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荷花幾月開?』
『正月不開二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二月不開三月開。』
孩子們手牽手圍成圓圈,吟唱古老童謠旋律,繞著圓圈中央的『鬼』,以逆時針方向移動位置。鬼蹲在地上,雙手矇著眼,專注地聆聽同伴們聲音——無論是銀鈴般歌聲、赤腳踏過碎石礫窸窣、或是不知從何傳來耳語呢喃。
『荷花荷花幾月開?』
『三月不開四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四月不開五月開。』
有幾次,鬼想要喊出開花宣言,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一但荷花開了,外圈玩伴就必須停止歌唱,雙腳也得轉為立定,此時蹲在地上的鬼必須在閉上雙眼之情況下,靠著方才歌聲猜出目前站在他正後方的人是誰。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鬼會持續保持緘默,直到這首童謠結束。
『荷花荷花幾月開?』
『五月不開六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六月不開…永遠不再開。』
唱遊聲戛然而止,外圈孩子們一起停下腳步,默不作聲。鬼在失去視覺後,又失去了聽覺,孤單地蹲在無聲黑夜中。
背後的人是誰?
蹲地孩子發現清風停止吹拂自己髮稍,花草與泥土芬芳變得稀薄,連嚥下口水瞬間,也嚐不出任何滋味。
視覺、聽覺、觸覺、嗅覺,以及最後的味覺都已喪失。
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是真正的『鬼』,吞食恐懼以茁壯身軀的『鬼』。
孩子獨自一人蹲在荒野中,等待荷花綻放時節。
※ ※ ※
西裝筆挺男子緩緩放下了手中小說。
若考慮到他的身份,親自閱讀這類閒雜書籍是不合時宜的奢侈浪漫。按照程序來說,他應該將浸淫書海工作交代給第七或是第八秘書,讓這兩位擅長文學的專家以最短時間瀏覽過作品後,做出一份五頁內的重點簡報。不過這次男子選擇利用開會空檔時重拾書本,實在是因為他對這部爭議性作品懷有溢於言表的感情。
『櫻花作戰』,一本從未在市面上流傳的小說,以淺顯文字紀錄下戰爭愚行,是他自學生時代開始就熱愛不已的作品。故事敘述東方之國在戰爭末期為了扭轉局勢,大膽地為死亡添加脂粉,鼓舞少年們以盲目愛國心作為後盾,懷抱炸彈,踏上捨身殉國之道。當炸彈讓少年們血肉在敵方驚呼聲中凋零,剎那綻放的櫻花在這片慘遭砲火蹂躪焦土上,隨著風暴飛舞。
後世評為『恥辱』的櫻花作戰,並不足以挽回頹勢,戰爭終究還是以失敗告終,不因為少數自殺作戰者而停止腳步或是改變風向。櫻花在烈火中化作灰燼,成為孕育新時代枝枒的養分。這批駕駛小型飛行機具衝向敵艦的少年們,並沒有化作傳說或是神話,只是與其他一同在戰亂中喪命的男女老少,合稱為『犧牲者』——更單純一點的說法,『死者』。
這本與歷史事件同名的小說,櫻花作戰,是他的至愛。
縱使對作品懷有深厚情感,他這次依然把暗地裡弄到的小說扔到垃圾桶內。身旁的第一秘書見狀,沒有多問,彎腰將這本禁書撿起,放入角落碎紙機中。
帶有警告意味的鮮紅色書皮與小說白紙內頁被切割成碎紙條,糾纏在一起,恰好融為櫻花瓣色彩。
「冒昧打擾閣下寶貴休息時間。」第一秘書近身彎腰,在閉目養神西裝男耳邊開口,「詩聆博士已經在外面等候快兩小時了,請問是否要接見這位貴賓?」
「不用了,畢竟我們都很清楚這傢伙來意,不是嗎?」西裝男取下眼鏡,雙手用力按著太陽穴,「只是個過氣天才兒童,跨不進大人世界,還能說出什麼建設性意見呢?」
「那麼,需要屬下為您回絕詩聆博士嗎?」
「教導長不大的小鬼學會耐心等待,不也是成年人的責任嗎?」
西裝男對身邊秘書尷尬笑聲充耳不聞,心平氣和地宣佈——
我要在這個國家推動新的『櫻花作戰』。
秘書額頭上斗大的汗珠滑過臉頰,直接滴落在主子西裝上頭,換做是平常狀況,這麼失態舉動便足以令他丟了工作,然而在重大宣言發佈者與聆聽者之間,卻始終瀰漫著一股緊張氣息︰西裝男等待第一秘書認同;而身為貼身人員的他,卻只能期待這場寂靜是午後夢境,甚至只是被窗外燦爛陽光曬昏頭所引起的幻聽。
足以主掌這個國家命運的兩人,在豪華辦公室裡無聲對峙,與窗外浮動流雲形成強烈對比。
在門的另一端,身披研究長袍的小小身軀,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孤獨陪伴斜射夕陽在地毯上留下的模糊影子。等不到回應拜訪者,不時撥弄懷裡兔子玩偶,以細長手指將骯髒絨毛耳朵捲在一起,再慢慢放開。
今天也見不到總統先生吧。
活在研究報告中的過氣天才,拖著沈重腳步離開了接待室,回到屬於自己的地下樓層。
窗外起飛呼嘯而過的三角型小飛機,在那雙了無生氣眼眸中,看起來就像是走錯季節的片片櫻花瓣。
當醒目紅色戰機整齊降落在跑道上時,負責維修的工程人員戴上面具,無視漫天飛舞沙塵,以最快速度衝到指定位置,熟練地以鋼纜勾住機腹環孔,將看起來比汽車大不了多少的機體送上卡車,好在第一時間將這支王牌勁旅送回隱蔽地底停機坪。
編號十三號的卡車空蕩蕩地,等不到專屬戰機。
雖然隔著面具而無法看清楚五官,但負責人員依然面面相覷,希望從彼此一致的金屬表情上找到回答。
從未失手過的精銳部隊,出現了首位陣亡者嗎?
