是王子的。」A子別過頭去,「我是很普通的少女而已,平凡而四處可見的女子高中生,如此而已。」
在桂香眼中,肩膀靠著牆壁的A子幽幽回答的身影看起來有點形單影隻。
那一天晚上,桂香決定找個機會把這一個多月來的疑問釐清。
八點過後,一如預期,桃歌身上套著寬大的無領休閒衫,追著一起從浴室出來,全身上下包著一條貓家族浴巾的曇花跑了出來。跑在前面的曇花用力地甩著頭,洗頭後附著在俏皮短髮上的水珠在房內四處灑落,從後方追上的桃歌拿起一條大浴巾直接往曇花的頭上蓋下去,手段粗魯地幫她擦乾。這個景象第一次看到時讓桂香非常震撼,在她的認知中,小孩子超過五歲後就不應該和父母一起洗澡,更何況是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同學。但是連著看了三十幾天下來,這一追一趕的嬉鬧景象倒也還能習慣,反正浴室是附屬在個別房間裡面,不至於被外人看到。
「嗚嗚,妳為什麼每次都故意那麼用力擦人家的頭啦。」
「這是懲罰全身溼透還亂跑的小狗啊。」
「曇花,曇花才不是小狗狗呢。」
諸如此類會引人遐想的對話,桂香是已經聽到會背了。桃歌每天押著曇花到浴室一起洗澡,之後兩人經常是全身濕漉漉地在房間內跑跑跳跳,該看到的,會看到的,一點都不會漏掉。
「桃歌同學,在妳忙碌的時候打攪一下,我想問點和學校相關的問題,方便嗎?」桂香耐著性子,恭敬地對桃歌開口。
「啊,就問吧,反正我從小學就開始在這邊,有問必答。」桃歌連投都沒抬起來直接回答,並且順勢將曇花壓在床上,用右腳踩著她弓起的背,一撮一撮地細心地擦拭溼潤而雜亂的頭髮。
「以前聽說這所學校是最高級的貴族女校,可是實際就讀後才發現怪胎很多。」桂香刻意在怪胎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我以為上流社會出身的女孩子應該會很有教養,安靜內向。」安靜這兩個字說出口時曇花正好發出了低沉的悲鳴,「最少,隨時隨地都會保持端莊形象吧。」
雖然桂香意有所指地對桃歌放蕩不羈的穿著投以無奈的眼神,低著頭的桃歌卻只專心地擦乾曇花身上的水滴,含糊地應了兩聲「不一定啦」這類說詞。
「以前聽到聖希這兩個字,我會聯想到一群虔誠的千金大小姐,身穿連身白衣,說話謙恭有禮,三五成群到樹下朗誦詩歌或是品嚐下午茶。」
「這都是漫畫和小說帶來的刻板印象啦。教會學校不強迫受洗,我們的制服也不是白色的,下課十分鐘也沒有辦法辦茶會吧。」
非常現實的說法,桂香也對自己入學前過度的期望感到羞恥。
「不過啊,妳也別失望,因為至少我會朗頌詩歌,這點是千真萬確。」
桂香在腦海裡浮現了原始人拖著獵物回山洞,爽朗地吼叫的想像。
「我去過晨茉家中拜訪過了,大概可以知道她是富商的獨生女。不過似乎很少聽到妳和曇花聊起家裏的事情耶,可以和我說說嗎?」
聽到這句話的桃歌和曇花同時停下動作,轉過頭來,以驚訝的眼神看著桂香。
「我是想問,到底這裡的學生,都是來自怎樣的背景。」
桃歌沉思了一會兒,才以平靜的語氣緩緩回答︰「在這個學校,大家是不問彼此來歷的喔,這是一種默契。」她翻過身子,離開了曇花身邊,拉了張椅子坐下。「這裡是聖希啊,是一所重視身份和來歷的學校,因此我們不喜歡繼續在自己和別人身上追加標籤。」
「因為是聖希,所以阿桂的問題其實很不禮貌喔。」曇花幽幽地跟著回答。
「我以為在這裡的學生都是家世不錯,或是希望接受最佳師資的人生勝組耶。」
「阿桂,我換個方法和妳解釋好了。妳的學號開頭和我們的都不一樣對吧。」
桂香的學號開頭是Q,桃歌是O,曇花是G,至於晨茉是C,同班同學間擁有完全不相連的學號的確是件可疑的事情。
「聖希從一開始就把所有學生依照家庭背景和入學原因分類了。小靜的雙親都是富商,所以被分類在『富商子弟』的那組;妳的母親是編輯,被分在『家長是特殊專業人士』的組別;曇花是以資優生身份進到學校裡來的,所以當然是編在G這一組;附帶一提,和我們一起在資料室服務的那三人與我都是分在『其他』組。這個分法把身份排在最前面,其次才開始是入學時間或是就讀班級的資料,因為對學校來說,身家背景比學生本人更加重要。」
「不重視學生,反而注意來歷,這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這裡是聖希啊,表面上很風光,其實私底下有很多黑暗面的…」
