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6日 星期三

遊戲街 遊戲之二 飛碟屋的小小外星人


  追逐者與被追逐者,在廢屋圍起的小廣場愉快地奔跑著。
  不同於大草原上獅群與羚羊間的緊張關係,在前頭奔跑的獵物們表情興奮,不時挑釁後頭急起直追的『鬼』;當然,負責追捕的『鬼』也未呲牙裂嘴,而是懷著不認輸的神情拔腿狂奔。
  孩子們享受起最原始的奔馳樂趣,原本圍在廣場邊的他們一哄而散,對外以放射線狀跑開,為了引誘『鬼』往自己方向追上來,這群獵物們或是吶喊,或是手舞足蹈,就怕被冷落而掃了興致。
  一旦被『鬼』觸碰到身體,兩人的立場便會互調。
  瞧,那兒已經分出勝負了,被仆倒在下方的獵物哭喪著臉。
  得意洋洋的『鬼』大聲宣佈自己獲勝,將追趕獵物的使命交棒出去。所有孩子們重新回到出發點,圍成一圈,對新誕生的『鬼』擠眉弄眼。方才還一起逃跑嬉鬧的同夥,現在成為要追趕的獵物,這對『鬼』而言,並未帶來太多心境上的轉換。
  只要跑得快,跑得靈活,就是勝利者。
  對於遊戲雙方來說,這是共通的原則,或許也是大草原上的生存法則。
  不過,為了保護毫無抵抗之力的被狩獵者,這遊戲設下了一道障礙。
  「閃電滴滴。」
  個頭嬌小的他雙手合十,喊著意義不明的四個字。在這場遊戲中,當獵物說出這咒語後,就不能再移動,同時也不會成為『鬼』的捕捉對象。若是以前面提過的例子來類比,就像是由奔逃的羚羊搖身一變成為沈重岩石,雖然失去了敏捷,卻也因此得以逃過獅子的視線。
  無論是『閃電滴滴』、『紅綠燈』、『三字經』、或者是任意的三個字排列,只要事先約定好,這些咒語就能保護獵物不受『鬼』的騷擾。
  要由變成石頭的狀態變回羚羊,就需要同為獵物的其他羚羊協助。
  趁著『鬼』分心之際,另一位孩子悄悄靠近念出咒語的夥伴,與他接觸。
  「解除。」救援者以掌心拍打夥伴身子。
  於是無敵咒語失去了效果,岩石變回敏捷的羚羊,重新加入被追逐的行列。
  當所有的獵物都喊出咒語變成石頭,因為沒有同伴可以拯救他們,這場遊戲會以『鬼』的勝利告終。這種勝利方式比起直接捕捉到獵物,更能滿足『鬼』的成就感。
  就這樣,孩子們不只學會了追趕和逃跑,也在潛移默化中,理解到何謂拯救。
  這場遊戲的活動範圍,在不知不覺間擴大,由廣場延伸至周遭奇形怪狀的屋舍內。
  『鬼』仔細地巡視每個化為岩石的獵物,卻無法找到最後一位倖存者。
  這孩子並未發現自己已經被另一群虎視眈眈的野獸盯上,成為獵物的一份子。
  
※    ※ ※
  
  無論是國中小學或是大專院校,必然都會流傳著聽來似曾相似的傳說。
  『知道嗎?這所學校以前是刑場。』
  『其實連操場都是利用墳地填起來的。』
  『委員長銅像到了半夜會跳下大理石台四處閒逛。』
  『午夜十二點看掛在教室前方的孫先生玉照,會發現他正在對你笑。』
  『被欺負或是出於課業壓力而化為一縷幽魂的學姐,至今仍徘徊在圖書館某個角落。』
  『在校園內的湖底,頭下腳上插在淤泥中的學長們比魚還多。』
  『即使是單純的鬆脫問題,也會與靈異現象扯上關係的水龍頭。』
  『廁所內,無論是門板卡住的隔間與最內側的儲藏室都鬧鬼。』
  諸如此類的共通傳說總是在口耳相傳的渲染下,深植於學子們的腦海中。於是墓地被剷平的速度追不上學校新設的腳步,一個城市的刑場超過三十處,每年十月三十一號各地委員長銅像會開生日派對,在三月十二日午夜十二點的教室可以聽見微弱的吶喊︰「革命…奮鬥…救救我…」如果校園中沒有一兩件恐怖傳說,連就讀的學生都會覺得抬不起頭來,什麼禁忌都沒有的學校聽起來是如此地孤寂。
  我所就讀的貴族女校『聖希』,曾有個以收集傳說為樂的地下社團。
  
  故事要從今年夏天說起。
  
  『輕輕鬆鬆暑期社團體驗,免經驗,月薪十萬元。』
  如果這樣的傳單由天而降,被逆風送到臉上來,你會覺得是機會,或是單純地當作是惡作劇呢?若是在街頭,由滿載親切笑容的紳士親自遞交到手上,我會四處張望,確定好隱藏式攝影機的方位,故作瀟灑,自稱無功不受祿,以免成為綜藝節目嘲弄貪婪的揶揄目標;反過來說,假設是由親切和藹的大嬸挨家挨戶拜訪發傳單,上頭不是寫「天國近了」就是「死後必有審判」這類宗教警語,我會委婉地告訴她,家父路西法正與您的主人優雅地享用下午茶,即使我爸有時候只是一個普通的地中海禿頭男。
  不過,如果是在舊社團活動中心前撿到這類傳單,毫無疑問,又是不知那一家的千金小姐閒得發慌,打算來渡個瘋狂無比的暑假。
  因為這裡是『聖希』,聚集全天下低能貴族千金的女校。
  走上舊社團活動中心四樓,迎面而來的是霉味與灰塵。會以這層樓為集散地的,多半是成員不足或是尚在籌備期間的小社團。
  對於沒有升學壓力的大小姐來說,藉由各種稀奇古怪的社團活動紓解壓力,是再自然不過的社交活動。社團活動中心也因此孕育了許多曇花一現的迷你社團。
  比對過貼滿傳單的窗戶位置後,我停留在走廊深處的房門前。
  『傳說社』
  龍飛鳳舞的毛筆字透入門板,筆勢強而有勁,墨色不但跨過門面,還將一旁其他社團蒙塵在一旁的塑膠招牌從中截斷。
  才剛伸手想要握向門把,傳說社的門就自動向內拉開,由陰暗室內冒出一張白皙的臉蛋。
  「唉呀?」女孩歪著頭,「居然有訪客耶,好意外。」
  「妳好。」我忍不住跟著她把頭歪向左邊,耳朵緊貼肩膀,「聽說這裡在募集暑期社團活動成員,是嗎?」
  女孩從門後伸手接過對折的傳單,若有所思。
  我幾乎可以確信沒有跑錯地方,因為傳單上的插圖和這女孩長得一模一樣︰剪齊的瀏海搭配公主頭,髮長及腰,長睫毛與大眼睛搭配櫻桃小口,看起來有混血兒的輪廓,活像是從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人物。
  「啊哈哈,好像弄錯了呢,這個十萬元月薪的部份。」
  可惡的騙子,以為長得可愛一點就能說謊嗎?
  「記得我是寫二十萬元的啊…」
  親愛的公主殿下,您的每一句金玉良言都叫在下銘感五內。
  女孩以眼神仔細打量過來,對我從頭到腳細細端詳,不時從喉頭發出奇怪聲音。水汪汪的眼珠咕嚕咕嚕地轉,過不久甚至還將手放在我的腰部,像是要捏出贅肉般地施力。
  「那個…」為了掩飾困窘,我還是選擇開口,「雖然妳的心意讓人高興,但其實我性向很正常,然後…」
  「喔,是一圈圈的肉耶。」
  「那只是比較厚的皮!我至少還是標準身材,哪可能有女孩子這裡不囤積脂肪的。」
  公主大人將上半身探出來,撩起制服下擺,將我的手牽引過去。
  可惡!可惡啊!
  我彷彿聽見自己腦內理智斷裂的聲音,尖銳得叫人想發狂。
  「合格了。」她滿意地點頭,「有一點肉的話,應該可以成為重要的勞力,所以…」
  歡迎加入傳說社。
  笑顏逐開的公主將我一把拉入陰暗房內,我的夏日冒險就此展開。
  
  拉開窗簾的瞬間,我更加確定這個小社團並不單純。
  扣除隨處可見的長桌與折疊椅,這六坪大空間裡,塞滿了光怪陸離的收藏品。
  眉開眼笑的貝多芬肖像、刻有三隻怪獸的埃及石板、可疑的白色口袋、紅色的角…從外觀上來看,實在很難理解這些物品的用途。至於這些雜物前方擺著的介紹卡片,也沒有發揮說明功用,例如︰『上位者不會懂的裝飾用腳』、『會問魚肉好吃嗎的魚拓』、『紅櫻隊機翼碎片』、『紅衣小女孩的斗篷』…諸如此類叫人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的解說文字。每一件物品都貼上了白紙做的封條,上頭以毛筆寫著兩個大字︰回收。
  興奮的公主殿下沒有放過大好機會,追逐著我的目光焦點,自豪地拿起各種收藏品解說起來。
  「這個是大恐龍在東京灣出沒的珍貴紀錄片喔。」
  啊,我知道,這系列怪獸片老爸有整套。
  「至於這瓶子裡的生物,是我們捕捉回來的尼斯湖水怪。」
  親愛的公主大人,這瓶底還留有價錢標籤耶。
  「然後這個…」她跳上角落的水泥條,雙手插腰,「猜猜看,這是什麼?」
  那是大約一點五公尺長,三十公分寬,十五公分高的灰色長方體,上層邊緣有金屬條。
  根據這房間的擺設風格來看,是柏林圍牆那一類的嗎?
  「不是啦!」小公主雙手放在頭上交叉,「這是聖希七大不可思議傳說,其之五,不存在的第十三階樓梯,當初為了要拆下來真的花費不少力氣呢。」
  露出純真笑容的她故意用袖子擦乾毫無汗珠的額頭,但是我卻只感到背脊發涼。
  這已經是破壞校園公物了,真的可以嗎?
  不過比起笑盈盈的公主大人,我更在意房間的另外兩位社團成員。
  「這位是錦雉,因為頭髮的顏色和名字的關係,叫她小雞就可以了。」
  頂著一頭大波浪暗金色捲髮的少女向我揮手,無論從豐滿的身材或是入時的裝扮甚至是模特兒般姣好臉蛋,都能嗅出流行美女的氣質,光是走在這種女生旁就足以讓我身價暴跌。
  「另外這位是屏雀,是社團重要的軍師喔。」
  相較之下,長相還算清秀的軍師就被豔麗小雞直接比了下去,樸實無華的裝扮叫人不禁落下同情淚。可是屏雀本人卻似乎不在意與大美女並肩而立,始終維持著瞇瞇眼笑容,這反而讓同為女孩子的我內心如小鹿亂跳。
  姑且不論小雞的奢華或是軍師的質樸,這兩人在定位上明顯出了問題。
  「要再來一杯茶嗎?」
  笑著婉拒屏雀的好意後,換錦雉晃晃手上的咖啡壺,不等回應就把我的杯子注滿。
  好,鼓起勇氣發問吧。
  「公主小姐…嗯,該怎麼說呢…」
  「社長的名字是青鳥。」微笑軍師忽然開口,「雖然我們私底下也叫她公主就是。」
  「青鳥社長…」當我開口時,可愛的公主殿下也兩眼發亮,身體靠了過來,「這問題有點難以啟齒…」
  ——為什麼這兩位社員要穿女僕裝呢?
  基本款都是黑色連身裙搭配白圍裙,兩人差異在於︰小雞選擇帶有成熟魅力的黑色褲襪與滾邊女僕頭飾,再加上化濃妝的關係,整體裝扮略有風塵味,不像是高中女生;而軍師則是搭配白色過膝襪與樸實的頭巾,因此讓她看起來就像個村姑。
  「女僕很好啊。」小雞挺起胸膛,那瞬間讓我心頭有股莫名火,「我自己還蠻喜歡這種裝扮的,反正又沒有傷風敗俗,何必在意其他嫉妒者的閒言閒語?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努力讓自己變得光彩奪目,以美麗和自信追上心上人,才是我的生存之道。」
  這個女人一定會引來殺機的,無論是那臉蛋身材裝扮或者是說話時的傲氣。
  「也許對外人來說,這種裝扮會招來流言蜚語,妳的疑慮我也能體會。」無時無刻提供免費微笑的軍師出來打圓場,「我和小雞算是青梅竹馬了,扮成女僕只是我們的個人興趣而已。請放心,社團裡沒有服裝規定。」
  聽完這句話後總算鬆了口氣,像我這種大塊頭穿上女僕裝只會自取其辱吧。
  「總之,我已經知道貴社的活動內容了,這裡是以收集各種奇特傳說為主的吃喝玩樂社團對吧?那麼,請問這個暑假打算要回收什麼呢?畢竟是月薪二十萬的打工,應該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嗎?」
  「事實上,這個社團還有第四位成員。」軍師猶豫了許久後才主動開口,「女孩子出遊歷險難免會遇上些麻煩事情,這時候就需要比較兇悍或是強壯的同伴幫忙。不過我們這暑假的活動地點有些尷尬,因此才對沒來的這位社員先保密,並另尋夥伴,以防萬一。」
  這意思是說…
  「妳的任務就是取代目前不在現場的燕南,擔任護花使者與苦力,保護我們這群柔弱女子。」小雞趾高氣昂地指著我,「明天就要出發了,今晚先準備好在野外露宿一星期的衣物,知道嗎?」
  「原來是保鑣啊…」這對於自許為弱女子的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活動內容呢?」
  「外星人!」天真的公主殿下跳上會議桌,「暑假的第一站,從飛碟屋開始吧。」
  小公主與兩位女僕興奮地高舉雙手歡呼,而我彷彿打不進這圈子,只能撫摸堆在一旁的回收成果,藉由幻想在腦海刻劃出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
  到飛碟屋回收外星人?
  怎麼可能嘛…
  我用力捏了掌底的恐龍腳印化石,將剩餘的半杯咖啡飲盡。
  