這個問題,直到一小時之後的內部會議,才得到解答。
「這個國家正受到砲火摧殘。」
位於地下二十公尺的第三會議室內,留著八字鬍的司令官拉高音調,開始了本日的訓話。
「我們只是想從侵略者手中奪回祖父母那一輩所耕耘過的土地,卻受到了無端的指控,而被迫拿起更多武器,以維護這個國家的尊嚴。」
台下的技術人員們滿臉興奮,而理應受到鼓動的少年們卻意興闌珊。
「各位都知道,我們『攔截者』部隊,是這場戰爭中最強大的戰力。由紅色三角形所聯想到的是什麼呢?是危險的警告標誌,是我們叫人驚嘆的速度、火力、默契、忠誠、與戰術。試想,在一條筆直的道路中央看見三角形的紅色警告牌,那會是怎樣的心情呢?是的,告訴那些侵略者們此路不通,讓他們畏懼,這就是我們『攔截者』的使命。」
即使是一成不變的演講內容,藉著氣勢,還是博得熱烈掌聲。
「『攔截者』,是詩聆博士贈送給這個國家最好的禮物,也是地球上最兇猛的飛禽。當其他愚蠢的侵略者還仰賴雷達與儀表板時,身為『攔截者』的我們,讓身體自然地與天空的霸王融為一體。各位在場的少年英雄們,你們可曾想過自己是為了什麼目的而來到這世上?需要讀取腦波的『攔截者』,只能與青春期男性相互配合,也就是說,你們今日在此並非偶然,而是為了與飛翔天際的緋紅一同翱翔,才會誕生在這片土地上。」
口沫橫飛的軍官並不年輕,卻比打呵欠的駕駛員們更衝動熱血。
「然而,十三號機卻與我們選擇降落在不同地點,這意味著什麼?諸位收到了撤退命令後,充分展現了平日訓練成果,甩掉追兵,回到這個基地來。但是十三號卻勇敢地衝入敵方自傲的砲台,他用紅色的身軀壓抑了瞄準同伴的砲火,以身體為利爪,撕裂了難攻不落的要塞,他選擇降落在地獄裡,而且為我軍剷除心腹大患,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啊。」
對於男人眼淚絲毫不感興趣的少年揉揉惺忪睡眼,隨即又趴回桌上。
「各位,從今天起,『攔截者』部隊正式改名為『紅櫻』,我們不再只是危險的象徵,而是在剎那間綻放美麗的不屈英魂。」
演說在掌聲中結束,身穿紅衣的少年們三三兩兩地回到起居室。雖然有少數人對於改名一事抱持著不滿,但大多數的隊員還是把焦點集中在同一個問題上。
「喂,隊長,你覺得他的脫隊演出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啊?」
被眾人圍在中心的少年好整以暇地取下灰頭帶,重新綁好,態度悠然自得。
「大家不也在通訊中聽到嗎?就在我們都收到轉向的命令時,那個傢伙啊,說了一句很耐人尋味的話…」
——我終於找到殉情的理由了。
「然後他就折返,閃過密集的砲火,直接以機體去撞對方主砲,對吧。沒想到一台『攔截者』居然就可以把整個基地夷為平地,甚至連地下設施都隨之瓦解。」
「隊長,我要糾正你的發言。」從人群中站出來的,是一名戴著粗框眼鏡的少年,「首先,我們搭乘的『攔截者』本身就屬於高濃縮能量的載具,能夠繞地球四分之一圈而不需補給的飛行器具發生爆炸,威力原本就不容小覷。其次,在剛才的會議上,我們已經改名為『紅櫻』部隊,這點請隊長要有自覺。」
原本還議論紛紛的少年們,幾乎在同一時間閉上嘴,緊張地注視著隊長與副隊長間一觸即發的戰火。
「阿虎啊,我想隊長也只是想要表達內心的震撼…」
「十九號隊員,請收回你那無謂的發言。我國目前正處於與複數敵人交戰狀態,身為秘密武器的我們,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遭到斥責的少年退回騷動人群中,不知不覺間,房間內的團體自然而然地分為兩派︰副隊長阿虎挺直腰桿站在正中央;除了他以外的隊員們則往餐廳方向走去,直到剩下一位代表。
「阿虎,要一起來吃飯嗎?」
「報告隊長,在下想在進食前先與『她』培養默契。」
「看來你是動了真心。」
「愛上『她』,正是與這個國家陷入戀情的最佳模式。為了要維持最佳作戰狀態,因此在下想要更進一步地與她培養感情。」
「即使先去餐廳拿午餐也沒關係的,大家還不是帶著餐盤回駕駛艙?」
「食物中的油與鹽分會對精密的『她』造成傷害,請隊長負起責任,制止這種不明智的行為。」
身為隊長的少年無奈地搔頭,含糊地敷衍幾句後,與副隊長回到收納庫,並和早一步到此的隊員禮貌性地打聲招呼。這塊位於地下的空間與停機坪或是倉庫有著截然不同的印象,除了寬敞明亮的格局外,漆成鵝黃色的牆壁也令人心安,清洗完畢的機體依序擺放在畫有花卉圖案的高密度陶瓷上,閃耀著淺紅色的光輝,流線型的外觀看起來就像是現代藝術品。若要說這房間是美術館內的『紅櫻』展覽室,應該也不會有人持反對意見吧。