桃歌話說到一半,拍了拍垂頭喪氣的曇花,順手丟了包硬幣要她去交誼廳的販賣機投四罐牛奶回來,曇花接過零錢後大方地走出門,身上依然只有裹著浴巾。等到確定曇花關上浴室的門後,桃歌從衣櫃裡面拿出了制服,在身上比對。
「聖希的學生是從左邊袖子上的學號來認識彼此的。」桃歌用食指磨蹭繡在白色袖口上的銀色絲線,「假設我是軟體公司大老闆的女兒,而妳的父親是個知名的程式設計師,那麼,為了幫忙拉攏優秀的人才來到家父的公司,我會刻意地去親近妳喔。」
有目的,有所求的往來,這個例子直接讓桂香豁然開朗。
「無論是在家長會上見面,或是在公開場合偶然握個手的機會,家父可以對著令尊說『小女在學校受到貴千金的照顧了』,這種噁心肉麻卻又無法反駁的話,是最可怕的暗示。用金錢或者飼料的誘惑勉強可以畜養忠犬,但要束縛人才的話,只能從精神面去下手。社交圈的力量有時候會超乎妳的想像,發揮萬金也買不到的效果。」
桃歌索性改坐在桌上,視線由上往下地注視著不安的桂香。
「阿桂,在這學校裡雖然有很多的富家子弟,但是卻沒有那麼多千金小姐,妳知道原因嗎?」
桂香咬著下唇,搖了搖頭。
「聖希建立起屬於上流社會的交際圈子,無論是渴求金錢的沒落貴族、待價而沽的賢才隱士、或是尋找合縱連橫機會的商場富賈,都巴不得能打入這個網絡來。因此在這裡的學生有的便背負了沈重的責任,以代理人的身份幫家族成員物色對象,拉攏關係。這種壓力是很大的,甚至會造成同學間的對立和派系,對於年紀從七到十八歲的女孩子來說,很快就會感到身心俱疲了。因此,這批高高在上,野心勃勃的成功者,想出了一個很棒的方法來加入這場權力與人脈的遊戲中。」
「阿桂,要不要猜猜看這個方法是什麼?」
桃歌將身體往前傾,遮住了桂香眼前的燈光,表情認真地期待聽到回答。
桂香完全不敢抬起頭來,眼前的這位室友收起了嬉鬧的荒腔走板表情後,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老練的氣息,如同野狼狩獵般一步步接近顫抖的綿羊。
「答案揭曉,這些人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聖希來,反而去領養條件優秀的小女孩,丟入這所學校,作為所屬集團操弄的棋子。」
桃歌壓低音量,繼續說下去。
「聖希的女孩子有部份並非真正的大家閨秀,而是被有權有勢的團體收養,作為上流社會交際圈的延伸。這些女孩表面上享受著閃耀的人生,不過卻只是鍍金的假貴族罷了。對於權貴者來說,這便只是類似飼養寵物或是投資商品而已,公開場合出現時情同父女,可是暗地裡被當成貨品交易或是淪為情婦的情形也不少。可悲的是,這些少女為了不被拋棄,只能努力地表現得讓飼主滿意,不惜代價地拓展人際關係或變得更美麗更嬌豔。」
桃歌的長篇大論雖然沒有音韻的高低起伏,但卻一陣一陣挑起了桂香的矛盾情緒。
「另外也有一些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父母親送到這所學校,待價而沽,可能一晚過去就被賣給了不認識的金主。為了要賣到好身價,或是讓往後日子好過一點,還沒有買主的商品們必須表現得更亮眼。妳可以想像一下,若是讀到最後完全沒有買主青睞,要償還這些年來沈重的學費,年輕女孩還會有什麼好方可以選擇呢?」
「夠了,別再說了。」
桃歌將雙手放在桂香的肩膀上,像是要催眠般地輕微搖晃著她的身體。
「聖希的學生是很可憐的,我們表面上活得很風光,其實是背負著無比的壓力。除了少數真正的天之驕子外,大部分都只是商品。不只是想要打進這個圈子的買主感興趣,甚至連不法之徒也打算靠綁架一夕致富。校方高層的態度也像是個惡質的商人,將聖希所有歷屆學生資料,整理出一份被戲稱作『商品目錄』的調查表,只要還活在世界上,就無法擺脫被人物化的命運。」
雖然桃歌的語氣中帶點幽幽的悲傷,兩手卻加強了力道,掐著桂香的雙肩。
「所以,阿桂,回答我這個問題。妳要來就讀時,媽媽是不是提醒妳過,無論如何要在這裡多交一些朋友,對吧?」
桂香從來不知道人心可以如此脆弱,也沒有想過為何自己的淚水這麼輕易就落下。
以利用別人為出發點,用友情之名包裝的枷鎖,在自然相處的學生生涯中滋長,聖希這所學校的本質讓桂香心裡面產生了巨大的空洞,連咒罵聲都無法填滿這個缺口。
所有的往來都是經過算計的嗎?
要好的兩個人手牽手散步,其實是牽起兩個集團的合作契機?
如果在這學校所有的親疏關係都是一種權謀,在親切笑臉的背後會藏著什麼?