  七零年代初期,由於石化產業突飛猛進,人們對塑化科技懷有遠大的夢想,這股熱情也影響了當代建築業。一體成形的模化塑膠建材由於具有快速建造的優點,成為在傳統磚瓦草木以外的新選擇。歷經了將近十年的醞釀,結合了休閒風格的『飛碟屋』終於問世,充滿未來感的圓弧造型在公開時吸引了不少鎂光燈焦點。
  以上就是我在出發前對於飛碟屋的認知。
  那麼,為何現在這種建築物不流行了呢?
  「飛碟屋的興起,多少和當時的太空夢有些關聯,時過境遷,叫人不勝唏噓啊。」
  一坐上火車,公主殿下和小雞在車廂間興沖沖地奔跑嬉戲,只有穩重的軍師屏雀同學維持一貫笑容,親切地解答我的疑惑。
  「記得舊社團活動中心外擺了幾個膠囊形建築,那也是飛碟屋嗎?」
  「妳的觀察很仔細,那是飛碟屋沒錯,而且正是來自我們這次目的地。」
  印象中,那是以保存文化為理由捐贈給學校的交流物,但因為是從廢棄工地直接搬過來,又缺乏清理,打從一開始就不受學生們青睞。甚至還有人指證歷歷,說目前學校盛行的七大不可思議是藉由那堆塑膠殼夾帶進校園。姑且不論另外六件傳說是什麼,鎖在傳說社的階梯怎麼想也和飛碟屋扯不上關係。
  軍師見我沒有其他疑問,就主動繼續介紹下去。
  「我們這次的探索地點,是最富盛名的飛碟屋景點『川芝鄉飛碟屋』。這是由睡蓮集團在一九七九年興建,並在隔年就宣佈放棄的別墅區。和其他半途而廢的計劃案差不多,川芝鄉飛碟屋也是因為資金週轉問題而停擺,一直荒廢到現在才傳出有財團將在秋天接手的小道消息。我們打算趁改建前捕捉飛碟屋最後的風采,因此才瞞著燕南偷偷籌劃了這次活動。」
  原來如此啊,算是見證一個時代的結束嗎?
  軍師轉過頭,不置可否,只是無言地看向窗外,任憑海風吹亂髮稍。
  我放下手中資料,選擇和她一起望著飛逝的海天一色。
  縱使印入眼簾的碧藍依舊,我卻不知道這片風景究竟與上一刻有什麼差異。
  他們只是一起被甩到後頭,壓縮成『回憶』二字。
  
  要怎麼具體形容我眼前所見的飛碟屋呢?
  在依山傍水的綠地中,幾十座人造橢圓形建築物整齊羅列,讓人聯想到色彩繽紛的有毒蕈類,感覺非常突兀,與生機盎然的這片平台格格不入。走近一些,就會發現遠望像是斑點的髒污原來都是大大小小的破洞與灰塵;沒有玻璃是完整無暇的,看不透的部份是沾滿泥巴,可以一覽室內的部份則是破損;向陽處受到日光摧殘,曬到褪了色染上蒼白,背光那面則是爬滿藤蔓,任青苔攀附。
  別說這是別墅區了,連要居住都有問題吧?
  沒水沒電,人跡杳然,下了公車後還要徒步半小時才能到達,這簡直是絕佳的遇難地點。
  「所以在這七天還要靠妳保護我們啊,加油吧,打工社員。」
  小雞大方地在我眼前換上女僕裝,語氣裡頭聽起來似乎沒有太多的期待。
  「真難想像妳們之前上山下海怎麼不會發生意外啊…」
  而且我覺得小雞妳根本就是會誘人犯罪的火種…當然這句話只能吞下不提。
  「如果妳看過燕南,就不會懷疑我的說法啦。」她刻意從後頭環抱著我,壓低聲音,「燕南是很厲害的喔。」
  不可能啦,普通的高中女生再怎麼強壯,也抵擋不了成年男子吧。
  「在傳說社…」小雞的心跳透過柔軟的肉體傳入我耳中,「沒有不可能。」
  兩小時後,我終於體會這句話的意義。
  最後一位社員姍姍來遲。
  燕南比我還高半個頭,纖細體型會給人弱不禁風的聯想,皮膚黝黑,短髮俐落,目光彪悍。如果說我的打工內容能夠被稱為保鑣,那麼她的職位應該就是殺手這一類的吧。
  「燕南啊,在校內可是首屈一指的運動明星喔。」
  小雞在女孩子裡頭也算高挑了,可是靠在燕南身邊卻顯得小鳥依人。
  「為了讓她從流星鎚社跳槽過來,我可是花了不少功夫呢。」
  光是看燕南背包裡的武器,就能理解為何傳說社另外三人會如此倚重這位護花使者。
  「別說了啦,小雞…」小麥色臉龐泛起一陣暈紅,「流星鎚只是微不足道的興趣而已,何必刻意強調呢。」
  燕南小姐,如果這被血染黑的流星鎚是微不足道的興趣,那請解釋一下背包裡頭成套刀械以及打到彎曲變形的球棒是怎麼一回事,好嗎?
  「啊,真的彎掉了耶,抱歉給外人看笑話了。」
  親眼目睹徒手修復鋁棒的技巧後,我再也不懷疑小雞所說的話。
  在傳說社,沒有不可能。
  
  「傳說社暑期活動正式展開!」
  公主大人爬上飛碟屋園區入口的巨龍雕塑,語氣激昂地吶喊,左右兩位女僕隨之鼓掌,燕南與我則是勉強陪笑,給了同情掌聲。
  「社長,我有疑問。」
  「燕南社員,請踴躍發表您的高見。」
  「請問這次要回收的對象是什麼?」
  燕南從一開始就被蒙在鼓裡,也難怪她一臉疑惑。
  「我們要在飛碟屋找出外星人,和他們進行交流,並且帶回具有代表性的紀念品。」
  例如說,和他們要一頭內外翻轉的牛隻嗎?
  「打工社員的意見不錯,頒發給妳回收封條三張。」
  抱歉,我不該多嘴的。
  「既然只是這種小事情,那何必瞞著我呢?」燕南鬆了一口氣,盤腿坐下,「每當你們有所隱瞞,最後倒楣的總是我。」
  「請放心,這回的活動非常單純。」軍師從巨龍雕塑上一躍而下,拍了拍燕南的肩膀,「飛碟屋雖然開發中止了,可是卻不因此被遺忘,反而成為廢墟聖地,吸引來自各地的愛好者。舉凡龐克、塗鴉者、毒蟲、奇特宗教、地下音樂…等勢力,都曾在這地方建築起自己的王國。成為治安死角的飛碟屋讓附近居民憂心忡忡,畢竟這裡曾經發生過兇殺案,失蹤者至今下落不明。」
  龍蛇雜處的廢墟對於高中女生來說,實在太危險了。
  可以拿流星鎚殺人的怪物,則不受此限制。
  「自從進行管制後,飛碟屋裡頭便不再有人煙,靈異傳說自此不脛而走。根據附近居民的說法,當年死在這裡的冤魂被飛碟鎮壓住,無法順利升天,每到午夜時分就會化為一縷篝火,尋找通往黃泉的道路。類似的傳說也在探險家之間流傳,言之鑿鑿,使得川芝鄉飛碟屋受到以訛傳訛之累,成為國際知名鬼屋。」
  原來如此,有形體的人雖然可怕,但是摸不著的鬼魅更叫人無法正視。
  但是我們這裡有燕南可以保護大家——
  當我轉過頭時,發現可靠的護花使者居然睜大雙眼,昏了過去。
  「果然啊…」小公主嘆了一口氣,「燕南派不上用場,光是聽到鬧鬼就昏倒了。」
  小雞隨後也跳下巨龍,愉快地哼起歌來。
  「沒辦法,即使可以一打二十的燕南,還是無法克服這項缺點啊。」
  華麗女僕一手拉起裝滿武器的背包,另一手把燕南扛在肩膀上。
  「我把她帶去休息,三十分鐘內別過來打擾喔…嗯,等等,四十分鐘好了,不要偷看。」
  這微妙的休息時間是以什麼作基準的呢?
  還有,可以輕鬆扛起破百公斤的怪力女僕是怎麼回事?妳不是自稱柔弱女子嗎?
  「傻瓜。當愛情到來時,女孩子都會變成兇猛的肉食動物喔。」
  華麗女僕一腳踢開門,與獵物一起消失在光怪陸離的橢圓建築物彼方。
  果然在傳說社是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的啊。
  「妳在想很失禮的事情,對吧?」
  這一回,軍師的笑容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尋找外星人的工作在傍晚暫時告個段落,我們選在一塊平整的小廣場紮營。軍師女僕負責料理晚餐;公主殿下則是滿臉通紅對著營火吹氣;而我累得躺在地上,毫無形象可言。
  為了避免破壞他人名節,請原諒我省略小雞與燕南的行蹤。
  總之,她們兩位不可打擾的『休息時間』似乎還會延續下去。
  「我說啊,軍師,跑了一整天連遊客或流浪漢都沒看到,這樣下去真的能找出外星人嗎?」
  大部分的飛碟屋都在人為破壞與海風侵蝕的雙重傷害下,由內到外毀損累累,這使得搜尋工作更加艱難。光是要從傾倒的危牆間踏出一條路徑,就花掉不少力氣,更別提翻箱倒櫃的地毯式搜索有多困難。帶頭的小公主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拿著迷你鏟子四處亂挖,跟在後面的我與軍師只好拿起鐵棍撐開雜物堆,陪她尋找可疑的蛛絲馬跡。
  比起另外兩位冒險專家,我的表現簡直是慘不忍睹,疏於勞動的身體很快就撐不下去,最後還得仰賴軍師一路攙扶才勉強走回集散地。
  「出門在外,總是會有需要互相扶持的時候吧。」即使只是安慰,我心頭依舊感受到濃厚的人情溫暖。
  搭帳篷、生營火、打理晚飯、燒洗澡水,全都由軍師一手包辦,八面玲瓏。看來即使出現壞人,也能輕鬆擊退吧。
  上吧,軍師女僕,妳的微笑可以拯救世界。
  『鏘』
  由於叉子冷不防飛過我耳邊,還是停止無謂的妄想吧。
  「外星人真的會出現嗎?」
  當軍師端來熱騰騰的蘿蔔湯時,我刻意壓低聲音發問,避免讓營火對面的公主大人聽到。
  「與飛碟屋相關的傳說是兇殺案以及鬧鬼,或者是地下組織這類的,和外星人毫無關聯吧?光是從飛碟這兩個字聯想到外星人,總覺得會落得徒勞無功的下場。」
  「那麼,妳認為外星人的模樣應該是如何呢?」
  接下紙與筆,我將熱湯放到一旁,閉上雙眼開始想像。
  綠色皮膚,頭大身體小,有著巨大眼珠子。
  土色的脫殼烏龜,喜歡伸出手指與人接觸,興趣是讓腳踏車飛上天。
  爬上岸的長腳水母,其中有隻觸手還舉槍威嚇。
  由於越畫越沒有信心的緣故,我最後交了白紙回去。
  要我畫出地獄的惡鬼或是天國的使者都沒問題,外星人太抽象了。
  「所以說,外星人的模樣、大小、甚至是重量其實都無法確定,因為到目前為止根本沒有正式對外公佈的資料,而且我們也無法得知到底有多少種外星人。也許他們長得像是蟲子或是路邊的野狗,只是以人類的雙眼無法辨識。」
  軍師挑出一張以蠟筆塗色,看起來就像是普通小女孩的圖畫,繼續講下去。
  「當然,也許外星人看起來就像妳所畫的這張一樣,與我們人類有著相同的外型,無論語言或是生活方式都找不到差異,在代代相傳中失去了原有的血統,有如這張圖案裡頭的社長大人…」
  等一下喔,我記得自己交了白卷,那張塗鴉是怎麼混進去的?
  「給妳,外星人自畫像的喔。」
  一隻小手將蠟筆塗鴉遞交到我與軍師兩人中間。
  梳著公主頭,大眼睛長睫毛,五官端正,是個標準美人胚子,但是——
  我連忙轉頭,發現真正的傳說社社長正蹲在營火邊燒竹筷,興致盎然。
  「看吧。」軍師扣著可疑小女孩的手腕,「耐心等待還是捉得到外星人的。」
  比這次活動主辦人再嬌小一些,有著類似外觀與嗓音的迷你外星人,被蘿蔔湯與繪圖工具吸引,落入了微笑女僕掌心。
  第一晚,我們在飛碟屋捕捉到可愛的外星人。
  