他與副隊長一起駐足在十三號棧板前,不約而同地為無法歸來的隊員默禱。
——我終於找到殉情的理由了。
兩人雖然沒有相互交談,卻在腦海內思索相同的問題。
那句話的語氣是如此興奮,彷彿春風滿面的男孩奔向幸福時的吶喊。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攔截者』在此時更名為『紅櫻』,並不是出於巧合。
副隊長在二號棧板前停下腳步,踏步行禮後爬入專屬的二號機內,在玻璃罩關上的瞬間,黑色的屏蔽將駕駛艙內的訊息完全遮掩起來。如同其他帶著午餐進入機體的隊友,阿虎迫不及待地回到機艙內,調整自己與紅櫻的步調。
確認其他機體駕駛艙都用黑幕包覆後,隊長拉緊灰頭帶,登上鐵梯,爬入屬於自己的一號機內,並且拉上玻璃罩,進入隱密模式。
外型只有其他戰鬥機八分之一大小的紅櫻,駕駛艙自然稱不上寬敞。扣掉座椅的部份,就只有兩腿間的操作桿會再佔掉些許空間。有別於這個時代的其餘空中競爭者,一片漆黑的駕駛空間內看不到任何螢幕或是燈號,甚至連儀表板都沒有,只能透過魔術玻璃看到機體外的狀況。
他別過視線,於是外頭的風景也被黑色粒子遮掩,駕駛艙內陷入了完全的幽暗。
隊長將雙手交叉在腦後充當枕頭,並且讓椅背往後倒下,望著見不到頂的黑暗。
這片土地真的受到侵略者蹂躪嗎?他並不覺得如此。
雖然大人們個個表現得慷慨激昂,滿口國仇家恨,在這些少年的心中,卻沒有對等的動力去守護這個國家。
每個人都明白,是陷入內憂外患的政府藉著收復固有疆域的理由,企圖挽回政治上的劣勢,卻在權謀算盡後,將砲火引入了自己的家鄉。行政體系遷入這個遠離前線的城市,中樞機構進駐『綠館』——也就是這棟地上五層地下二十層的要塞內。原本作為研究用途的此處搖身一變,成了臨時總統府,並且將原本用於和平用途的計畫投入戰爭。
『攔截者』,也因此從與腦波共鳴的劃時代迷你飛機,轉為凶悍的空中戰力。
少年們並不能體會成人們的仇恨,也不容易感受到反戰勢力帶給執政者的壓力,除了少數來自邊境村落的隊員義憤填膺,大多數的成員都想問︰戰爭何時結束。
同樣的問題,大人們的版本是︰戰爭何時得勝?
他反覆地咀嚼這些疑惑吞入腹內,權充今日的午餐。
這樣的等待時間並不算漫長,因為她的身影逐漸從虛無的黑暗中浮現輪廓。
「真是的。」如銀鈴般的悅耳說話聲自頭上響起,「阿龍,你又沒有吃中飯就跑回來了,我說得沒錯吧?」
「瞞不過妳啊,克勞蒂亞。」
被稱作克勞蒂亞的女孩將鼻尖湊到少年的額前,讓微彎如新月的粉唇佔滿他的視野。
「因為是阿龍的事情,所以我當然都知道喔。」
少女閉上眼,吻了少年引以為傲的灰頭帶。
沒有留下嬌紅唇印,也感受不到熱情,秀麗的臉龐是如此貼近,少年卻選擇沉默。
「你在想什麼呢?告訴我可以嗎?我啊,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你的故事。」
克勞蒂亞雙手合十,滿懷期待地靜候回音。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抱歉,讓我好好休息一下。」
少女點點頭,體貼地讓少年以自己的膝蓋為枕,並且開始吟唱故鄉的搖籃曲。
在悠揚又帶點哀戚的旋律中,隊長阿龍反芻方才的疑惑。
不證自明。
少年們所守護的並非這個國家,而是為了專屬於自己的紅櫻而奮鬥。
或者說,因為愛上了少女們,而甘願過著毫無自由的軍旅生活。
愛使男孩成長,愛使淚水止流,愛使勇氣茁壯。
對於克勞蒂亞的愛情,讓阿龍以王牌身份當上了隊長。
「我和妳說喔…」
少年伸出右手,撫摸著她的臉龐,以想像力彌補缺乏實感的空虛。
屢次遭到拒絕的詩聆博士,此時正抱著老舊兔子玩偶,坐在收納庫一隅,靜靜地望著十三號棧板。
這位隊員是個靦腆不多話的憨厚少年,無論平日或是作戰都不積極。
搭配的夥伴叫做『怡君』,設定來自他小學暗戀的女孩子。
如今,這個大男孩已經成為不歸之人。為了消除其他隊員的不安,十三號棧板也將撤除,改以簡陋的木板在原地搭起無名塚,不記名,也沒有留下任何事蹟,只有一片漆成鵝黃色的三夾板,上頭煞風景地貼上幾句愛國標語。
他與怡君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所以說,櫻花作戰已經開始了嗎?」
被冷落的天才下定決心,要為自己所犯下過錯贖罪。
直到離開收納庫之前,那過於嬌小的身影都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少年們忙著與心愛的戀人傾述愛意,視野裡頭狹窄得只能容下一位女孩。