桂香雙手緊緊地捉著襯衫下擺,為自己過去的想法感到汗顏。
只要面帶微笑就可以無往不利的想法原來是如此幼稚,目中無人的自己原來只是個弄不清楚狀況的羔羊,占他人便宜的想法也許已經吃了大虧…
如果可以將這一個月的時間回朔,桂香想要從開學第一天開始表現得更平易近人些。
為時已晚。
「對了,我是被分在其他組喔。」桃歌伸出雙手,夾著桂香的兩頰往上抬,以放大的瞳孔直視著前方那雙膽怯的眸子。
「猜猜看,我身後代表的是哪一個勢力?」
桂香的胸口開始急速起伏,雙唇微張,喘不過來的氣息直接從口鼻竄出。
不要,拜託妳不要告訴我。
「我是火星人的代表喔。火星一族的榮耀就靠我發揚光大了。」
「請,請問妳,這是不是代表地球,地球要被佔領了?」
一聲如銀鈴般地笑聲從門口傳來,桂香連忙轉身,卻見到曇花探出頭對著這裡大笑。
「阿桂為什麼會被騙啊?怎麼可能會有火星人嘛。」
再轉頭回來看,方才嚴肅正經的桃歌冷峻的表情在一瞬間消失,扮了個鬼臉。
「為了紀念阿桂相信我來自火星,今晚來寫一首『火星人之歌』作紀念吧。」
「等一下啦,妳到底是不是來自火星?」
「我啊,其實是急智歌后章蒂的私生女,因此才會被分在其他組。」
章蒂雖然是上個世代的明星,卻還算得上是歌壇常青樹。即使是高中女生也多少會聽過這個名字。
「我的隨機應變是來自老媽的遺傳啦,不管是唱歌,朗誦,或是惡作劇的部份。」桃歌手插腰,得意洋洋地抬起頭來,「可是第一次可以騙得這麼徹底,實在是讓我感到很意外。阿桂啊,越認真的人越容易上當喔。」
「剛剛說的學號分類是真的嗎?」
「那是真的啊。」
「然後提到利用在這裡就讀的機會互相培養人脈…」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啦,不需要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吧。」
「最後,最後那個黑幕,故意收養女孩子來念聖希的部份呢?」
「妳可以自己判斷看看啊。」
桃歌轉了一圈,坐在桂香身旁,將臉湊了過去。
「認真過著每一天是很好啦,可是偶爾讓自己鬆懈下來也不錯啊。」
桃歌撥開桂香垂下的長髮,作勢親了一下那紅通通的臉頰,再小跳步地從衣櫃中拿出便服走回浴室更換。這段期間默默和咖啡機奮戰的晨茉端來了杯藍山,桂香喝了一口,那股強烈的酸澀居然在這時候毫無滋味。
「不要在純真的曇花面前提這種事情。」
桃歌方才在耳際的那句悄悄話,與其說是親切的建議,不如說是冷峻的警告。
「這喝起來真苦啊。」
桂香開始為自己的焦慮尋找不著邊際的理由。
縱使那是杯加了四倍牛奶的咖啡。
花了七天的時間沈澱情緒,這個禮拜二桂香帶著大包小包的點心和飲料來到資料室。
「各位,忙完後讓我們來開個同樂會怎麼樣呢?」
「啊,阿桂妳這樣微笑讓人感覺有點可怕。」
無視於曇花的意見,桂香持續徵詢著其他五位同學的意見。
桃歌和B子爽朗地答應了,C子與晨茉是沒意見的類型,A子雖然皺著眉頭對於在資料室吃東西這種行為有點意見,可是最後還是和曇花一起點頭了。
這一天的桂香主動地拿起抹布細心地擦拭晨茉關心的咖啡器具,將桃歌亂丟的樂譜擺放整齊,替B子開桌燈,在三樓的角落找到C子後兩人進行第一次的對話。
「請問要幫妳拿張椅子來嗎?這樣坐在樓梯上不好看耶。」
C子抬起頭來,指了指大腿間夾好的裙擺。桂香才發現眼前這位低調寡言的同學原來在長長的瀏海下掩蓋著的是和普通女孩一樣的笑顏。雖然只從髮絲間看到部份的嘴唇上彎,但在桂香腦海裡浮現的是一張純真自然的表情。
也許她是個好人吧。
不主動說話,蓋住臉龐的髮型,安靜地抱著圖鑑閱讀,自然流露出的氣質。
扣除髮型這點,這已經是桂香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校學生典範了。
在同樂會上表現得最讓桂香滿意的也是C子。
不但有答必問,說起話來條理清晰,而且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受過良好禮儀教育的身段。
雖然希望在閒聊間多打聽一些關於她的家庭背景,但每次只要話題一轉到此,A子和B子就會刻意地把話題岔開,顧左右而言他。因此只知道這位神秘的圖鑑愛好者的確是來自屈指可數的世界級大財團,其他的來歷都還在五里霧中。
安心地聊開後,隨著點心一包包地打開,七個人的心防似乎也跟著解放。
晨茉對於咖啡的興趣是從國小時代啟蒙的。
桃歌其實是詩歌社的王牌代打,似乎也從事一些可疑的兼差工作。
曇花為了要蓋出貓家族城堡,私底下在鑽研建築與土木相關領域。
桂香上週送的袖釦被曇花偷偷縫在房內每個人制服的蝴蝶結下。
聽到這消息桂香連忙解開胸前的緞帶,發現其中一枚裝飾用的扣子被換成貓媽媽圖案。
字母團三人組的國中生涯也漸漸明朗起來。
A子從以前就經常被學妹視為『交往對象』,可是本人卻為此深感困擾。
B子則受到學姐的青睞,靠著高明的手腕遊走於眾人間,是備受寵愛的洋娃娃。