  正牌的公主殿下目不轉睛地盯著與自己長相神似的小小外星人,不時從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兩位女僕一左一右跪坐在側,而我與疲累不堪的燕南位於外星人後方,傳說社的所有成員坐在小廣場,將外星人圍在中間。
  自從就定位後就沒有人開口說話,除了維持一貫笑容的軍師之外,其他成員的緊張都寫在臉上,畢竟誰也無法確定眼前這位小女孩是否果如其言,是一位來自宇宙彼方的外星人。
  「我還要一碗。」
  公主殿下搶過軍師手中的鋼杯,親自將熱蘿蔔湯推往跟前,欲言又止。
  「在這之前,我,我可以先,先發問嗎?」
  斷斷續續的語氣聽起來與其說是緊張,倒不如說是興奮。
  「妳是外星人對吧,雖然有著人類的外表,可是,妳就是外星人,我說得沒有錯吧?」
  兩位長相完全相同的女孩越靠越近,前額的瀏海幾乎就要碰上。
  「公主大人,靠這麼近會把外星人嚇跑啦。」
  雖然我口頭上這麼說,但是軍師已經在與外星人接觸的第一時間,拿腳鐐綁住了她的右腳踝,動作迅速,行雲流水,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這傢伙真的是女高中生嗎?該不會是出身自特務機構吧?
  「好啦好啦。打工的,還有社長,妳們都先各退一步好嗎?接下來請把時間交給談判專家吧。」小雞將公主殿下拎起放回折凳上,整理好裙擺和長捲髮後蹲了下來,「外星人,妳有名字嗎?可以告訴姊姊嗎?」
  「我的名字叫做少鵹。」外星人將熱湯一口喝完,「可以直接叫我小鵹喔,親愛的阿姨。」
  談判專家鎩羽而歸,青筋浮起處掉下兩塊胭脂粉。
  「別生氣嘛,孩子總是最純真的,她應該沒有惡意吧。」燕南架住揮舞球棒的小雞,語氣充滿無奈。
  「是啊,小朋友是不會說謊的喔。」軍師心平氣和地說出了殘酷結論。
  小雞那種濃妝豔抹的成熟打扮的確看起來太老氣了些…
  為了避免被球棒招呼,我決定在心中把這想法複述十次就好,別說出口。
  「社長大人,我這位打工的也可以發問嗎?」
  「打工社員,請踴躍發表您的高見。」
  「妳該不會有個失散多年的妹妹吧?」
  「我已經是老么了耶。」苦惱的小公主托著下巴,「親戚之中也沒有這種年紀的孩子啊。」
  「可是妳和小鵹的長相實在是太相似了,即使是親生姊妹,多少也應該會有些差異,不是嗎?可是公主殿下,妳與外星人居然共用相同的臉…」
  妳該不會也是外星人吧?
  「應該,應該不是吧…」
  為什麼連這種問題都會猶豫啊?
  「我沒有去過火星也沒有登陸月球,只有去過夏威夷、歐洲、日本、美國、加拿大、墨西哥…對了,還有去南極騎企鵝…」
  原來當我在速食店販賣微笑時,妳飛越半個地球去避暑啊。
  可惡,有錢人最討厭了。
  「各位冷靜一下,熱蘿蔔湯還有很多呢。」
  溫柔微笑下隱藏的殺意,連外星人都無法抵擋,所有人乖乖坐下,捧著溫熱鋼杯。
  選手交換,最終還是要靠深不可測的軍師出馬。
  「小鵹,妳來自哪個星球呢?」
  「我來自七龍珠的四星球的喔。」
  「喔?就是爺爺的遺物啊?」
  「是啊,如果收集了七顆就可以轟隆一聲,招喚出神龍的喔。」
  「可惜辛苦呼喚出來的神龍,卻只能給許願者一條女孩內褲呢。」
  什麼和什麼啊?
  對話就在奇妙的氣氛中,逐漸導入正題,小小外星人放下戒心,與軍師一搭一唱。
  「以外星人的角度來看,地球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我想想看…地球大概就是三星球之類的喔。」
  為什麼是三星球這種聽起來不乾脆的比喻啊?
  「我居住的四星球和這裡有著相同風景的喔。」小鵹起身,張開雙臂,踏著小碎步前進,「日月星辰、青山綠水、風花雪月、晨光夕暮…」
  她露出與稚嫩外表完全不符合的神情,對著黑夜舉高雙手。
  「很像,可惜只有很像而已。」
  因為真的分不出兩個世界的差異,讓我以為自己還在家鄉呢。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小鵹回神,淺淺的笑容伴隨著晶瑩淚珠。
  「這裡不是故鄉,所以才無法遇到同伴吧。」
  我想回去。
  我想回到天上。
  我想回家,回到和朋友們相聚的過往。
  小鵹嘴唇一張一合,但卻無法再說出隻字片語。
  乾柴被營火燒烤,表皮破裂的聲音夾雜海濤呼嘯,為孤獨外星人的故事做了伴奏。
  她的演出在此以下是漫長的休止符。
  傳說社所有成員都低著頭,無法正視小鵹落寞的神情。
  我彷彿聽見公主殿下輕聲說了句「沒關係」,她將小鵹抱在懷裡,胸襟漸濕。
  小雞與燕南回到房內,無聲無息。
  我彎下腰,收拾滿地的碗盤,金屬筷子敲擊聲並不如以往清脆響亮,那是種低沉而濃厚的低鳴,直接注入我的靈魂。
  「湯都涼了。」軍師自言自語。她站在牆垣邊,將鍋內剩餘的液體撒在礁石間,皎潔月光包圍著黑色背影,更顯陰沉。
  營火熄滅,不合時節的寒意湧上心頭。
  我拉緊睡袋撇過頭去,讓那對相似的女孩留在腦後。
  
  『暑期打工日記飛碟屋篇︰七之一
  從今天開始一連七天,我要和傳說社另外四位成員一同在川芝鄉飛碟屋園區探索,希望能在這群飛碟造型的破房子內找到外星人蹤影,並將其貼上封條回收,帶回社團教室,以證明外星人確實存在。
  我覺得社長雖然長得很可愛,但是腦袋似乎有點問題。
  飛碟屋和外星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可是看在優渥薪水份上,我還是少說兩句吧。
  附註︰我們真的找到外星人了。我現在覺得頭有點昏。』
  
  「不行。」
  依照原訂計畫,傳說社的暑期活動應該就此圓滿達成,只要在小鵹頭上貼好封條,擺回社團櫥櫃架上,再寫張簡單的介紹即可。人類生而平等,不過外星人是沒有人權的,所以讓我們在社辦拿熱湯和畫圖工具養小鵹,這個點子還不錯吧。
  信心滿滿的提議被打了回票,公主殿下雙手抱胸,嚴正駁斥。
  「傳說社的收藏品必須要有公信力,所以現在還不能回去。」
  如果我的記憶還靈光,那些不就只是風景區的紀念品,以及郵購而來的影片嗎?
  「我們的任務是要在飛碟屋這一帶找到外星人,並且順利回收,才不至於辜負從昨天開始的優良傳統。」
  小鵹不自覺地隨著激昂語氣點頭稱許,可惜她並非傳說社成員。
  「具體來說,到底是哪裡缺乏公信力?」
  「因為,小鵹根本不是外星人。」公主殿下右手插腰,左手指著不知所措的小女孩,「這個只是普通小孩子,要是帶回家的話,就會變成綁票事件喔。」
  「我是外星人的喔。」
  小鵹雙手拉著公主殿下的衣襬,噘嘴抗議。
  「如果妳是外星人的話,就要拿出證據啊。」
  例如說,要有綠色的外皮、圓滾滾大頭、以及佔了臉部過半的眼睛。
  或者伸出手指進行第一類接觸,裝在腳踏車上可以飛入月光。
  既沒有幾十隻觸手也不會說火星話,這樣根本不是外星人。
  「現在還不能回收妳,因為妳是假的外星人。」
  公主大人的堅持讓我倍感溫馨,原來我們兩人對於外星人的定義毫無二致。
  小鵹低下頭,緊捉著衣襬的手雖然沒有放開,但看得出她並無法反駁公主殿下的質疑。
  「如果是真正的外星人,至少要能乘坐飛碟離開地球啊。」
  為了回收外星人這項傳說,傳說社的各位會讓妳再次飛起來,送妳回到四星球。
  「並非由我們來決定誰是外星人,只有妳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
  地球實在是太小了,根本不應該成為妳的棲身之所。
  讓我們一起尋找妳的飛碟吧,然後,妳也要好好珍惜在地球的最後這些日子,因為只要短短幾天,妳就可以重返故鄉,不用忍受仿冒的日月星辰,也毋需為了山水風光而觸景傷情。
  「所以,這次只要回收這個就好了。」
  公主殿下解下小鵹的鵝黃色緞帶,綁在自己頭上。
  「傳說社這個暑假的第一件活動,就是回收外星人的髮飾。為了實現目標,大家一起把飛碟找出來,並且將小小外星人送回宇宙吧。」
  在傳說社,沒有不可能。
  意氣風發的小公主跳上牆頭,在場的我和軍師也跟著高舉雙手,只有小鵹說不出話來,身體緊貼著另一個自己,嬌小的身子輕微搖晃。
  謝謝。
  我想代替痛哭流涕的外星人說出心中感受。
  但是,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第二天早晨,我的眼角被霧氣浸濕,聲音讓海風弄啞。
  