折損隊員的衝擊並未影響這支勁旅,接下來一週的任務都算是圓滿達成,交戰的對手非但對於這群赤色的猛禽無法招架,甚至連基本的情報收集都不得其門而入。也因此縱使在其他地面戰爭拓展不順,仰賴紅櫻隊的戰力,這場戰爭雙方還維持五五波,在國境交界處僵持不下。
眼前發生的這場衝突亦是如此。
當敵我雙方同時抬起頭來,為劃破天際的紅色陰影所震懼之際,直屬於總統的紅櫻隊加入戰線,帶來激勵,也帶來惶恐、不服、與屈辱。
「剛才那個迴轉真是驚險呢。」少女從後給了少年一個擁抱,「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辦得到,接下來幫人家把那些侵略者一掃而盡吧。」
即使只是沒有實體的光芒之手,滑過少年胸膛時依舊讓他心跳加速,於是一架紅櫻貼地面,捲起一陣煙塵。
比起對戰爭還抱持著懷疑態度的友軍來說,這群少年的信心顯然堅定許多。
不過短短五分鐘,僵持戰局轉為單方面的追殺,紅櫻隊在領導者阿龍的命令下,迅速地將主導權轉給地上部隊,全軍返回遠在大地另一頭的基地,也是目前行政中心所在的綠館。
飛在最前頭的一號機內,電子少女克勞蒂亞正興奮地和紅櫻隊長阿龍聊著方才白熱化的戰況。「能夠在砲火射程邊緣戲弄敵軍的,也只有阿龍你才辦得到吧。」趴在少年肩膀上的女孩神情陶醉,雙手捧著胸口,「這次也是第一名喔,能夠和你搭檔是克勞蒂亞的榮幸耶。」
阿龍發現自己的機體不自覺間加快速度,於是伸手將精神力和能量的轉換比率調低。
「我喜歡努力的阿龍。」克勞蒂亞臉部浮現對稱的紅暈,等速度擴散,「啊,說出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少年拿下通訊用頭盔,兩眼望向前方被擠壓的視野,呢喃地問︰
「這場戰爭,還要多久才會結束?」
「嗯…不知道耶?或許還需要更努力一些的…」
「現在不是已經讓雙方都在邊界上維持均衡了嗎?而且我軍也收復了不少失去的疆土啊?為何不能在此見好就收?」
「總而言之,大人都有很多理由啦。像我就覺得…」
克勞蒂亞欲言又止,臉部表情忽然僵直,若是阿龍轉回頭,也許會看到她難得一見的錯愕神情。
沉默沒有維持太久,克勞蒂亞換上了一臉正經。
「阿龍,我們的國家,究竟是大國呢?還是小國呢?是小國。我們的經濟力甚至還不到敵人的三十分之一。」
但是,我們的祖國,是強國呢?還是弱國?
阿龍閉上眼,提早說出了接下來的演說內容。聽了不下三十次後,整段慷慨激昂的用字遣詞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為何有時候她會忽然開始長篇大論呢?阿龍對這點始終摸不清。
「拿起武器,我們要開創新的時代。」
這次也是用相同的話收尾嗎?阿龍無奈地給了憐憫的掌聲。
克勞蒂亞又停頓了一會兒後,才回過神來。
「這場戰爭一定會贏,對吧!」
她的興奮與自信全寫在臉上,像個純真又不認輸的孩子。
「應該吧…不過我覺得沒那麼容易。」
王牌駕駛員並不相信毫無根據的樂觀預言,只能就事論事。
「可是,這個國家有最強的紅櫻,然後…」克勞蒂亞彎下腰,微捲的長髮滑落在少年胸膛上,一開始像是落入水中般穿越,隨即又修正成如同真正頭髮的質感,柔順地攤落,「紅櫻上頭,有勝利女神守護著大家啊。」
的確,在克勞蒂亞登場前,也就是還在『攔截者』初期時代,這支隊伍完全無法作戰,甚至被迫讓出經費給正規軍隊。少年們毫無鬥志,被槍桿子逼著起飛,卻連編隊飛行都處理得一團糟。綠館在當時只是一個浪費預算的笑話,開戰一星期不到就被徹底放棄。
經過再一週的沉潛,當少年們重新回到專屬機體時,等待著他們的是引導勝利的女神。
阿龍與克勞蒂亞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不感到陌生。
她像極了那個人,無論是外表、性格、語氣、或是笑起來時微彎的嘴角。
女神在我們身後。
起死回生的計畫名稱叫做『雅典娜系統』,是能夠與少年一同成長的人工智能,並且以投影裝置呈現實體,除了無法觸摸外,和真正的女孩子是一模一樣。
第一次作戰歸來,連沉穩的阿虎都喜形於色,臉色漲紅。
絕口不提機體裡的『她』是隊員們的共識,畢竟屬於自己的電子少女就像是戀人,而男孩總是無法接受兩人的世界出現另一位競爭者。
有了守護的對象後,少年們變得堅強,蛻變成男子漢,背負起這個國家的命運。
至少,阿龍是這樣看待其他隊員的改變,連原本對駕駛『攔截者』抗拒不已的童年玩伴阿虎,都改以守護母國的理由,拿出豐碩戰績爬到了第二名的位置。
可是,獨占鰲頭的阿龍,卻對於溫柔的克勞蒂亞保持著一定距離。
「女神啊…」
如果把女神捲入戰火中,會不會玷污她的美麗呢?