C子因為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翻圖鑑,八風不動,所以被戲稱為『高級古董家具』。
這三個人不但從國中時代入學就同班,更是從沒換過房間的親密室友。
「阿桂呢?」
桂香沉思了一會,從口中吐露了那間令她整整三年過著不愉快日子的學校名稱。
桃歌眼睛為之一亮︰「是不是以女子棒球隊聞名的那間學校啊?」
曇花也跟著起鬨︰「阿桂也是拿起球棒對巨人之星發誓要打進甲子園的強棒嗎?」
「拜託…」桂香苦笑著回答,「甲子園是日本的活動,更何況沒有巨人之星這顆星星啦。」
「我想起來了,是那間很有名的七號殺人事件的學校,沒錯吧?」
B子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其他六人的眼光都匯聚過來。
「七號啊七號,這很有名耶,在網路上也流行過一陣子。七號殺人事件到目前為止是個無解的案子喔。」B子得意地對著面露疑惑的其他人轉了轉手指頭,「等我一下,記得網路上還找得到那張照片,等我一下,一下下就可以了。」
目送著蹦蹦跳跳跑上二樓的B子離去,留在服務台邊的另外五人要桂香先給點解釋。
女子棒球社每一年都會在開學前找個時間辦裡獨立的招生活動,由於戰績耀眼的關係,學校甚至會臨時借出一間教室讓這個戰果豐碩的社團利用。那一天黃昏時校警接到校內分機,以女子棒球社員的身份要求值班的人到作為活動場地負責佈置的場地的家政教室去看一下情形。
「結果,到現場的警衛嚇得半死,因為教室裡有一個三年級女生被刀刺死了。」
「全部的謎題已經解開了,兇手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警衛!」
「曇花,聽我講完啦。」
被殺的是三年級的前任社長,當天只有她一個人在位處偏僻位置的家政教室負責佈置場地的工作。兇器很快就被找到了,是丟在水槽邊的生魚片刀,經過鑑定,刀子上沒有可以辨識出兇手身份的指紋,而且這把本來就是教室內的烹飪用具,拿過的學生實在太多了。
「請問,上面沒有任何可以辨識的線索嗎?因為被洗過了吧?」
「連刀柄都沾滿血跡,看起來是沒有沖水的樣子。」
現場也是一團混亂,窗戶被打破了好幾扇,碎片撒滿地上。至於撥到校警室的那支電話,正是這間教室裡的分機,根據調查,在那天下午有兩通播出。晚一點的那通電話內容當然是通知警衛來發現屍體,據推測應該是兇手打的。但是在這之前約一小時的另一通電話卻讓警方感到頭痛。
「被殺的前社長交代當天其他人不要去打擾她的創意。」
「這個活動中她也要獻唱或是朗讀之類的嗎?」
「不是每個活動都要來上一首歌的吧。」
活動內容是把各個社團成員的名字或是代表稱號之類的東西用不透明膠帶貼在教室靠圍牆外的正方形窗戶上,也算是讓在外頭的人可以看到各式各樣有趣的稱呼方式。當窗戶打開時,各個字還可以疊在一起表現出新的意思,所以每年負責設計的工作人員都是絞盡腦汁,希望能做出令人捧腹的效果。這個活動被視為重要的傳統,因此總是只有一人完成,在活動前其他社員會盡量不經過貼好名字的教室窗戶那面。
「那一天的另一通電話,是前社長打給老師詢問意見的。」
老師,關於活動的部份我想請問一下某個環節…對,我已經完成一個了,只有做好她的部份…唉呀,才剛說她居然來了,真討厭,不是說好別先來偷看的嗎…嗯,我先罵罵她,晚一點再打電話給老師吧。
「那麼說,兇手就是當時第一個名字或稱呼方式被貼在窗戶上的人?」
「事情很明顯啊,當然是這個樣子。問題在於事後玻璃被打破了,光從教室地面四散的玻璃碎片和膠帶拼不回去原來的貼字啊。」
正式的調查到此為止,接著卻在網路上流傳起一張可疑的照片。
「啦啦啦,這就是那張照片喔。我就記得好像在這個網站有看到過的,居然沒砍檔啊。」
以B子和電腦螢幕為中心,另外六個聚集到二樓的少女們猛盯著液晶畫面。
「七」
貼在玻璃上的土黃色膠帶在夕陽的反光下看起來有點模糊,但還是分辨得出來,是個國字的「七」,而且貼得很扁,只有一般字的三分之一高度,看起來像是上下各少了幾筆。
「這張照片很可疑對吧,當初引起很大的討論喔,還有團員匿名把這案子裡三個可能下手的社團成員資料都列出來,逼得校方出來為那三個社員澄清喔。結果這張照片出現後警察還是沒有找到足夠的證據去定罪,無能啊無能。」
方世惠,前任副社長,和被害的前社長不合是出了名的。
柴怡君,二年級社員,和被殺者為了男友爭風吃醋。
山田奈奈…
「日本人嗎?就是剛剛說有巨人之星的國家嗎?」
「我不是說過了嘛。巨人之星啊,死兆星啊,這些都不存在啦。」
「所以,桂香同學,這個日本人也被牽扯在其中,同時也是社員嗎?」
「叫我阿桂就好。這個山田奈奈是日本留學生,也是最可疑的份子之一。」
「兇手是這三個人之一的話,警察還破不了案,應該是證據不足吧。」
「所以這才變成懸案,懸案啊懸案,兩年過去了還是沒結果。」
兇手是誰呢?