  軍師笑著解開冰冷的腳鐐,交給同樣身著女僕裝扮的小雞,不過嚴格說起來,今天早上的小雞並不能算是正裝,非但少了華麗裝扮,也可以窺見半開衣襟底下的豐滿胸圍。
  腳鐐的新用途並不難猜想。
  「唉呀,看來她們兩人今天只能留守本營呢。」
  軍師大人,妳沒有看到燕南正在向我們求救嗎?
  「真糟糕,我的頭好暈,應該是得了夜盲症吧。」
  能夠在大白天發作的夜盲症,不知道要靠多少胡蘿蔔才能治癒呢?
  目擊這場悲劇的,還有另外兩雙眼睛。
  公主殿下與小鵹趴在窗口,歪著頭看著室內的粉紅色世界,於是我和軍師各挾了一人在腋下,將兩位臉紅似蘋果的天真姑娘帶離現場。
  「以妳們的年齡來說,這個還太早了。」
  「可是,我明明比妳和小雞還要早半年出生的耶。」
  「我說的是心智年齡。」
  「對外星人不能用這種衡量方式的喔,這是正正當當的觀察,我想知道地球人的生態。」
  「說到這個,我有解剖外星人的執照喔,請問我能夠正正當當的觀察妳嗎?」
  結果,連我懷裡的公主大人居然都跟著顫抖不已。
  能夠和軍師站在同一陣線,真是太好了,萬歲。
  回到園區入口的巨龍雕塑前,我們僅存的三位社員與小小外星人找個地方坐下,互相交換意見,總算讓這件事情逐漸有了初步輪廓。
  根據小鵹的說法,當初有一群外星人乘坐飛碟來到地球,因為誤以為飛碟屋園區是停放飛碟的停機坪,所以降落在這片綠地上。
  「從高空看下來,這些圓圓的房子和飛碟根本就無法分辨嘛。」
  順利降落的外星人們並沒有感受到地球人類的溫暖,反而受到意外的攻擊,慌亂之中,小鵹與其他同夥走散,卻也因為分辨不出哪一個圓形物體才是自己的飛碟,所以只好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就這樣,兩千多個日子匆匆飛過。
  「記憶隨著時間越來越模糊的喔。」
  那麼,其他的外星人夥伴呢?
  小鵹望向大海,似乎不願意回答這段往事。
  「忘記了。」
  這話題就此打住,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受不了沈重氣氛的公主殿下爬上巨龍,雙手撥開與海風糾纏不清的瀏海,居高臨下環視著飛碟屋園區,漫無目的就是形容這種做法吧。
  「也許社長想得比我們還要遠呢。」
  軍師抱著小鵹,不費吹灰之力爬上最近的飛碟屋頂。
  「認識這隻巨龍先生嗎?他是守護整個園區的門神。」
  「嗯,第一次看到就會讓人印象深刻的喔。」
  「請閉上眼睛,聽著我的指示回想一下。」軍師遮住小鵹雙眼,並抱著她坐下,「來自遙遠宇宙另一頭,有艘飛碟搖搖擺擺地降落在這塊綠地上。可愛的小小外星人們非常興奮,急著想要看遍山巒壯麗,希望聆聽海濤澎湃…能欣賞到這番美景的觀眾席,到底在哪裡呢?」
  對了,只有一種可能。
  「小小外星訪客跳上了剛停好的飛碟,又叫又跳,因為這兒與故鄉有著相似的景色,山明水秀,也許,連居住在此的地球人,也和四星球的朋友們同樣親切和善呢。」
  軍師溫柔地搖晃小鵹肩膀,像是在哄嬰兒安眠的慈母。
  「咦?那是地球上的生物嗎?這麼說的同時,所有的外星人都忍不住隨著那隻手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尾土色的巨龍盤據,真是不可思議呢。」
  喜出望外,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故事接下來轉為輕聲細語呢喃的四字成語集合,像是歌唱,又像是朗誦,輕柔如棉。軍師將小鵹深深擁入懷裡,就像是要吞沒嬌小外星人身軀般,兩人耳鬢廝磨。
  「第一眼見到的巨龍先生,到底是什麼模樣呢?別張開眼睛,引導著大姊姊的手,慢慢地畫出來,好嗎?」
  在一旁等待的公主殿下機靈地遞出紙筆,外星人眼中的巨龍姿態躍然紙上,周遭的山勢與牆垣也逐漸成型。
  至於為何催眠術能在外星人身上發揮效果,我已經懶得去深究。
  「在傳說社…」軍師拍拍我的肩膀,「沒有不可能。」
  讀心術也是女僕必備技能嗎?
  軍師上揚的嘴角輕微抽搐,只要聰明人都知道不應該再胡思亂想下去。
  靠著微薄的線索,我們沿路比較,企圖找出小鵹當初的降落位置,然而這樣的搜尋方式遠比想像中來得更加困難。依照小鵹模糊的記憶,素描本上的風景是站在飛碟上頭所見,也就是說,每發現新的預選地點,我們就必須費盡千辛萬苦攀爬到屋頂,再進行分析與比較。
  夏季午後的烈日從我們身上抽出斗大汗珠,也加速疲勞累積。為了避免發生意外,搜索工作留給軍師與公主殿下,這兩位的體力彷彿取之不竭用之不盡,並且樂在其中。我只能拖著沈重步伐,背著滿臉通紅的小鵹回到紮營處休息。
  趁著這個機會,我想要解決內心揮之不去的疑惑。
  「小鵹啊,別再偷看小雞與燕南了,過來陪我聊天好嗎?」
  附帶一提,留守的這兩位目前在屋子裡頭對峙著,燕南熟練地揮動流星鎚,小雞則是選擇球棒,雙方都衣衫不整,氣喘吁吁,無論怎麼想都不適合兒童觀賞。
  「那兩位大姊姊不是愛情就是暴力,未滿十八歲不可以看喔。」
  「可是,人家是八十歲的外星人了。」
  糟糕,無法反駁。
  「打工姊姊是高中生吧,那妳也未成年啊。」
  沒關係,我已經八百歲了…這類的話還是別說出口吧。
  「想要畫圖嗎?」我拿出蠟筆與紙張,「姊姊的美術成績可是有九十分以上,曾經拜米開朗基羅為師,也割過梵谷的耳朵喔。」
  雖然玩笑話的成效不彰,小鵹仍在鄙笑之餘,向著蠟筆堆爬過來。
  一起來畫小鵹的地球冒險故事吧。
  我的提議得到附和,雙方先從行李堆中翻出文具,由小鵹口述,再各自描繪在圖畫紙上。
  ——我的畫作擺在左邊。
  ——小鵹的作品則是像這樣擺在右邊。
  故事開始。
  『許久許久以前,在遙遠的四星球上,住著一群小小外星人。』
  先將大部分空白區域塗黑,正中間留下金黃色的圓形區域,並且點上四顆五芒星。
  白底,以藍綠兩色畫出行星,幾十個小人影圍繞在四周跳舞。
  就第一張插圖來看,我的算是寫實派,小鵹的作品雖然拙劣,卻充分表現童趣。
  「四星球上面沒有四顆星星啦。」小鵹嚴正抗議,「而且也不是金色的。」
  顯然是我的認知有所誤解。
  『可愛的外星人乘坐飛碟來到地球。就選這裡吧,有塊空地停滿飛碟,是停車場嗎?』
  視角由下往上,畫面正中央出現外星人母船,發出光芒照射在各色塑膠屋頂上頭。
  視角由上往下,灰色的大圈圈周圍整齊排列著各色小圈圈,角落還有隻巨龍扛著招牌。
  停車每小時一百元?在小鵹眼中,原來門口的巨龍雕塑是停車場管理員啊。
  「真的有啦,以前真的有塊板子,上面有寫價錢,真的有。」
  好吧,這回算是妳說得對,也許當年的確有作為停車場的打算。
  『外星人一一拜訪其他五顏六色的飛碟,無論怎麼敲門都得不到回應。』
  小孩子輕輕地叩門,卻只得到海風無情的嘲弄,這是無人的飛碟屋園區。
  還是各種七彩繽紛橢圓形色塊,以及五條蜿蜒黑線。
  那五條線大概是外星人們的足跡吧,繞了一圈又一圈,卻無法進入彩色世界。
  「嗯。」小鵹低下頭,雙手握著黑蠟筆,繼續在紙上尋尋覓覓。
  也許她的腳步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停過。
  故事在此停頓下來,直到整張紙都被漆黑足跡踏遍。
  「接下來的故事呢?」我忍不住催促起來,「外星人找到新朋友了嗎。」
  她閉上雙眼,娓娓道來。
  『忽然出現了可怕的地球人,於是雙方起了衝突,變成星際大戰…』
  外星人們拿出最先進的雷射槍,擺出帥氣動作,而地球軍開來先進坦克,戰事一觸即發。
  白紙。
  「小鵹不畫嗎?」我得意地將作品交到她手中,「這是姊姊我畫的喔。」
  比起前面三張塗鴉來說,這次可是嘔心瀝血的成品,無論是雙方好奇又恐懼的表情、細膩且大膽的肢體動作、或者是精細雕琢的背景,都是我拿手的題材,看起來就像是科幻片場景栩栩如生濃縮在紙上。
  「才不是這樣的…」小鵹撇過頭,不認同這份插圖。
  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幽幽地呢喃,拿出鉛筆,將我的作品翻面後,開始作畫。
  黑色。
  黑色。
  還是黑色。
  密密麻麻的黑線佈滿整張白紙,無論原來是直線、曲線、亦或是交叉線,都被重重附著的石墨粉抹消痕跡,連畫紙邊緣都被侵蝕,皺摺起伏,不再平整。
  橡皮擦在黑暗中擦出一塊立起的長方形,接著又在下方依序磨出四個倒下的扭曲圖形。
  「這是我。」小鵹指著畫面中央的方塊。
  「這是他們。」她以指甲壓著其他歪七扭八的白色區域。
  橡皮擦再次親吻紙張,在四個不明圖形周圍擦出細微白線,彷彿漫畫中常見的速度線。
  「我不敢看他們,因為太害怕了,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下去…」
  無色長方形在黑暗中狂奔,蒼白的同伴被甩在後頭,由面轉為線,由線轉為點,消散。
  從想像世界中驚醒時,我已經將痛哭的小鵹抱在懷裡,不自覺地撫摸著她打顫的雙肩。
  不要想,不要怕,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
  雖然嘴裡這麼說,但內心一旦接觸過深沈的黑暗,就無法忍受沒有光的世界。
  「對不起…」
  這句話不只是對小鵹懺悔,也是為了其他消失的白色區塊而說。
  生動、活潑、細緻、多采多姿…我的作品從頭到尾都在挑動這孩子敏感神經,殘忍無比。
  這個晚上,我把所有插畫都扔入火堆,唯有最後這張黑與白無法抹消,它過於沈重,過於殘酷,過於諷刺,正反兩面即是造作與現實,我無法毀掉這份由兩人合作的成品。
  在烈火中化為灰燼的,不是傷痛,而是無知。
  我吞下沒有說出口的疑問,提早進入夢鄉。
  
  『暑期打工日記飛碟屋篇︰七之二
  接續昨天進展,我們發現了小小外星人,名為小鵹。
  這是個超級可愛的孩子,和社長大人長得非常神似,但是小了一號。
  兩人在行為與思考上似乎也很接近,不過社長大人並沒有妹妹就是。
  靠著軍師的頭腦,我們應該有機會找出真正的飛碟吧,我樂觀估計成功機率是百萬分之一…因為在撰寫這段文字時,發現軍師對我微笑,於是我決定把成功率上修成百萬分之二…咦,還是不行嗎?
  附註︰對不起,我今天傷害了小鵹,對不起。』
  