阿龍只想早點結束這場戰爭,回到位於邊境的家鄉,縱使他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克勞蒂亞…」他雙手緊握操縱桿,幽幽地說,「這場戰爭結束後,讓我們去一個地方好嗎?」
我想讓妳看看我的故鄉,所以就去那片山丘吧,一次就好。
身後的克勞蒂亞泛起了嘴角微揚的笑容。
當阿龍的降格處分發佈下來時,連暫時接替他的阿虎都感到憤恨不平。
以實力決定編號的紅櫻隊,將戰果輝煌的王牌降為副隊長,理由是適材適用。
「這種荒謬命令恕在下無法接受。」
最初力保隊長的阿虎,出過新任務後,對這項人事命令變得保守。
認真負責的新隊長身先士卒時,轉任副隊長的阿龍知道必須手下留情,讓出最強的名號。
「只要阿龍願意而且更努力一點的話,很快就會回到…」
克勞蒂亞的話在說完之前,就會被阿龍打斷,於是雙方又得維持漫長沉默。
「對不起…」電子少女總是只能在回航時勉強擠出道歉,「我是不是給你造成很大的壓力呢?可是其實人家只是有些不安,總覺得阿龍你離克勞蒂亞越來越遠了。」
本日阿龍的回應一如過往,不發一語,重新調整自機速度,巧妙地維持在第二順位。
「其實啊,我也希望可以去阿龍的故鄉一趟,那裡陷入戰亂,想必讓你很難過吧。」
少年取下通訊頭盔,讓身軀與椅背貼緊,少女的雙手立刻靠在他的肩膀上。
「所以我們一起努力,早一點獲得勝利,好嗎?」
原本以為克勞蒂亞會就此安靜下來,但是今天的她卻與往常有些不同。那纖細的玉手指向架上的通訊頭盔,以食指在空中畫圓,似乎有所企圖。
順時針旋轉?
對。
兩人雖然是一前一後,卻在長久的默契下,靠著手勢溝通起來。
用來傳達隊員間訊息的麥克風停止功用,紅色的燈泡熄滅。
身後傳來了一聲長嘆,阿龍下意識捉了自己後頸。
「沒關係啦,這只是雅典娜系統而已,你不需要當真。」
溫柔婉約的語氣消失了,這讓阿龍忍不住回頭,發現克勞蒂亞還在後,才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唉呀,別嚇我,本來還在想是發生什麼事情。」
你覺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例如說…
「我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對吧?」
克勞蒂亞俏皮地以食指戳弄自己的臉頰,阿龍並不覺得這樣可愛。
「難道平常演講的時候,你都不會認為我很奇怪嗎?」
「一點也不,聽久了就覺得正常。」
「可是啊,連續三十七次激勵演說,不但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字,甚至連陰陽頓挫都不曾改變,你不覺得這樣的克勞蒂亞很怪嗎?」
「因為妳是…」
妳是人工智能,是為了輔助精神力而設計出來的勝利女神,是隨著我們一起成長的夥伴,所以會精確地紀錄下自己說過的話,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阿龍回答到一半,克勞蒂亞伸出雙手扶著他的臉,就算是沒有實體,阿龍依然順著光芒的方向轉頭,重新面對前方景色。
「如果啊,完全的人工智慧可以設計出來,那也許這場戰爭會變得更殘酷吧。」克勞蒂亞在阿龍看不見的身後皺著眉頭,「我們會創造出最聰明的殺人專家,安裝在各種武器裡,與血肉之軀的敵人交戰,一邊是成本問題,另一邊是生命無價,這樣就不是對等的戰爭了。當人工智慧將自身存亡當成計算變數去處理時,那些對手卻會因為痛苦,因為回憶,因為信念,或是因為像你一樣的茫然而猶豫…」
這不再是戰爭,而是拿生命當棋子的殘忍遊戲。
「不覺得嗎?阿龍,這世界上不可能有足以模擬人類的機械,那會使擁有各種感情的人類被淘汰。」
當然啦,要投影出栩栩如生的電子少女,也不可能是無中生有。
「所有的美好都需要付出代價,一如名劍干將莫邪的銳利來自投身爐火的肉軀,平等交易是煉金密法的基礎,而近代科學也建立在此準則下。」
當阿龍企圖再次轉頭時,他感受到來自克勞蒂亞的壓力。
「妳不是我的克勞蒂亞。」
那麼,妳是誰?