不知道是誰先提了這個所有人共通的疑問。
吃喝玩樂的同樂會一下子就變成了低劣的推理競賽。
曇花始終相信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必定是兇手,桃歌與B子胡亂地想像各種不可能的犯罪手法,C子和晨茉則是不發一語,低頭沉思。
「桂香同學…抱歉,我應該要叫妳阿桂。阿桂,這間家政教室有沒有少了什麼東西?」
「好像沒有吧,不過事後有人說被殺的前社長放在現場的照相機不見了。」
「第二個問題,那間教室很偏僻嗎?窗戶對著的方向不常有人經過?」
「非常偏僻。這窗戶面對的是一片小花圃和圍牆,外面是人氣不興盛的小公園,因為缺乏保養經費,雜草叢生,連我在那學校三年都沒有進去逛過。」
「最後一個問題,那通和老師聯絡的電話結束不久後命案就發生了,是這樣嗎?」
「嗯,雖然兩通電話相距一小時左右,可是兇殺案發生在第一通電話後不久。」
「原來是樣子啊。」
那我大概知道兇手是誰了。
A子的喃喃自語沒有被熱烈的氣氛掩蓋過去,這一刻反而因此讓她成為話題中心。
「知道了嗎?快說!這也許會是新歌的好題材。」
「不,其實那個,我,我只是說,可能我會想猜…」
「兇手就是校警吧,一定是他,曇花知道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就是犯人。」
「這位應該不會是兇手吧。」
「各位請等等,至少聽我說。」桂香苦笑著打斷了兩個室友交叉的逼問,「這是個真實案件,並非遊戲,我們聊得再起勁,也不能定人罪啊。更何況,我完全不懂棒球,對這件事情的印象也不完整,這樣的猜測不是很沒意思嘛?」
「不是只要指出犯人就可以把她關起來嗎?所以只要捉到校警的話…」
「連這個都不知道嗎?」桂香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今天是重新籠絡感情的同樂會,自己過去說話那種目空一切的態度只會把氣氛弄得很僵。
「沒有證據的話,可能連審判都沒辦法吧。單靠犯人自白是不夠的。」
「既然王子大人這麼說了,那應該就是對的吧。」
不過只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應該也可以吧。
這麼想的眾人將白板拉過來,開放在場七個人把心中的答案寫下。
「第一號,高音記號偵探桃歌登場,啪哩啪哩啪哩。」以口技為自己配上鼓掌聲的桃歌在白板上以扭扭曲曲的字體寫下「柴怡君」這個名字。
「既然是『七』這個字,應該是名字裡面的某部份字型吧。『柴』這個字的左上角有個『匕』的部份,所以我猜這個黃色膠帶貼出來的七其實是『柴』字的一部分,所以她就是兇手。」
經過反覆修改後,終於寫下心中答案的是晨茉。
「方世惠」這名字當中的「世」這個字本身可以看成是「廿」以及「七」的合體。如果貼在玻璃上,只要拉開和關上窗戶就會有「二十七」和「世」兩種意思浮現,因此會有話題性,可以應用在活動中。
以往一向跟不上話題的晨茉不急不徐地說完自己的論點後,連桂香都大吃一驚,對眼前這個只會和咖啡機苦戰的遲鈍大小姐徹底改觀。
「曇花還是要猜校警。貓家族裡面有一集就是這樣演的。」
這個答案沒有任何人贊成,甚至連同情票都拿不到。
「我不猜。」桂香明快地放棄了。
輪到C子時,A子與B子連忙打斷她的發言,並且要求她只能最後一個開口。
因為她的回答會是答案。這樣的理由雖然難以理解緣由,桂香卻從善如流地接受了。
「接下來是驚天動地的美少女雙馬尾電鑽偵探B子堂堂登場啦。事實的真相只有一個,我以爺爺的名義發誓,凶手就在我們之中,一切的謎底都解開了。」
桂香雙手抱胸,懶得吐嘈這一連串抄自偵探漫畫的台詞。
「這個案件當中最可疑的是『七』這個字,只有一個人能用這數字來表示出自己的名字,所以被殺的前社長才會挑這個字,用黃土色膠帶貼在窗戶上。」
「兇手是日本人,山田奈奈!」
在場有一半的人無法跟上B子的思考模式,只能等著志得意滿的嬌小偵探解釋原因。
「『奈奈』這個名字的發音其實和『七』的其中一種讀法是一樣的,如果我是被害者,當然會想要在大活動上賣弄一下這個知識。只有一個『七』字是無法完整表示另外兩人的名字,因此只貼好一個字是算不上完成品的。」
包含桂香在內的四個人忍不住對這意外的答案報以掌聲。
「真正的兇手也許不是這三個人。」
A子起身,從另一個沒有對B子精湛見解做出任何反應的C子身後走了出來。
「先說喔,這個案件畢竟只是從很有限的資訊進行推論,所以聽聽就可以了請別在意。」
「王子偵探登場了!」
「不是什麼王子啦…」
「就叫長腿偵探吧。長腿啊長腿,妳的腿為什麼可以長到和我的胸部一樣高?」
「那,那是因為我們身高差了超過三十公分以上,我,我不是故意要長這麼高的。」
雖然晨茉提出一個「卡布其諾偵探」的稱號,可是很快也被否決了。
「先讓她講看看吧。」桂香突然插進來的一句話讓吵吵鬧鬧的情況緩和下來。「我想知道兇手不是這三個人的理由,請告訴我妳的想法。」
A子走到白板前,深深吸了一口氣,確定其他六雙眼睛看著自己後才開始解釋。
「這個案件並不是單純看照片猜答案的遊戲,而是一個實際發生的犯罪事件,而真相目前還被名為『謎團』的高聳圍牆所保護。這道牆高聳而漆黑,無法直接攀爬。因此,偵探的工作便是在看似堅不可摧的牆壁上尋找足以窺伺真相的小孔,隨著一個個小孔被發現,擴大,被隱藏的事實終究會水落石出,而原本固若金湯的謎團最後將隨此土崩瓦解,在推理和搜查交錯的努力下化為歷史的塵埃。」