  第三天早晨,傳來了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這一次應該不會錯。」公主殿下信心滿滿宣佈︰「我們找到真正的飛碟了,千真萬確。」
  離紮營地不遠的另一處礁岩,由數座小型飛碟屋所圍起來的區域內,矗立著一棟灰色建築,尺寸與高度都比周遭同型建物大一些,藉著八根鋼柱孤傲地立於大地之上,威風凜凜,就像是統帥各色小飛碟的帝王。建築物入口設置在約三層樓高之處,需要爬上生鏽階梯才能從飛碟側面進入室內。也許正是因為遠離地面的緣故,這棟灰色飛碟外觀比較完整,並未受到人為破壞。
  「根據我和軍師的比對,在整個園區裡頭,只有站在這棟建築物頂端,能重現圖畫中的景色喔。」
  的確,昨天與小鵹一起畫圖時,她筆下的母船是個灰色的橢圓。
  「可是這無論怎麼看,都是普通的飛碟屋而已吧?」
  小雞的質疑並非沒有道理,灰色橢圓物體下緣似乎還印著建設公司與聯絡電話,該不會這家睡蓮集團也承攬製造真正飛碟的業務吧?
  既然如此,傳說社自然就分為兩派。
  深信計算無誤的公主殿下與軍師,態度保留的小雞與我。
  燕南?我懷疑此時她被塞在小雞背上那個蠕動的布袋裡,應該可以視為無意見吧。
  贊成兩票,反對兩票,因此還是留待真正可以定奪的外星人親自確認吧。
  由公主殿下帶頭,我們依序爬上少了幾階的鐵梯,來到位於二樓高度的入口。推開厚重大門瞬間,迎面撲來一陣寒氣,這顆灰色的橢圓球體似乎抗拒著外人入侵,讓人有種想拔腿就逃的衝動。
  進到建築物內,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堵白色的隔間牆,讓我們必須從左或右繞過才能繼續往內探索。小鵹抬頭看著牆上圓形大鐘,伸手撫摸累積厚重灰塵的指針,在那瞬間,秒針似乎感受到她的呼喚,往後跳了一格,卻又隨即停頓下來,退回被時間所遺忘的彼方。
  這一秒對於小鵹來說,究竟是期待了多久以後的重逢呢?
  「只是剛好震動到而已啦。」小雞自言自語,不甘心地玩弄起頭髮來。
  「我倒是覺得一切並非巧合。」軍師從後輕拍小雞的肩膀,「也許是飛碟靠著最後一點力氣,回應了主人的再歸。」
  「咦?我一直以為妳是絕對的理性主義者。」
  「唉呀呀,奇蹟是科學的感性面喔。」
  兩位女僕一搭一唱,留在大門入口處,只有公主殿下、小鵹、以及我一共三人繼續往深處迂迴前進。
  飛碟中心處是有高低差的圓形客廳,除了回到大門的出入口外,在左右兩側還有六扇房門,與出入口在相反方向的,是往屋頂上方的鐵梯。客廳中央有個往下凹陷,直徑約五公尺的區域,除了左右各有一處階梯外,其餘圓弧部份則有向著圓心突出的平台,看起來應該是一體成形的椅子,真要我形容,是有點像遊樂園裡頭名為『咖啡杯』的設施,只不過這杯子尺寸大了些,而且被埋到樓板下,杯口與地面等高。可惜這塊圓形休息區域積了薄薄一層,約手掌高的清水,底下還有大片淤泥,讓人一點都不想走到下方歇息。
  抬頭仰望,可以發現正中央的飛碟屋頂破了一大片,也許這就是水窪形成的原因吧。厚重的碎片掉在正下方,恰好被積水所淹沒。
  我坐在休息區邊緣,兩腳懸空,不由自主地踢來踢去,在腦海重繪這建築物昔日風光模樣。流線型設計,兼具時尚與未來感的空間運用,再加上鮮明用色,讓我深深喜愛這棟飛碟屋的精巧。如果沒有遭逢資金問題,要作為住處或是渡假用途應該都很合適吧,若是用來招待客人,想必也是個讓賓主盡歡的好選擇。
  這裡只是普通的飛碟屋吧?根本就沒有任何高科技儀器,也不具備飛往宇宙的性能。
  「我就是乘坐這架飛碟來到地球的喔。」
  真的假的?
  公主殿下得意地抱起小鵹,笑得開懷。
  「辛苦果然沒有白費,接下來只要把飛碟修好,讓妳回到母星,那麼暑假的第一個活動就能圓滿達成了。」
  公主殿下指著綁在左邊的鵝黃色緞帶,那是二十四小時之前,從小鵹頭上取下的信物『外星人髮飾』,用以見證本次探險的戰利品。
  妳還是趕快把緞帶還給人家吧,這一間只是普通的飛碟屋啊。
  「經由精密的分析,這架飛碟領先地球科技一千年又十六天。」軍師感嘆地說。
  那多出來的十六天是怎麼一回事啊?不,我這麼說也沒代表承認前面所說的一千年。
  「唉,這一次算是我輸了。能夠親眼見到外星科技真是叫人感動。」小雞也開口了。
  妳的眼睛被睫毛膏黏住了嗎?
  小雞把原先掛在背後的布袋往地上一扔,翹起二郎腿坐下補妝,在那瞬間我彷彿聽見燕南的低鳴。好吧,就當燕南再一次放棄了表達意見的寶貴權利。
  為了避免小雞把腳邊的球棒向著我扔過來,方才的悲泣聲就當成普通耳鳴吧。
  四贊成一反對一棄權,民主制度推翻了科學根據,可喜可賀。
  「姑且不論這是間民房或是真正的飛碟…」我換了個問法,「妳們真的打算要把飛碟修理到可以飛上天嗎?」
  也許打從一開始,這類問題早就有了固定答案。
  「在傳說社,沒有不可能。」
  公主殿下與兩位女僕同時高舉雙手,信誓旦旦。
  具體而言,該怎麼達成目標呢?
  「我的行李裡頭剛好有修理材料。」軍師抬頭望著屋頂破洞外的藍天,「真是巧合呢。」
  是啊,我也覺得這實在是太巧了吧,隊伍裡頭恰好有一位懂得修理飛碟的技術人員。
  小鵹由下往上投以感恩的視線,看來連她都對此深信不疑。
  到時候失望的話,我可不管喔。
  為了將修理飛碟所需材料搬到現場來,我一個人走回紮營地,尋找軍師所交代的旅行袋,花費了一番功夫,終於將它從堆積如山的行李中挖出來。扛在肩上的感覺還挺沈重的,令人不禁懷疑裡頭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從堆放雜物的房舍走回小廣場,我留意到遠方山腳下似乎有個人影逐漸往園區門口走來,依稀看得出是個行動遲緩的老先生,沒有攜帶任何行李,衣著也是輕鬆短襯衫與海灘褲,看起來就像是在地居民。
  離此最近的民房也要徒步半小時才能到達,如果真的只是趁著好天氣出來散步的老人家,那他的興致也未免太好了吧。
  無法判斷是敵是友的情況下,我決定放下旅行袋,靜觀其變。
  「喂,這裡是私人土地,不是給你們這種年輕人玩樂的地方。」老先生的咆哮聲中氣十足,有著不符年紀的渾厚嗓音,「尤其是像妳這種年輕女生,一定會出事情的。」
  沒關係,有身強體健的小雞與燕南,以及多才多藝的軍師會保護我…這似乎和我當初被僱用的立場完全反過來了。
  「我不管妳是為了什麼原因來這荒郊野外冒險,總而言之趕快離開,否則我要叫警察來了。」老人家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感慨,「這塊荒廢的樂園已經累積太多遺憾,容不下新的犧牲者了。」
  「不好意思。」我刻意改變用語,「老爺爺,因為歷史老師指定人家要寫一篇川芝鄉飛碟屋園區的研究報告,所以才想說親自到現場拍些照片交差的,給您造成困擾,真的非常抱歉。」
  「唉,有什麼好研究的呢,這裡不過是廢墟一片。」老先生臉色緩和許多,「和我回辦公室,妳要什麼資料就儘管帶走吧,反正下個月這兒就要易主,滿櫃子的文件與照片到時候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扔。」
  「老爺爺是園區管理員嗎?」
  「原來如此,像妳這種年紀的孩子,已經認不出我的容顏嗎?」老人家長嘆,「不能怪妳,沒有人會記得失敗者。」
  老人將木箱踢翻,豪邁地坐下,兩手交疊抵著木製拐杖。
  「我是個老兵,是個落魄商人,也是川芝鄉飛碟屋園區之主。」一雙原本乾涸的眼珠隨著老人家慷慨激昂語氣而變得炯炯有神,「孩子,叫我阿虎。」
  阿虎爺爺是個爽朗且健談的好人,幾乎是有問必答,從他的口中可以聽出對母親的思念、對戰爭的憤恨、以及商場上跌跌撞撞的經驗。
  「我的摯友,以及我的母親,都在那朵雲的後方。」阿虎爺爺指著天空,「既然已經無法再擔任駕駛員,那麼就讓我換個方式重新翱翔吧。於是我用盡畢生積蓄,在這片山海交界處打造一座又一座的飛碟屋,猜猜看,為何一位年過半百的老頭要這麼做?」
  我搖搖頭。
  「妳可曾想過,如果有一台真正的飛碟藏身於此,會是多麼叫人驚喜的意外?」他舉起拐杖,指向大海,「我打算要騙外星人降落在此,然後乘坐著他的飛碟回到天上。」
  阿虎爺爺,您已經得了老人痴呆症嗎?
  老人家沒有被激怒,反而爽快地點頭讚許。
  「也許我真的癡呆了,才會懷抱這麼不切實際的夢想吧。孩子,妳很不錯,其他人聽了這番胡言亂語多半選擇跟著吹捧,只有妳一語道破,這實在是叫人感到暢快。」
  一隻粗糙手掌撫摸著我的頭,那種感覺並不討厭。
  「如妳所見,我已經失去了財富,現在僅以園區管理人自居,住在附近村落,身子骨也不再硬朗,只能趁著還能下床時來此回味過往雲煙。」
  行將就木的老人為何要回到飛碟屋園區呢?阿虎爺爺丟出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是來找幽靈的。」他眨眨眼,「曾經有個孩子和妳一樣聰明,聽了我的夢想後,毫不留顏面地為這計畫打了回票。唉,老人家怎麼經得起晚輩譏諷。」
  我要找到飛碟,故意在她頭上盤旋三圈,讓她露出羨慕不已的眼神。
  阿虎爺爺抬頭挺胸,站上矮牆,大聲朗誦對於青空的嚮往,時而志氣高昂,時而呢喃細語,對著初次見面的女孩子侃侃而談,沒有長輩的矜持或是倚老賣老,反而像個頑童,天不怕地不怕,盡情傾訴內心無盡理念。
  他的身影,和我腦海中的人兒逐漸重疊在一起,即便是完全不同年紀、相反性別、歧異身份…可是靈魂的本質卻相似得分不清。
  有沒有飛碟並不重要,真正有價值的,是尋找飛碟的理由。
  就在愉快的氣氛中,夕日取代烈陽,餘暉染滿碧波。
  「天色不早了,女孩子別留在這地方。」阿虎爺爺拿出皮夾,「今天是我太嘮叨,實在過意不去,如果妳還需要飛碟屋園區的資料,只要把這張名片交給村子裡的任何一人,他們就會幫忙領路的。」
  為了避免老人家擔心,我故意跟著他離開園區,並且往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才鬼鬼祟祟地繞回園區,直奔小廣場。這一路上,我絞盡腦汁,企圖尋找任何可能挽回失態的手段。
  將近中午時受命回營地拿行李,然而現在天色已晚。
  我面臨了嚴重的信任危機。
  如果奔跑速度超越光速,應該就可以讓時間倒轉吧?
  當然,這是癡人說夢。
  「之所以拖延了四個小時才回來,是因為我被外星人和幽靈捉走了啦。」
  這個理由很爛,包含小鵹在內,共有四雙鄙視的目光匯聚在我身上。
  唯一的例外是燕南,她聽到幽靈兩字的瞬間就昏厥過去了。
  總而言之,第三天的進度,因為我的緣故,搞砸了。
  
  『暑期打工日記飛碟屋篇︰七之三
  飛碟找到了,我的常識慘敗在民主制度下。
  找到飛碟後的首要工作,是讓這台疑似破房子的建築重新起飛,這又是天方夜譚。
  原本中午要開始修理工作的,卻因為我帶著工具和老人家聊天,耽擱了大家的行程。
  阿虎爺爺雖然看起來很兇,但實際交談後卻給人慈祥感。他的想法居然和社長大人屬於同一類型,真難想像。
  附註︰我發現欺負燕南其實真的很有趣。』
  