「我是克勞蒂亞啊,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也許未來還是這樣。」
改變的不是克勞蒂亞,而是在克勞蒂亞體內的人。
「初次對話,你好,我的名字是詩聆。」
也就是創造出『攔截者』和『雅典娜系統』的發明者。
前排螢幕反射著駕駛座後的光芒輪廓,克勞蒂亞捧著兔子玩偶,抿嘴而笑。
第一次,阿龍覺得身後的她,美得很邪惡。
從那天起,返回基地途中的空檔成為阿龍最愉快的閒聊時間。
克勞蒂亞不再重彈空洞老調,只要一關掉通訊麥克風,她就會化身為詩聆博士,原本空手的電子少女此時會變出老舊的兔子玩偶,緊緊抱在胸懷。
「所以說,無論是克勞蒂亞或是其他的…勝利女神…」
「叫雅典娜啦,明明是想了好久才決定的名字說。」
「好,所有的雅典娜,都不是真正的人工智慧,而是由真人拿著儀器發出各種動作訊號,再以遙控的方式來操作的嗎?」
「很丟臉吧,這根本是場騙局。在綠館某處,受過專業訓練的心戰人員正拿著麥克風對你們灌迷湯呢。」克勞蒂亞頂著害臊的表情,低下頭來,「就像是騙小孩子說這是一台會思考,會自主行動的超級機器人,但其實是自己的爸爸躲在隔壁房間拿麥克風和遙控器在操作而已。唉呀,科學,科學也有瓶頸的啦。」
「說這種話會被旁邊的同事嘲笑吧,明明是開發者,卻對自己的產品吐嘈。」
「放一百個心吧。」發著白光的手臂將企圖轉頭偷看的少年推回去,「我可是發明這些東西的人耶,弄一套備份系統偷偷在房間裡頭玩,也不會留下紀錄的。」
現在負責和你交談的那個人應該又按下演講紐吧。偷偷告訴你,那是個剛過三十歲阿姨,因為壓力的關係得了膀胱炎,會忽然轉成預錄好的演說,代表她上廁所去了。
啊,不可以說是我洩漏出去的喔,否則以後你的克勞蒂亞就只會反覆地說…
我們的國家,究竟是大國呢?還是小國呢?
是小國。
兩人一搭一唱,連語氣都模仿得維妙維肖。
好久沒有這麼暢快地笑過了,克勞蒂亞愉悅地說著,而阿龍也有同感。
從小時候的惡作劇到成為駕駛員的甘苦談,是阿龍最喜歡講的題材;而以克勞蒂亞外貌趴在駕駛座椅後方的詩聆博士,則對各種八卦消息都充滿興趣。
司令官其實是大禿頭,他曾經拜託我製作不會被識破的假髮喔。
總統雖然看起來很嚴肅,但其實他超愛看小說,還曾經想成為文學家。
膀胱炎阿姨拿了藥之後完全沒有好轉,因為醫生拿給她治療便祕用的栓塞。
諸如此類無法在大庭廣眾下暢談的秘密,常讓阿龍捨不得回到綠館。
「聽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嗎?」
阿龍點點頭。
國王為了聽完說不盡的故事,放下殺戮,度過了無數個愉快的夜晚。
這點也在王牌駕駛員身上重現。
「居住在金屬山的農業女神高舉鐮刀對著這片土地劈下,將靈魂種子灑落在軟泥裡,於是人類由暗赭色圓環中得到解放,經歷誕生、成長、繁盛,也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步入毀滅…」
克勞蒂亞開始說起故鄉神話,雖然毫無邏輯也不精彩,卻叫人沈醉。
「旅人說,他也遇上了一件奇遇,那是平凡丈夫遠離妻女一萬八千年之久的故事。雖然還想繼續告訴你有關他的點點滴滴,遺憾的是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但是這故事尚未完結。
「讓我們明天再繼續吧,親愛的國王大人。」
克勞蒂亞輕撫阿龍臉龐,目送他墜入夢鄉。
滿臉笑咪咪的阿龍被現任隊長叫到空無一人的會議室,剛開頭阿虎就沒有給好臉色。
「你真的有身為前隊長的自覺嗎?」
隨便拉張椅子坐下,阿龍不表示任何意見。
「我知道,自從我當上隊長後,你總是刻意地留一手,為的是不要讓我難堪。」
阿龍重新綁好像是註冊商標的灰色頭帶,含糊帶過。
「你在同情我的立場嗎?那是不必要的憐憫。」
「沒有啦。」阿龍輕浮的說法讓阿虎臉色驟變。
「國家陷入生死存亡之際,為什麼你的心態如此怠惰?難道你不想要守護自己的家園,不希望戰爭早日結束嗎?當母親蒙難,做孩子的自然該挺身而出,拔劍奮戰。」
所以你願意為了『睡蓮』身先士卒,我只能帶著『克勞蒂亞』跟隨在後,不是嗎?