沉穩而宏觀的視野,讓A子的解說在一開始便說服了剛才幫她取名的少女們。
「把事件依照時間整理後大概可以這樣敘述︰被害者在家政教室用膠帶貼了一個社員的稱呼方式,接著為了確認一些問題和老師通電話,在這時進入了社員甲,她正好是稱號被貼上窗戶的當事人,接著電話到此結束。」 A子在白板上寫下了「犯罪前」三個大字。
「一個小時之後,校警接到來自家政教室的電話,到現場後發現屍體,這一小時便是犯罪者的工作時間。」
在白板的另外一端,A子寫下了「犯罪後」三個大字。
「現在,讓我們在這道『七號殺人事件』之牆上搜尋小孔吧。」
聆聽的六個人都摒著氣息,不知不覺間將上半身往前傾。
「窺伺真相的第一個孔︰當時來到家政教室的社員甲到底是不是兇手?這點我持贊成的態度,因為若不是兇手,那麼她沒必要隱瞞自己來過家政教室的事實,也不需要在事後破壞玻璃。同樣地,利用電話讓校警發現屍體的神秘通話者應該也是這位社員甲,她不希望犯罪時間的推測時段被拉長,因為可能會讓其他頂罪者出現不在場證明。」
在犯罪前和犯罪後的中間,「犯罪中」的大字被寫了上去。
「窺伺真相的第二個孔︰這張網路上流傳的照片是誰提供的?這張照片拍攝的地點是人煙稀少的小公園,拍攝的對象又是普通的學校建築,除非是一開始就知道這扇窗戶上膠帶貼字的意義,否則根本不會出現這照片。所以我認為這張照片是社員甲,也就是兇手本人故意拍攝的。在殺死被害者後的一小時,兇手拿走了照相機,拍攝完這張照片,再回頭把現場破壞。」
直接從膠帶字面上意思推理的三個人都忍不住用力地點頭。
「窺伺真相的第三個孔︰為什麼沒有留下指紋?兇器是現場取得的生魚片刀,這樣來說是臨時起意殺人的可能性很大,我們可以假想一下,被害者與兇手發生了爭執,結果兇手拿起現場的生魚片刀將被害者刺殺身亡。可是這把刀並沒有經過清洗,甚至兇手事後打電話給校警時也沒有留下指紋,這代表兇手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帶著手套的。女子棒球選手為了保護手部,即使戴著硬質的棒球手套,還是會在雙手戴著薄手套。因此,我認為這位來訪的社員甲剛結束練習,還沒有把薄手套取下就到家政教室,並且在意外中失手殺死了前社長。手套的存在也解釋了為什麼兇手要用打破玻璃的方法破壞現場。戴著手套無法順利撕下貼在玻璃上的膠帶。」
曇花輕輕地嘆了一聲,眼睛瞪得老大。
「窺伺真相的第四個孔︰既然兇手知道自己的身份被貼在窗戶上,為什麼還要先拍下照片再破壞現場呢?最後的這個疑問,我需要阿桂同學的協助。」
抱著胸的阿桂猶豫了一下,還是站到了A子畫的圖案前。扇形的外框內有正方形立起的方框,是簡單表示棒球場地的示意圖。
「妳還記得這三個人的資料嗎?」
「印象中應該是這樣…」
桂香先在左上角畫個圈,寫上了「方」字,接著在二壘左邊寫上了「奈奈」。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又在「方」字上寫個數字「7」。
「因為這個人的背號是七號,當時這事件被討論得火熱時,有人直接把她當兇手看待。」
「我要的資料並不是背號,如果要表現背號,通常會在前面加個『0』,但是照片上卻是以國字的七來表示,這並不是死者留下的線索,相反的,七這個字是兇手用來脫罪的關鍵手法。」
雖然只是輕微的揚起嘴角,但C子的確在聽到這話的瞬間以笑表達內心的肯定。
A子抽出了一張面紙,拿著簽字筆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傍晚的陽光立刻將資料室二樓角落灑上一層溫暖的色彩。
「請各位把這張面紙當成案發現場的玻璃,而我要在上面模仿地寫上扁平的『七』字」
坐著的桃歌和B子也跟著拿起一張便條紙跟著寫。
「兇手犯下大錯後,考慮到來到現場時聽到被害者那通電話的內容,心裡面一定非常著急吧。可是如果為了撕掉膠帶而把手套脫下來,不但可能會留下指紋,警方可能在事後也會依照黏著痕跡還原當初的貼字。很幸運地,她想到一個方法︰與其洗刷自己的嫌疑,不如先把案子導向其他也有過節的社團成員。只要能拍出一張完全不同意思的照片,並且匿名在網路上張貼出來,接著自己就可以當善意的第三者,不斷散播對自己有利的消息。如果警方相信這張照片要表達的訊息是真的,那麼自己當然就安全了。」
「王子大人,照片是變造的嗎?」
「照片是真的,變造的是這扇窗戶。」
寫著「七」的面紙先左右翻面後,再順時針轉九十度,顯示出完全不同的結果。
「4」
翻過來看不到字的便條紙無法表現這個技法。
面紙因為在夕陽下透光可以看到另一面的字,而將真相映在每個人的眼簾。
「打從一開始,那扇玻璃上寫的就是『4』,這張『七』的照片,是兇手用來脫罪的保命符。」
「我懂了,詭計啊詭計,這張照片是兇手故意散播的假情報。因為窗戶剛好是正方形的,拆下來後稍微推上去掛著,遠遠地拍照片根本看不出來這窗戶的情況。」
「所以兇手拍完照片後再回到現場把窗戶取下敲破,碎片掉在室內。接著又為了避免完整的膠帶字被拼回去,所以再打破了其他玻璃,說不定還故意取走一部分貼了膠帶的玻璃吧。這種感覺就像是為了拉高嗓子,所以一陣一陣用假音唱上去,層層掩飾的歌手啊。」