  算一算,回收外星人的飛碟屋大冒險,在時間上已經來到轉折點。
  從第四天開始,連一向打打鬧鬧的小雞與燕南都挽起袖子,投入修復飛碟的工作。
  先從我與燕南的合作說起吧。
  離開飛碟屋園區,順著蜿蜒的山道徒步十來分鐘,再改沿著產業道路往深山裡頭走個半小時,可以見到整片竹林參天鬱綠,生機勃勃。
  「我們的任務,就是帶幾根耐用的竹子回去。」
  燕南小姐,請問妳真的沒有聽錯指示嗎?
  首先,為什麼要用竹筒來修復外星人的飛碟?
  其次,我們既沒帶斧頭也缺少鋸子,要怎麼砍下比我大腿還粗的竹子?
  最後,請問以兩個女孩子的力氣,要怎樣翻山越嶺將整綑竹材搬回飛碟屋園區?
  「還好我略懂流星鎚。」她靦腆低頭,從背包取出武器,「如果是小雞的話,大概只要有水果刀就能砍下竹子吧,這麼說來我還真的派不上什麼用場,真是慚愧。」
  不會不會,能夠親眼看到鈍器砸斷堅韌勁竹,這已經讓我大開眼界了。
  趁著空檔,我和陌生的燕南聊了開來。
  「其實啊,我與小雞還有屏雀都是兒時玩伴,不知道累積了多少孽緣。」
  那個屏雀是誰啊?我想起來了,那是軍師的本名,小雞原名好像是錦雉的樣子。
  「雖然現在小雞成天到晚把自己打扮得很花俏,可是也許妳無法想像,她以前其實就像個野蠻的小男生,經常欺負我和屏雀。」燕南抬頭指著自己的臉,「其實我的膚色是後天曬出來的,在開始運動前,我的興趣是鋼琴,而且原本也是個矮個子。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有了這麼大的改變呢?」
  妳和小雞該不會是靈魂交換過來了吧?
  燕南笑而未答,專心地處理半倒竹子。
  「這麼說,小雞從以前是個小霸王,和現在的個性根本沒有多大變化嘛。」我找塊石頭坐下,「要能容忍那種蠻橫態度,妳們的包容力真的超乎想像。」
  「該怎麼說呢…小雞其實只是直率了一點,其實她沒有惡意的。」
  燕南小姐,這是俗稱的『劇場版技安』效應嗎?平常欺負人的壞孩子一旦在危機中表現出些許勇敢和溫柔,就能洗刷之前所有缺點,成為光明磊落的男子漢——呃,好吧,用在女生身上也管用。
  「小雞當時雖然是個野孩子,但是卻整天嚷著要為了真愛變成大美女,要是她能遇上命中注定的白馬王子就好了。她那麼漂亮,身材又好,而且能言善道,應該會有很多男朋友吧。」
  且慢,燕南小姐,妳以為小雞對妳那種騷擾不算是示愛嗎?
  「那,那個,那是…」燕南滿臉通紅,「我們只是兒時同伴而已,所以,所以…」
  她不自覺地坐在地上,大腿夾緊,兩手放在膝蓋上互捉,扭扭捏捏。
  「我們,我們換話題好不好,那個,嗯,妳想不想聽屏雀的故事?」
  喂喂,怎麼可以藉由兒時玩伴的糗事來轉移焦點呢?
  多虧她爆料,我才知道軍師從以前到現在始終如一,永遠沒人知道那張笑臉底下的真意。
  「那麼妳自己呢?」我拍拍燕南肩膀,「昔日鋼琴少女投身運動界,這轉變也未免太大了吧。」
  「因為我本來身體就不好,個頭又嬌小,上小學前還差點養不活。」她雙手合十對著遠方祈禱,「能夠像現在這麼健康,其實要感謝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原來如此,瘦弱女孩一夕之間與孩子王交換了視野。
  也許我能猜想到小雞喜歡糾纏著燕南的理由︰那是出於一種只能含恨抬頭仰望,卻無法爬到同對等高度一起遙望遠方的疏離感。
  進入青春期後,小雞越來越有女人味,而原本瘦小的燕南卻英氣煥發,像極了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由俯視,平視,轉為仰視,小雞知道這層兒時玩伴的關係已經逐漸改變。
  小雞刻意打扮入時,好讓自己搭配得上又高又帥的燕南。
  她也故意與軍師一起換上女僕服裝,以宣示兩人關係不變。
  這孩子對外人架起了不友善的藩籬,以保護寂寞內心。
  也許真的有那種只能靠打打鬧鬧才能掩飾困窘的大孩子吧。
  「聽了妳這段往事,我應該會對小雞的印象改觀吧。」
  「我順利長大,小雞變成美女,屏雀也以軍師自居,我們何其幸運,如願以償。」燕南感慨地說,「我已經想不起來這樣的變化是從何開始,彷彿只是一夜過去,我們就一起脫胎換骨,退去稚氣轉大人。」
  那麼,公主殿下呢?我指的是傳說社社長,本名是,她的本名是什麼來著?
  「社長的真名是青鳥啦,很浪漫吧。」燕南頓了一會兒,「不過話說回來…」
  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與她玩在一起的呢?是上了高中後、國小時、還是更早之前?
  「想不起來,腦海裡頭只有孩提時的記憶。」燕南歪著頭,「記得在我,小雞,以及屏雀以外,還有一位玩伴的,但是卻無論怎樣也沒辦法想起那個人是誰?」
  所有回憶都停留在過去,彷彿所有人都是一覺醒來後才發現自己成為少女。
  那麼,是誰讓這些孩子沉睡,又是誰喚醒她們的呢?
  燕南彎腰扛起整綑竹子和我一起下山,這問題直到回飛碟屋園區時都沒有想出解答。
  回到小鵹的灰色飛碟內,小雞接過重達百斤的竹子,並按照竹節形狀分類,將整枝堅韌的竹子縱切為細長竹條,再依照彎曲度排列,剛直為經,柔韌為緯,交錯縱橫,編織成網格寬鬆的竹籠。
  我親眼見識到用水果刀劈竹子的技巧。燕南不愧是小雞的青梅竹馬,對這位豔麗女僕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由細竹條編織的籠子梗幹纖細,網格大約是二十公分見方,雖然還沒編織完畢,大致可以估計會是個直徑將近一公尺的巨大竹籠。
  「這個啊,是要拿來畜養燕南的喔。」小雞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如果可以做個籠子把她養在裡面就好了,即使失去翅膀也不要緊,我要的是啼鳥,不是飛禽。」
  「我繼續去搬點竹子來。」燕南摸摸鼻子,撇下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
  小雞啊,妳剛才這番話,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打工的,我記得社長要找妳幫忙,快過去吧。」無精打采的語氣與方才嘲笑燕南時有著天壤之別,「我很忙的,拜託妳,離我遠一點。」
  小雞將材料踢到陰暗角落,也將濃妝豔抹的臉蛋埋在黯淡之中。
  「我一直都很認真的…」
  背後彷彿傳來這句話,一字一句刺入心坎。
  從小雞蹲著的牆角走到公主殿下所在的客廳中央,有如黑夜轉白晝般。
  公主殿下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拿起畫筆在一張張宣紙上寫字,筆力萬鈞,即使是通俗的兒童蠟筆,表現也如濃郁墨汁,黝黑帶勁。除了各式字帖外,也混雜了幾張插圖,還有一整疊紙張不知用途,每頁上頭都隨性抹上粗線,活像是誤將顏料打翻。
  「咦?我沒有要找妳啊?」
  公主殿下雙肘撐地,用手托著臉,腹部到膝蓋處貼地,一對小腿不安份亂踢,感覺就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孩。
  「妳要幫忙一起畫嗎?什麼都可以,就算一點都不可愛也沒關係喔。」
  也許是前天與小鵹畫圖所帶來的陰影未散,我笑著婉拒她的邀約。
  「這是飛碟的外殼。」公主殿下如此解釋著自己的工作,「所以我還要畫上窗子、燈泡、以及大門。」
  在打擾她好心情之前,我決定去軍師那兒晃晃,只有她選擇在室外工作。
  跨出大門,走下鐵梯,可以發現穿著女僕裝的她蹲在陰涼處,盯著幾盆火堆,看得出神。每當其中一盞熄滅,軍師又重新注入寶特瓶中的液體,再次將玻璃盆底直立的棉線點燃。
  「濃度不太好拿捏啊…」她皺著眉頭,嘴角卻依然上揚,「調配工作並不順利,該怎麼辦才好呢?」
  既然連她都無法搞定,那我加入也只會礙手礙腳吧。
  砍鮮嫩綠竹編成巨大籠子,繪圖與寫字,以及燃燒實驗,這就是正宗傳說社成員各自接手的工作。不過,看似無意義的行為,真的能把普通的飛碟屋修好,並將鄉愁滿懷的小小外星人送回家嗎?
  雖然我不知道她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卻能在第四晚夢境中,見到小鵹喜極而泣回鄉的模樣,也許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打從心裡頭相信並認同她們的努力了吧。
  這種幸福感,在短短二十四小時之後,被現實狠狠粉碎。
  距離旅程結束倒數三天,風暴降臨川芝鄉飛碟屋園區。
  
  『暑期打工日記飛碟屋篇︰七之四
  修復飛碟的工作正式開始,燕南砍竹子出勞力,小雞編製竹籠,社長大人畫圖,而軍師的任務則是冷笑縱火…
  糟糕,她看過來了。我不是可燃物,請別把燈油倒在我的腿上。
  不行,即使是抱著烤肉的心態也不行。
  軍師終於走了,應該是燕南和小雞的貞操防衛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吧。
  不過話說回來,這群傳說社成員都是兒時玩伴,這點倒是讓我感受到她們之間密不可分的羈絆。原本想多問一些訊息,例如說︰國中時候參加什麼社團,或者軍師的家庭這類的,可惜燕南的記憶力不太好,支支吾吾,沒有聽到更多勁爆的往事。
  附註︰聽了燕南的說法,我似乎對小雞的戀情偷偷轉為支持的態度。』
  
  無力扛回採收的竹子、被小雞排擠、不想畫圖、也沒辦法協助軍師,這就是現況。
  飛碟屋園區探索之旅進入第五天,我卻依然坐領高薪派不上用場,甚至還因為與老爺爺聊得太起勁耽誤到大家的計畫,傳說社的另外四人雖然還是維持親切態度,但我的愧疚感已經浮現在臉上,即使到了用餐時間,也刻意和她們保持距離。
  本日的工作依然是看守行李,成員是我與小鵹。
  如果說公主殿下是威名遠播的將軍,率領其他三位精銳成員抵達前線奮勇抗戰,那麼我的使命就是堅守後線,讓這群勇士們無後顧之憂,能在疲勞時候感受到家鄉的溫暖。
  就算是用了這麼爛的比喻,我還是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恥。
  我和小鵹為了答謝傳說社四位成員的大恩大德,花了一整個上午將堆放行李的房間清掃乾淨,不但抹掉沉積多年的灰塵,也將鄰近飛碟屋堪用的家具與擺設集中在一起,並以掛布遮掩壁上噴漆。雖然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行為,我們兩人卻樂在其中。
  「勞動過後,坐在地上欣賞海景別有一番樂趣呢。」
  「嗯,徹底出汗後讓海風吹散疲倦,才會讓人感受到夏天的可愛。」
  以上兩句只出現在我腦海的幻想裡,真實對話是。
  「屁股好像要燙傷的喔,我們別坐地板上了好嗎?」
  「說得也是,飛碟屋裡頭怎麼可以悶熱成這樣,再待下去會中暑吧。」
  即使整理得再漂亮,烤爐還是烤爐。
  小鵹與我走出行李房,尋找室外陰涼處歇息。
  同樣的美麗風景一連欣賞了五天,早已感到厭倦,無論原本碧海藍天,青山綠水,這時都令人分外生厭。對於小小外星人來說,或許早已沒有期待吧,飛碟屋園區應該老早就看膩,無論什麼變化都不會激起內心漣漪。
  灰色山道盡頭,有零星彩色斑點映入我的眼簾。
  「一、二、三、四…來了六位訪客不是嗎?」
  我以右手遮在眉心上,仔細清點熱氣裡模糊人影,小鵹卻用力拉扯著我的左手,神色慌亂,一直想往室內跑。
  「快走,他們來了。」她緊張兮兮,「兇惡的地球人出現了。」
  小鵹咬著牙,淚眼汪汪仰起頭來注視著我,兩腳直打哆嗦。
  「趕快和我一起逃吧,那些就是殘害四星球人的壞蛋,不要再猶豫了,如果被發現的話,我們都會被吃掉的。」
  對於外星人來說,即將進入園區的是死神列隊,不過在我眼中,或許這群人能讓我心頭疑慮得以撥雲見日。
  「一定要活下來,不要和『她們』一樣死掉,答應我。」
  我蹲下並以額前靠著小鵹長瀏海,輕聲給予承諾,目送著擦乾眼淚的發抖背影消失在我倆費心佈置的行李間矮櫃內。
  或許某些疑惑早有了答案,只是現在的我無法正視。
  雖然說是外星人殺手,不過這六位旅客既非凶神惡煞,體魄也不能稱得上是強壯,帶頭者兼任導遊,頭頂漁夫帽,身穿格紋襯衫搭配灰色長褲,胸前掛了台昂貴相機,肩膀後頭則扛著一組三腳架,看似攝影工作者,年紀大約三十上下。後面跟著的五位男生稍微年輕一些,應該是大學生,服裝與特徵都不太一致,由殿後者身穿系服可以得知是來自不差的學校。
  與其說是外星人狩獵大隊,還不如將這群人當作是來此地拍照的同好。同為社團,我認為傳說社的行頭以及動機顯然還更離奇一些。
  領隊先生發現了我,和其他五人指指點點後,便獨自一人來到小廣場,額頭滲出斗大汗珠,緩緩滑過古銅色臉頰。
  「您好,請問小姐妳是在地居民嗎?」
  「如果我住在飛碟屋裡頭,那豈不成了外星人嗎?」
  「說的也是。」男子遞出名片,「下星期有場『告別飛碟屋』紀念活動,打算趁園區被拆掉前留下一些紀錄,而我今天只是帶這群攝影社學生先來探路而已。請問妳也是活動參與者嗎?」
  「拍照是不至於啦,我和社團同學有不同的留念方式,基於這點,也許我和你們六位的立場還算相近。」
  「原來還有夥伴。」他拿出手帕拭汗,「我們還在想,怎麼會有女孩子單獨跑來這種地方,該不會大白天就看到幽靈了吧。」
  「怎麼可能嘛。」我刻意聳聳肩,讓背部貼上矮牆,「這麼熱的天氣只會因為熱昏頭看到海市蜃樓,根本不適合談鬼故事啊。」
  就第一印象來看,眼前男子只是位業餘攝影玩家,名片上所記載的職業也僅是小學教師,看不出任何可疑之處,這麼說來,小鵹所謂的兇惡地球人,難道混在逐漸靠近的五位學生之中?
  「老師啊,你怎麼直接和妹妹搭訕起來啦。」
  「對啊,放我們曬太陽,自己卻跑來誘拐小女生,這樣太不上道啦。」
  說話的這兩位膚色偏黑,五官也頗為神似,應該是對雙胞胎。
  「不要嚇人啦,你們把她嚇到不會說話了。」
  事實上,我只是不想隨便開口,並非如這位眼鏡男所說得那麼膽小。
  「可,可以幫妳,和,和大海,一起拍,拍一張照嗎?」
  體型略顯福態的第四人雖然講起話來結結巴巴,按快門的手指卻反應過快,還沒等到回應就把我分心模樣拍下來。
  隊伍最後方傳出一聲長嘆,壯漢將厚實手掌搭在前一位同伴的肩上,面露遺憾地搖頭。
  「抱歉,這位社員可能比較不懂規矩,我們會請他把拍到妳的底片處理掉,還請原諒。」
  看起來這位穿系服的應該是社長,所以才會選擇走在隊伍最後方。
  從言談舉止間,看不出這六人有何特別,也許是小鵹認錯人吧?
  「請問老師,你之前也來過飛碟屋園區嗎?」
  「最少來過四次了,所以才能為這五位晚輩帶路。不過這兒真的是沒啥變化,上一次大概也是兩年前夏天帶他們的學長來拍攝廢墟,與現在所見沒有多大分別。真的要說差異,大概就是門口巨龍又被海風侵蝕了些許吧。」
  「請問之前拍攝活動是否有意外驚喜呢?」我故作神秘,壓低聲音,「例如說拍到幽靈或是外星人。」
  「當然不可能啊。」他搖頭苦笑,「孩子,妳也誤信謠言,把這裡當成鬼屋了嗎?如果真有不屬於這世界的生物,我還真想用鏡頭捕捉下來。」
  太平凡了。
  我曾與許多不可思議的人們近距離相處,在他們之中有連續殘殺妓女的嗜血者、有醉心不死秘術的瘋狂科學家、也有帶來戰亂的偏狹領導者,平心而論,傳說社成員也都足以列入奇人異士領域,這些怪傑即使刻意壓抑才華,行事低調,卻難掩光彩。
  領隊老師並不像殘虐之人,他也許有理想,耿直而堅忍,但不足以鬧得天翻地覆。正義需要勇氣,邪惡需要加倍的勇氣與狡獪,凡人無法成大惡。
  他是如此,身後的五位大學生也雷同。
  我看起來像是個平凡無奇的少女,既沒有姣好外貌,也未具備誘人身材,服飾以及談吐都平淡如水,不會成為初次見面者的警戒對象。
  這六人當中真的有殘忍兇手嗎?我不認為。
  即使他們同時撲過來,我也有絕對的信心能夠以一對多,這樣的對手便只是凡人。
  領隊老師叮嚀幾句後,帶領攝影社成員往海濱移動,恰好與小鵹飛碟位於相反方向。目送著這群人離去後,我的腦海五味雜陳,思緒跟著混亂不清。
  我有一個疑惑未解,但事實上,答案早就瞭然於心,只是缺乏勇氣承認事實。
  如果那群人之中,真的有一位兇惡的地球人恣意妄為,屠殺外星訪客,至少會給人覺得踏實許多。很幸運,也很遺憾,這項期望落了空。
  回到行李室,我取下布廉遮蔽窗戶,把午後陽光與外人視線一併隔絕在外。
  躲在櫥櫃裡頭的她,倚著櫥櫃外門坐下的我,是房裡唯有的兩人。
  那位地球人已經遠去。
  那群地球人已經遠去。
  或者,地球人們都已經遠去。
  這三種說法都無法讓害怕的外星人消弭恐懼。
  「喂…」我低聲呢喃,「這裡只有四星球人,妳可以出來了。」
  背後門扉傳來推動力道,這句話得到的回應,讓最後一絲狂想也遭到粉碎。
  如果擋著門板別讓她出來,是否就可以樂觀解讀,讓我拼湊出的真相化為空談?
  「擋住了,我出不去啦。」
  拜託妳現在別出來,我的臉龐與手掌間,已經被淚水浸潤。
  「嗚…我想出去…」
  「小鵹,回答我這個問題好嗎?不,如果想說謊也沒關係的。」
  為什麼妳第一次看到我們時,會願意放開心胸親近呢?
  「因為,妳們都是——」
  因為我們都是四星球人。
  我們與小鵹屬於同類。
  兇惡的地球人會傷害四星球人。
  如此簡單明瞭的二分法,令我心痛。
  