火辣辣的痛覺像是要撕裂阿龍臉部般地炸開,草率地結束了這場約談,留在會議室的阿龍撫摸著疼痛的下顎,回想阿虎那一拳背後蘊藏的意義。
西諺有云,看似平靜的水面底下蘊藏兇險急流,大概就是在講阿虎這種人吧。
隔日清早,紅櫻隊出勤時,原本總是固定飛在第二順位的阿龍,刻意放慢速度,並且關掉通訊麥克風。
「克勞蒂亞,我想和妳聊聊。」
雖然沒有回頭,阿龍卻依然從螢幕的反光看到了熟悉的兔子布偶光影。
「你的選擇太魯莽了,前往戰場途中切掉通訊,會被上級釘上的。」
少女語氣雖然混雜著不安,卻沒有責難的意思。
前一個晚上的衝突只用寥寥幾句話帶過,阿龍也不確定自己想聽到的是解答或是安慰。
「不過問彼此機體內的女孩子身份,是大家的共識吧。」
被拳頭打中的下顎又隱隱作痛起來。
「我們啊,是各位內心世界赤裸裸的投影,也是最不願意被窺伺的密境。阿虎機體上的『睡蓮』,是他這輩子永遠只能抬頭仰望的女人。」
那正是他已經過世的母親。
什麼時候往生的呢?阿龍怎樣也想不起來這件事情。
「把話說在前頭,我不喜歡你知道他人秘密後,所表現出的沾沾自喜模樣。」電子少女的聲音越來越細,「設身處地去想…克勞蒂亞對你的意義,應該也是很重大的吧,所以…」
阿龍咬著下唇,沈默不語,撥過臉頰右側的開關。
通訊麥克風的燈號亮起,機艙內偶爾傳來其他紅櫻隊成員的交談聲。
克勞蒂亞開始讚頌自己的勇敢,唱起愛國歌曲,不時提醒本次任務的重要性。
「這才是屬於我的女神。」阿龍身體往前傾,全力衝刺,「妳只要注視著我的背影就足夠了。」
看著我,克勞蒂亞。
一騎當千的王牌重新歸隊。
綠館的某個房間內,得不到回應的人兒,對著麥克風重複著同樣的話。
聽我說。
聽我說。
所以,拜託你,聽我說。
突進、騷擾、引誘,接著是回擊。紅櫻隊拂曉出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越過兩軍僵持不下的戰線,奇襲位於敵境深處的飛彈基地,並且與老舊的防空砲火和輕型機交手。
只要能破壞這裡,前線基地的壓力就能大幅度減輕,而我軍能藉此良機一舉打下敵方前線都市。幾乎所有紅櫻隊的成員都知道這次任務的重要性——
當然,還有荒謬性。
沒有援軍,沒有掩護,沒有補給,甚至,沒有第二次機會。
二十三位少年必須出其不備,藉由有限武力徹底毀滅飛彈基地,藉這次行動為遠在國境線上的軍團開路,使地面部隊得以踏入交戰國領土。只要破壞得不夠完全,這批武裝可能會移到其他戰略要地,屆時就更難一次給予毀滅性打擊。
縱使有阿虎的冷靜指揮,搭配阿龍的驍勇善戰,還是無法如願。
兇猛的蜂群不足以刺死巨象。在出任務前大夥兒都有類似的疑慮。
紅櫻已經有二十台以上的機體彈藥用盡,退回敵軍砲火無法觸及的高空。滿目瘡痍的飛彈基地失去了泰半地面武力以及所有飛機,最關鍵的發射塔卻屹立不搖,鐵灰色骨架直挺挺地靠在鋼骨建築物側面,像是在嘲笑不自量力的紅櫻隊員,。
「報告,十九號機已經沒有武力,請求退出戰鬥區域。」
纏鬥的紅櫻隊越少,代表對方的殘餘火力越能夠集中,作戰也越加艱難。
要讓沒有攻擊力的同僚機下降,一同分散砲火?
還是在局勢惡化前下達撤退命令,保存戰力?