「曇花知道了,因為網路照片的證據不夠強力,所以這案子沒辦法推給被鎖定的三個人吧。可是,那真正的兇手到底是誰?」
「在棒球解說裡面,有項資訊是只要一個數字就能表現的,那就是…」
守備位置。
以簡圖來表現九人制棒球的守備位置時,只要九個數字就能解釋場上所有人擔負的任務,從一號的投手到九號的右外野手都有專屬的編號。
「以阿桂同學標上的記號來看,這在左外野的方同學就是七號,然後奈奈同學是六,因此編號四號二壘手的很可能就是兇手。」
桂香咬著下唇,在腦海內不停地翻弄著記憶的碎片。
「如果,如果說是二壘手的話,好,好像這個柴怡君當時就是守這位置。」
一邊支支吾吾地說出最後一位嫌疑者的訊息,桂香一邊在二壘右邊寫上個「柴」字,並且標上了紅色的「兇手」兩字。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想要請阿桂同學幫忙想,用黃色膠帶去貼出守備位置,這應該會和兇手的特徵有關,所以妳知道其他與這位嫌疑者相關的訊息嗎?」
「連,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一定是,是因為名字叫怡君,第三個字和金黃的金發音有點接近,大概是這種關聯性吧。」
「曇花有點意外呢,居然是這樣的原因啊。」
「那麼來公佈答案吧,有請什麼都知道的『圖鑑偵探C子』。B子我要問問題了喔。七號殺人事件的兇手,真的是二壘手嗎?」
當C子點頭瞬間,B子用力地拍手,接著現場爆出如雷的掌聲。
「王子大人好厲害,為什麼妳會想到這麼多呢?」
「我,我不是什麼王子啊。」
「是長腿啊長腿,長腿偵探A子。」
「早知道說出來還要被笑,就不要說了。」
當其他人都簇擁而上,圍著不知所措的A子調侃時,有兩個人卻沒有離開位置。
被當成正確解答的C子如止水般地坐在位置上,搖了搖頭。兩條馬尾與一對長鬢角在空中畫出了美麗的弧線。
站在白板邊的桂香咬著指甲,臉色鐵青,不發一語。最後這個推理在她心中投下了一塊大石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往外無止盡地擴散開來。
桂香,妳不要再想那個學校的事情了,來到聖希就是希望換個環境。
桂香,妳別忘記,其實家裡面臨很大的經濟問題,所以妳是媽媽的代理人。
桂香,妳一定要在這所學校生存下去,並且找到很多好朋友。
桂香,妳這樣做不只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個性,也是在幫媽媽的忙。
不能再繼續想下去了,趕快停止吧,畢竟這只是一場無意義的偵探遊戲。即使推理出真正的兇手也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即使在腦海裡不斷浮現各種告誡自己的話,但是那無懈可擊的推論架構還是讓現在的桂香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彷彿包圍在自己身邊的圍牆也開始出現星點般的小洞,防衛隨時都會被瓦解。
還有,那個一開口就被當成真相的C子又是何方神聖?
「C子同學,七號殺人事件的真兇是二壘手對吧?」
點頭。
「所以是柴怡君殺的對吧?」
搖頭。
窗外的夕陽被整片的烏雲覆蓋,資料室內立刻陰暗了下來,然而此時桂香的表情卻比天色還要灰暗。她的雙手顫抖,獨自一人回到前廳的服務台,默默地收拾著遺留在此的點心和飲料。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應該只是個同樂會的,本來就應該只有閒聊和玩樂。
可是現在卻覺得自己被人一層一層地剝開,脆弱的內心很快地就要暴露在外。
烏雲集結處,雷聲大作,雨點從天稀疏降下。
桂香探出身子,讓自己從窗戶往外伸展,並且張大嘴用力地吸氣與吐氣。
當冰冷的雨滴打在她眼眶時,安心的感覺才漸漸舒緩開來。
至少這樣就藏住一件事情了,所以讓更多的雨水從我的眼眶一滴滴滑下吧。
目前的桂香只能以這個方法緩和不斷湧上的焦慮感。
其他待在資料室後廳二樓的六個人現在分成了三派。
「從下個禮拜開始,每週二下午,聖希偵探團將在此為大家服務。」
「這聽起來很有趣耶,妳們會接什麼任務?」
「推理啊推理,除了推理外還有搜查,舉凡上天下海的工作都沒問題。」
起鬨之後,贊成聖希偵探團成立的B子和桃歌結為一派。
「等一下啦,這是勞動服務的時間,而且我一點都不想參加。」
無論如何都感到困擾,為自己十分鐘前言論深感後悔的A子是反對派。
「我們三個加起來一定會是最強的組合啊。我可以負責冒險和調查,C子來當助手和紀錄,然後妳可以負責推理,這是最完美的團隊耶。」B子得意的分配起工作來,「更何況人家也同意了啊,對吧?」
C子連頭都沒抬起來,埋首於新的大圖鑑「二十世紀偵探全紀錄」當中。她和興沖沖地拿著面紙寫著國字「七」透光看的曇花與晨茉,這三位是不置可否派。
「所以說啊,妳覺得『少女偵探團』好聽,還是『ABC特搜組』好,趕快選一個吧,讓妳當一日隊長喔。」
「請住手啊。」
B子興沖沖地拖著死命搖頭的A子往樓下去,經過C子身邊時,完全沒有抬起頭的圖鑑狂熱者安靜地抱書起身跟著走。
「到樓下去佈置偵探團辦事處吧,地點當然是資料室的服務台。」