  『暑期打工日記飛碟屋篇︰七之五
  今天發生了討厭的事情,我的直覺成真。
  附註︰偶然發現口袋裡還留有阿虎爺爺的名片,我想去找他問個明白。』
  
  第六天早餐時間,公主殿下宣佈重要消息。
  「大功告成。今晚就能夠讓小鵹搭乘飛碟回去了,所以傳說社放假一天,晚上七點在原地集合,絕對不可以錯過感動大結局喔。」
  小雞眼見有機可乘,將手銬藏在身後,小心翼翼接近燕南,卻還是功虧一簣,兩人再次演變成武打鬧劇。
  公主大人與小鵹席地而坐,期待見到精彩好戲,軍師看來也放棄偉大教育理想,索性蹲下來加入觀眾群。
  我徒步離開飛碟屋園區,沿著蜿蜒山路行走約莫三十分鐘,總算看到零星幾棟民宅,掏出滿是摺痕的名片後,有位熱心大嬸騎車載我到阿虎爺爺居所。
  他老人家彷彿早就預知我的拜訪,拿張藤椅坐在前庭,欣賞天邊浮雲。
  「如果還需要飛碟屋園區的資料…」我走到他跟前,陰影遮掩住那張皓首蒼顏,「可以來找你,對吧。」
  順著手指方向,我握緊滿佈灰塵的把手,推開資料室鐵門,一股書籍腐臭撲鼻而來,這間獨立小屋已經不知有幾年沒訪客光臨,連天花板角落都結滿蜘蛛網。
  『飛碟屋文宣』
  『飛碟屋廣告方案』
  『飛碟屋效益評估』
  『飛碟屋施工方式』
  以上都不是此行目的。
  趴在地上,從高腳櫃下頭拖出整疊舊報紙,這裡頭紀錄了那件事情的真相。
  我按日期將上千張泛黃紙張分類,為腦海內的猜想補上最後一塊拼圖。
  小鵹來自四星球。
  那兒有著同樣的山明水秀,地綠海藍。
  降落在此的四星球人受到地球人襲擊,化為傾倒扭曲方塊。
  小鵹逃跑了,卻找不到回家的方法。
  在無數晝夜後,她遇見了五位新朋友。
  「小孩子的想法真是天真…」
  我將那幾張珍貴報紙用力拉扯,撕個粉碎,讓紙屑漫天飛撒。
  無法記載受害者姓名的這個案件,唯有一個人被公佈了本名和照片。
  侵犯,殺害,失蹤…這些字眼對於那年紀的孩子來說,太過沈重。
  窗外夕陽低垂,彷彿也在催促我去迎接這事件的最後一幕。
  「你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今晚就要離開了。」經過藤椅邊,我背對著阿虎爺爺,語氣平淡,「要來送最後一程嗎?」
  ——我稍後就去。
  行將就木的老人並未起身,他只是反覆嘀咕,咀嚼同一句承諾。
  在那雙乾涸瞳中已經見不到希望,唯有黃昏暮色。
  第六天夜晚悄悄降臨,我獨自一人裸足狂奔,期待痛楚能掩飾揮灑飄落的淚珠。
  
  『暑期打工日記飛碟屋篇︰七之六
  為了迎接最後的活動,今天的日記在下午找資料時順便寫好。
  即使過了十年,阿虎爺爺還在等她回來…
  可惡,可惡,可惡。
  為什麼要發生這麼殘忍的事情。
  不行,我必須保持微笑,內心絕對不能動搖,不能讓她們發現我的淚水。
  這只是場仲夏夜之夢。
  附註︰飛吧,小小外星人。』
  
  回到停放小鵹飛碟的平台時,剛好是晚上七點。
  小雞與燕南坐在飛碟前的鐵梯階,當我從兩人中央穿過時,她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彷彿眼中沒有我的身影。
  推開大門,走到位於中心處的大廳,另外三個人已經在等候我的歸來。
  「時間真是剛剛好呢。」軍師呢喃自語,「趕上點火起飛的關鍵時刻。」
  大廳正中央,也就是地勢較低的圓形休息區周圍,排起一圈蠟燭權充照明,若是視線往上看,可以發現原來屋頂的破洞已經修補完成,可惜因為光線不足,無法確認是以什麼東西覆蓋著。從補好的破洞中垂下四條鐵絲,勾住半透明容器。
  「飛碟就要起動了喔。」公主殿下洋洋得意,手指對著原來天花板破洞的位置比畫,「因為我是社長,我要親自按下發射按鈕。」
  小鵹面有難色,盯著懸掛在半空的容器,說不出話來。
  「社長大人,我有疑問。」
  「打工社員,請踴躍發表您的高見。」
  「光靠修補屋頂就能讓小鵹回母星去?」
  「妳的用詞有問題喔。」公主大人爬上鐵架,左手用力拍打可疑容器,「只要有了足夠的燃料就辦得到。」
  半透明容器取下後,露出被鐵絲撐起的秘密武器。
  那是幾張浸泡在煤油超過一天的油紙,下方還有同樣浸泡過燃油的粗布作為支撐。
  軍師踮起腳尖,將一盞蠟燭遞向公主殿下,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被燭火吸引,萬籟俱寂。
  她以蠟燭點燃布條邊緣的棉線。
  黃橙色火苗吞下粗布末端,緩慢地往油紙堆攀爬,卻停留在途中,彷彿遇上了看不見的牆壁阻擋,豆大的火焰繞著棉線旋轉,無法繼續延燒。
  失敗了嗎?
  軍師雖然笑容依舊,內心動搖卻完全反映在緊握的雙拳上頭。
  相反的,小鵹低頭看著自己雙腳,欲言又止。
  鴉雀無聲,一片死寂。悶熱感加速摧毀我們的樂觀,任誰都看得出來,發射計畫停滯在叫人不安的階段,遲遲見不到成果。
  「對了,差點就忘記重要事情…」
  公主大人輕巧地跳下鐵架,拉起裙擺,踏著塑膠階梯走入休息區。深約一公尺的低窪將她胸部以下完全遮蔽住,於是我們幾個都緊張地走向前,想知道這位唯一露出恍然大悟表情的社長究竟有何打算。
  「妳不可以過來。」她對小鵹說,「這樣就犯規了喔。」
  公主大人赤腳踏入積水,並彎腰撫摸腳下的天花板破片。
  「我都忘記了,這場遊戲還沒結束呢。」
  
  「——解除。」
  她大聲呼喚,同時,原本平靜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漣漪。
  一場持續了兩千多個日子的『閃電滴滴』遊戲,終於劃上殘缺句點。
  
  火苗,火光,火炎,火焰,熊熊燃燒。
  油紙與粗布被金光包圍,照亮室內的每一個角落。
  「走吧。」軍師拉著我與公主殿下,「讓我們到戶外欣賞這段日子以來的成果吧。」
  透過溫熱淚光看過去,小小外星人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稀薄。
  「地球是很危險的。」公主殿下扯開嗓子,「快回到屬於妳的世界去吧。」
  小鵹笑了,在最後一刻,她放聲吶喊。
  「謝謝大家。謝謝妳…」
  然後,謝謝妳,我親愛的妹妹。
  
  八年前,在同一片土地上,發生了件悲傷故事。
  一群女孩在飛碟屋園區玩耍時,遇上不懷好意的犯罪集團。
  只有她逃離現場,腦海內盡是是雙胞胎妹妹與朋友們的慘狀。
  女孩爬上階梯,逃入灰色飛碟,打開休息區底下暗門,躲入置物櫃。
  她在內心默念咒語,祈禱自己變成石頭,不再受到惡鬼覬覦。
  遺憾的是,沒有夥伴會來救她,崩落的天花板碎片太過沈重,無法以纖細的小手推開。
  女孩的相片與名字化為社會新聞的一則悲劇,她成為永遠無法尋回的迷路羔羊。
  飛碟屋幽靈傳說,不脛而走。
  
  八年前的故事還有另一種版本。
  她記得爺爺的夢想。
  園區裡頭躲了真正的外星人,並且把飛碟大方地停在空地上。
  女孩嘲笑爺爺的空言虛語,她說,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要是可以實現就太棒了。爺爺這麼說,女孩從那張蒼老臉龐上,見到了期待。
  在黑暗中,她想起了這段往事。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就好了,那麼,即將腐朽的自己,就會迎向不同結局。
  女孩選擇走入爺爺的夢。
  那是兩人共通的一場夢,遙不可及,吹影鏤塵,愚蠢至極,破綻百出。只要是明眼人都會一語道破這廝白日夢,然而聰明人並非日薄西山的老者,也不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恐懼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們目送小鵹回歸天際。
  她乘坐著新飛碟,離開了地球。
  小雞編織的竹籠倒掛,外頭貼滿公主殿下揮灑的宣紙,軍師調配的燃料熊熊燃燒。
  「原來是天燈啊…」
  蓋在灰色飛碟屋破洞上的,正是集合眾人努力所完成的天燈。原先看不出是圖畫還是文字的部份,經過重新拼貼後,變成一張完整的素描。
  那是四雙掌印,貼在束口底部,彷彿將天燈往高空推去。
  公主殿下高舉雙手,掌心向上。
  小雞、軍師、與燕南跟著圍成一圈,舉手作勢撐著遠去的天燈,直到白色光點消失在明月盡頭。
  我沒有跟著做,因為這是屬於她們四個人的告別方式。
  我只是個過客,在曲終人散時跳上舞台,隨名伶婉轉嗓音移動腳步。
  讓喜怒哀樂留給舞台上的主角吧。
  我淡出螢幕,回到觀眾席,讓暖活的海風吹散胸口鬱悶。
  