「不要這樣啊,我的人生已經累積很多錯誤了,別再帶來災難啊。」
「這是做好事情耶,好事啊好事,那種多做好事的人不是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嗎,好人不長命…」
「我還想要活到成年,所以請妳放過我吧。」兩人吵吵鬧鬧踏入前廳時,看見沮喪的桂香蹲在地上撿拾同樂會吃剩亂丟的塑膠袋,落寞的背影似乎在發抖。
「阿桂同學,抱歉,請讓我來幫忙收拾吧。接受款待後居然還要麻煩妳,實在很抱歉。」
「我,我可以問妳一件事情嗎?」
「請說吧,不過我可能沒辦法分擔妳的困擾吧。」
桂香轉過頭,以弦然欲泣的表情望著A子。
「C子同學說的話真的可以相信嗎?」
「該怎麼說呢,」A子卷弄著側髮,猶豫了半餉,「也許很難說服妳,但是她說的話一定是真的,而且還是一個全能全知,很偉大的人。」
桂香和A子決定到走廊上繼續這個話題。
「我和B子與C子從以前就在一起了,從聖希國中部一年級入學到現在都沒有分開過,就讀同樣的班級,連宿舍也都一直是小丑之館三零一室。對我來說,她們兩個是最重要最親密的朋友吧。B子雖然經常胡鬧,用不完的活力每次都只會帶來麻煩,可是她其實擁有我所缺乏的堅強和細膩心思。」
聽到這裡,桂香腦海裡閃過一個在自己身邊,總是哼著歌的室友。
「C子和我們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不只是流著貴族之血,更是生來要成為救世主的全能者,擁有洞察過去與預知未來的能力。因為這種能力,過去的她經常成為權力遊戲下的奴隸,必須痛苦地面對他人的野心與慾望。因此,她不再主動開口說話,只決定以被動的方式來面對外在事物的刺激。她是可以掌握『過去』與『未來』的人,卻因此失去了最重要的『現在』,活得像個漂亮的藝術品,而失去了人的生機。」
A子閉上眼,搖了搖頭。
「我和B子大概可以說是為了保護她才來到聖希,不,說不定是為了和她相見才來到這世界上的。像我和B子這種沒有用的孩子,能夠待在她身邊已經是無比的幸運了,所以當然會繼續相信她,永遠陪在她身邊吧。」
桂香看著A子清澈的眼神,心中有股悸動。
憂鬱王子這個稱號果然和眼前的女孩完全契合。
「A子同學,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請妳保密。」
「因為妳是牽扯在七號殺人事件裡的一份子嗎?」
「在我承認前,請給我一個可以心服的推理吧。」
「妳在畫三個嫌疑者的守備位置時,把游擊手和二壘手位置標在二壘的左右對稱位置上。一般來說對棒球不熟的人會認為壘手應該標記在壘上吧,例如說一壘手畫在一壘上,捕手畫在本壘上。能夠知道這種示意圖的二壘手要畫在所屬壘包右邊,代表妳並不如自己所說的一竅不通。所以我認為妳可能是故意在隱瞞某些事情。」
桂香忽然覺得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一掃臉上陰霾,吃吃地笑了。
「真的很厲害,沒想到我居然會被這樣算計啊。」
她離開靠著的牆壁,站到A子前方,順手抽掉髮簪,並且原地轉了一圈,讓盤在後腦的秀髮隨風飄起後再緩緩垂下。
「如果當年就能遇到妳的話,也許就不會有什麼七號殺人事件了吧。」
如果當年就可以遇到眼前的這個王子,也許自己的人生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發展。
她幽幽地將自己所隱瞞的一切吐露出來,包含被警察列為嫌疑人的不快回憶。
聖希這所學校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了,至少眼前有一個可以讓自己感到安心的避風港。
桂香在王子還來不及反應時,踮起腳尖獻出了初吻。
七號殺人事件。
她腦海裡反覆地整理著今天在資料室的小插曲。
這個晚上,她依舊拿出偽造的家長同意書,離開聖希,來到這棟半荒廢的七津之星。
現在陪伴著她的,依舊只有那台不停運轉的電扇。
到底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義務,又或者是出於自身意願的權利,早就分不清楚了。
那個男人今晚也會來。
一如以往地喝著酒。
一如以往地對她冷嘲熱諷。
一如以往地吹噓著不存在的國度。
一如以往地尋找肉體上的溫暖。
這樣的日子到底是有苦有樂,苦多於樂,還是已經能苦中作樂了?
為了讓自己這個晚上也早一點停止思考,她需要其他能刺激大腦的思緒。
七號殺人事件。
七津殺人事件?
衝動的因子開始在她的內心聚集,糾纏交錯。
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想要殺掉的人。
那間資料室對七個人來說太過擁擠了。
只要那個人消失了,自己就可以從現在的矛盾中獲得解脫。
這個夜晚,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興奮之情。
2009年3月2日 星期一
少女ABC事件簿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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