  「傳說社的暑假回收計畫,這次是大大的成功喔。」
  公主殿下是唯一沒有落淚的社員,她直率地拍了拍小雞,把她摟在懷裡。哭成淚人兒的華麗女僕脂粉沿著兩頰渲染開,洗去鉛華,露出如小女孩般的稚氣臉龐。
  燕南與軍師攙扶著小雞坐下,這次的探索成果即將發表。
  如願以償之外,會聽到什麼令人意外的答案呢?
  「我們順利地找到了飛碟屋的外星人,也將她送回天上,這次的活動圓滿達成。」
  加上我一共四人的掌聲雖然凌亂,卻響徹海濱。
  為了告別飛碟屋紀念活動而搭起的木製平台,現在被我們五位傳說社社員佔據。
  「所以,依照原訂計畫,讓我們來回收紀念品吧。」
  公主殿下將綁在左邊的鵝黃色緞帶取下,重新拉直。那見證了與小鵹所達成的協議︰讓小鵹回到不存在的四星球,藉此證明外星人的存在,傳說社則回收外星人的髮飾以資紀念。
  「回收封條就由打工社員親手貼上吧。」她指定我一同站上舞台。
  我拿起紙條同時,任性的公主大人卻又將自己的同色緞帶也解下,將兩條相同的髮飾改綁在左右長鬢角上,面露狡獪神情。
  「社長…」我嘆了一口氣,「別小孩子氣了,拔下來讓我貼封條吧。」
  不需要啦,因為這次要回收的東西…
  她指著自己的鼻子,眉開眼笑。
  「我,就是這次傳說社的回收目標。是第一項,也將是最後一項戰利品。」
  公主殿下從我手中拿過封條,跳下舞台,對著摸不著頭緒的另外三位社員開了口。
  「我果然不適合擔任領導者耶,即使只是當一個不存在社團的社長…」
  傳說社的歷史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沒有人知道。
  小雞與軍師面面相覷,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想起與燕南砍竹子時的對話。在她的回憶裡,只有小雞與軍師,從來就沒有公主大人的身影。小雞也自稱是她一手把燕南拉入傳說社,可是卻怎樣也無法回想起那天的光景。
  我回想起第四天與燕南砍伐竹子時,佔據心頭的不解疑惑︰所有回憶都停留在過去,彷彿所有人都是一覺醒來後才發現自己成為少女。那麼,是誰讓這些孩子沉睡,又是誰喚醒她們的呢?
  我們只記得傳說社的成員,記得活動內容,記得這次夏季探索之旅,但堆滿房間的紀念品卻只有公主殿下還能對來源與意義侃侃而談。
  這社團聚集了不可思議的少女們。
  青鳥,擔任社長,異想天開,毫無常識可言。
  屏雀,面帶微笑的女僕,萬能軍師。
  錦雉,打扮華麗的女僕,個性蠻橫。
  燕南,唯一沒有外號的勞碌命,溫和善良。
  以及我,被傳單吸引的路人,為了月薪二十萬加入社團。
  所有謎底都解開了。
  傳說社在我踏進社團房間的那一刻起,正式成立。
  即使行事曆上記載了滿檔行程,即使相簿裡塞滿了珍奇紀錄,但那都只是虛幻不實的夏日幻象。
  川芝鄉飛碟屋是我們的第一站,也即將是最後一站。
  青鳥重回傷心地,解放了孤獨的雙胞胎姊姊,她們的遊戲終於告一段落。
  「妳們都被校園七大不可思議傳說迷惑了喔。」公主殿下笑得暢快。
  聽到這兩人的本名是『青鳥』與『少鵹』時,我就應該要有所留意的。
  我想起了聖希校園內那堆擺在舊社團活動中心外的膠囊型飛碟屋,原來受贈飛碟屋夾帶七大不可思議傳說的謠言還真有幾分可信度。
  「二十萬的薪水可別忘了啊。」我親手在她額頭貼上封條,「先說好,我不收冥紙喔。」
  被幽靈僱用來找外星人的打工經驗,大概是絕無僅有了吧。
  公主大人舉高雙手,踮起腳尖,彷彿要讓身體融入皎潔月色。
  「在傳說社,沒有不可能。」
  所有人動作一致,節奏相符,表情充滿自信與驕傲。
  最後的口號響徹雲霄,傳說社的傳說,以她的消失告一段落。
  一如預期,燕南昏倒了,大概又是因為聽到『幽靈』二字的關係。
  那是我故意講的。
  
  『暑期打工日記飛碟屋篇︰七之七
  我沒有與意志消沈的小雞、軍師、與燕南一同離開,反而找了個藉口留下來。
  阿虎爺爺是很親切的長者,在這段期間收留我,毫無怨言。為了回報他,這幾天只要有空,我就會陪他到即將拆除的飛碟屋園區散散步。
  這份放鬆下來的感覺是過去無法體會的,也許我真的喜歡上這世界形形色色的人們。
  好幾次我想對他說出一切,卻又無法開口。也許這個故事他早已清楚明白,畢竟飛碟屋園區是他與兩位孫女——小鵹和青鳥的夢想國度。
  附註︰既然她們兩位本名叫少鵹與青鳥,那應該還有一位孫女叫做大鵹吧?』
  
  我參加了告別飛碟屋紀念活動,也趁這機會將兩條成雙緞帶還給了阿虎爺爺。他受邀上台時沒有說出那荒唐夢想,言談中只聽得到商人對經濟起伏的感嘆,不過一直到散場時刻,那雙粗糙的手還是緊握著緞帶,沒有放開。
  也許他知道夢想已經實現,不再需要辯解。
  接下來幾天,我仔細調查聖希七大不可思議傳說,發現傳說果然是建立在流言之上。
  『七大不可思議傳說,其之一︰通往地獄的不存在社團
  不幸於意外中喪命的學姐,至今仍在舊社團活動中心徘徊。
  她會以各種威脅利誘手段,誘拐不知情的新生加入名稱可疑的社團。如果輕率地答應,就會被拉進四樓最後一間社團教室,打開門後,直通地府。
  如果要避免這項劫難,就必須大聲回答她自己已經加入田徑社,那麼她就會死心離開。
  田徑社是溫暖的大家庭,風暴中的避風港,如果想要參觀的同學請在禮拜五放學後來體育室登記。』
  該怎麼說呢,校園傳說的本質即是如此。
  
  再次回到舊社團活動中心四樓,已經看不到傳說社招牌。原本氣勢萬鈞的墨字從門板上消失,被墨汁蓋住名稱的其他社團名牌終於露出真面目。
  『流星鎚社』
  『時尚女僕愛好社』
  『笑面虎養成中心』
  似乎有奇怪的組織混在裡面了。
  我緊握門把,內心還是有些許猶豫。
  如果打開房門,發現公主大人還坐在裡頭,那我該怎麼和她應對呢?
  再怎麼說,她也是名列七大不可思議傳說之首啊。
  『好久不見,地獄的夏天也很炎熱嗎?要不要找個機會去泡血池啊?』
  這句話大概行不通,她是心地善良的孩子,想必會上天堂,但又會抱怨天堂太無聊而跳入地獄尋找樂子。
  『一日入社,終生會員。這幾天我去拔了閻羅王鬍子當紀念品,還請笑納。』
  不行,時代需要的是美少女,中年人的可疑捲毛毫無價值可言。
  『總之,我還沒看到二十萬,今天就是來討債的。』
  太過單刀直入了,雖然這才是造訪目的。
  換個角度想,既然傳說社消失了,那麼房間應該就會還給原屬社團運用吧?
  打開這扇門,也許可以看見染血流星鎚,新潮女僕裝,以及各式各樣可疑藥品。
  可惜無論是維持傳說社擺設或是有幸見到另外三人神智回復的模樣,都無法彌補我阮囊羞澀的缺憾。
  『可憐我就給我錢。』這真是句至理名言。
  一鼓作氣推開房門,結果並不如預期。
  傳說社?流星鎚社?時尚女僕愛好社?笑面虎養成中心?以上皆非。
  這只是間積滿灰塵的空房,唯一存在過成員的是『時間』。
  地板正中央擺了份貼上封條的牛皮紙袋,裡頭只有兩張塗鴉。
  一張是以橡皮擦在黑暗中抹出自身存在的悲劇。
  另一張是小小外星人受到蘿蔔湯誘惑所留下的自畫像。
  『可以賣到二十萬元的名畫——回收』
  如果這些圖真的能賣到二十萬元,那的確足以成為震古鑠今的傳說,我舉雙手保證。
  「妳覺得可以賣到這麼好的價錢嗎?」我對坐在角落的熟悉身影開口。
  她雙手抱著膝蓋,滿臉憔悴,全身發抖。
  「那,那個是,幽靈的畫,一定會,會受到詛咒的,好可怕,好可怕啊。」
  我長嘆一口氣,把回收紙條貼在她半透明臉上。
  「搞了半天,連妳也是啊…」
  『七大不可思議傳說,其之二︰怕幽靈的殺人魔
  前略,中略,下略。
  總之田徑社最適合各位,請踴躍登記,以免向隅。
  附註︰總教練並沒有禿頭,請不要再搶他的假髮了。』
  接下來要回收什麼呢?是女僕咖啡廳的上吊屍體,還是微笑女王,或是不存在的第十三階樓梯?
  一步錯,步步錯。
  我的暑假因為回收活動而提早結束,漫長的八月被迫在操場陪豔陽渡過。
  在這年夏季,聖希誕生了新的不可思議傳說。
  莽撞的女學生衝進田徑社,掀起教練的假髮,在那童山濯濯的頭皮貼上回收封條。
  『黑森林下的太陽——回收』
  
  我的故事就說到這裡,感謝你的聆聽。
  做為聽完這故事的代價,請你幫我留意一下,周遭是否出現一名留著黑長髮的可疑小女孩?如果見到她,請儘快與我聯繫。
  那麼有緣再會,靜候佳音。
  咦?
  我的背後?什麼紙條?
  請幫我撕下來,嗯,麻煩你了。
  『七大不可思議傳說,其之七——回收』
  唉呀,這是誰在惡作劇呢?
  請你忘了今天所有聽到的故事吧。
  如果可以的話,現在,請現在就忘掉。
  忘掉了嗎?很好。
  還有什麼問題嗎?
  你問我到底是誰?
  這個嘛…
  現在的我只是個被田徑社總教練奴役的可憐女高中生,如此而已。
  一九八九年的暑假真是漫長啊。
  
※    ※ ※
  
  經歷繁華、爭議、悲傷、惋惜、以及毀滅,這片背山面海的綠地再次被夷平,四周圍起簡易鐵皮牆以避免好事份子潛入鬧事。川芝鄉飛碟屋已經成為歷史,徒留唏噓。
  老爺爺說,那並不是被拆除,而是外星人連夜將飛碟開走,回到母星去。
  黑髮女孩跨過圍牆,在夏日最後一夜造訪園區。放眼望去,幾乎已經看不出原有建築物的風采,滿地盡是弧形塑膠殼,任意棄置。太空夢的時代儼然已經完結,塑化材料悄悄走入歷史,不再風光。
  女孩在灰色飛碟前停下腳步。
  『親愛的地球人,請問飛碟停機場服務截止了嗎?』綠皮膚小矮人這麼問。
  『這是停車費用,還請笑納。』棕色脫殼烏龜從荷包裡頭掏出錢來。
  『希望有機會能再來觀光,這是個美麗的星球。』長腳水母拍了拍自己的頭。
  女孩收下了足以買下太陽系的巨資,目送外星人乘坐飛碟遠去。
  她將看似塑膠片的宇宙通用貨幣放在巨龍雕塑頭上,巨龍黯淡雙眼閃過些許螢光,隨即將停車費融入體內。即使是傾倒在沙灘上,停車場收費員依舊盡忠職守到最後一刻。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到底是誰,在園區門口擺上這尊巨龍雕塑呢?
  這大概也是哪位異星訪客的傑作吧。
  
  一夜過去,原本堆滿沙灘的飛碟屋殘骸全消失了。
  「那一定是外星人的傑作。」老人信誓旦旦,對著採訪記者再三強調。
  昨日還委靡不振的他,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神采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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