身為謹慎的代理隊長,阿虎不覺得這是二選題,答案只有一個。
紅櫻隊整齊地在天空集結,任憑老式彈藥在遙遠的地面咆哮。
「我們並沒有選擇撤退。」阿虎的語氣聽得出濃厚鼻音,「這是凱旋,沒有奧援的紅櫻隊,毀滅敵軍飛彈基地,破壞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
百分之九十九,即是失敗。
巨象未寒屍骨將餵飽其他猛獸,養其獠牙。
「回去吧。」
二十架紅色機體畫過天際,這不是井然有序的撤退。
保留最低限度武裝的一號機與二號機,追逐著毫無戰力的十九號機。
「阿虎,阿龍,我不能就此離開。」
語氣平和,卻有著不相稱的堅決。
「我有需要保護的人,所以請原諒這份任性,讓身為十九號的我,也能風光一次。」
最後的百分之一,請交給我。
當我接近發射塔時,請由後方將十九號機擊落,讓我成為最絢爛的煙火。
「這已經是陣前抗命,快和我們回去。」
「陣前抗命的處置方式是什麼?告訴我,阿虎,這是你最了解的。」
不服指揮者,逕行擊落,這便是鐵鎖般的紀律。
「即使是畏首畏尾的我,也可以變得這麼勇敢。」
因為啊,我已經找到殉情的理由了。
笨拙的紅色機體失速下墜,直奔固若金湯的鋼骨怪物。
急追在後的兩台紅櫻隊長機,以相等的速度追趕著抗命者。
任務完成。
一名地面士兵放下了機槍,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
在後方追趕的其中一架赤色惡魔對前方友機開火,剎那間,赤色機體突破外殼,由中心往外膨脹,吞沒了飛彈基地最後一隅。
「櫻花…」
士兵望著緋紅四射的火苗,呢喃自語。
十九號棧板在當天就遭到撤除,無名塚貼滿了來自前方將士們的感激和讚許。
不外乎三種內容︰勇敢、美麗、新生。
阿龍撕下標語,揉成一團丟入垃圾桶。阿虎雖然伴隨在側,卻選擇視而不見。
進入紅櫻後,駕駛艙陷入深邃的漆黑中,與克勞蒂亞聯絡感情的時間開始。
「我們的國家,究竟是大國呢?還是小國呢?」
是大國。阿龍知道即使故意唱反調,克勞蒂亞的演說還是不會改變。
不在意一陳不變的演說,他只是想聽聽身後女孩的聲音。
「拿起武器,我們要開創新的時代。」
「膀胱炎好一點了嗎?」阿龍冷不防丟出這句。
克勞蒂亞語塞許久,才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是屬於阿龍你專屬的雅典娜,我是勝利的女神,我是人工智能,說什麼膀胱炎之類的,真難為情呢。」
也罷。阿龍閉上雙眼。
「克勞蒂亞,我最愛聽妳的演說了。」
從現在開始,把剛才那段重講二十次…三十次好了,不要停。
電子少女重拾高昂鬥志,歌詠戰爭的必要性。
同一時間,少年關掉通訊裝置,哼起懷念童謠。
身後的克勞蒂亞忽然停止演說,光芒在懷中聚集成一隻兔子玩偶,臉色也變得緩和。
「這首歌啊,我也會唱喔。」
「好久不見。」
「先說清楚,我現在還沒有原諒你,上次居然自己切掉了我的連結,明明還有話要和你說的。」
「其實,這一切都不是巧合,對吧?無論是改名為紅櫻,或是兩起不惜代價的特攻行動。」
告訴我,詩聆。
「我,我是克勞蒂亞啊…」電子少女撇過頭去,臉色黯淡,「我是專屬你的雅典娜,然後還是勝利女神和人工智能…」
「妳明明知道的,為什麼還要隱瞞呢?」
阿龍翻起身子,伸出雙手想要捉著克勞蒂亞的肩膀,卻毫無阻礙地穿過光芒,撲了個空。
什麼也摸不到。
「對不起。」
少年先道歉,並放開了梨花帶雨的少女,躺回駕駛座。
既然閉上雙眼也會陷入一樣的幽暗,那麼張著眼睛又有什麼意義呢?
伸手不見五指的駕駛艙,和這個國家有著近似的風景——讓人不禁選擇闔眼,逃避包圍全身上下的漆黑。
「其實你也知道的吧,阿龍…」
克勞蒂亞伸手想要抹去少年眼角的淚水,卻無能為力。
「你們,將為了加速勝利,而被犧牲掉。」
如果將戰爭比喻成登山,決定途徑以及準備工作的就是戰略,如何依照原先決定的途徑有效率的攀登上去,是屬於戰術方面的事情。
但決定要登上哪座山的,卻是政治。
「倘若各退一步,交戰雙方上了談判桌,那麼戰火就會從邊境線延燒到行政中樞,以交際手腕取代槍桿子的衝突,將由主戰與主和的雙方延續下去。」
戰爭不能現在就結束,全面勝利是無可取代的談判籌碼,對內而不對外。
「要讓冷漠的少年們勇於赴死,必須燃起他們的熱情。」
於是,那兩人找到了殉情的理由,與身後的女神化為繽紛紅櫻。
「大人真的很過份呢。」克勞蒂亞感觸良多,望向眼前無限延展的彼方,「如果有一天輪到你,願意和我一起殉情嗎?」
不期待回答。
不期待回答後的回答。
少年重新打開通訊系統。
「拿起武器,我們要開創新的時代。」
克勞蒂亞以激昂語氣說完最後一句,身份回歸勝利女神。
「我們的國家,究竟是大國呢?還是小國呢?」
這是第十次的演說,或是第二十次了?
「是小國。我們的經濟力甚至還不到敵人的三十分之一。」
好了,別講了,讓我休息吧。
「但是,我們的祖國,是強國呢?還是弱國?」
這是第一次,阿龍討厭克勞蒂亞的滔滔不絕。
「拿起武器,我們要開創新的時代。」
少女悲歌慷慨。
「拿起武器,我們要開創新的時代。」
少年低沉無語。
「拿起武器,我們要開創新的時代。」
歌詠不歇,一字一句傳入阿龍腦海中。
少年陷入沉睡,身後少女卻斷斷續續地代為夢囈——
伴隨著嘴角微揚的笑容。
接到作戰計畫時,代理隊長阿虎臉色變了。
基於職責,他對下達命令的司令官再次確認。
「這不是寫得一清二楚嗎?」男人撚著八字鬍,語氣桀敖不馴,「果然沒唸幾年書的傢伙靠不住啊。」
「可是,這次攻擊行動未免太過無謀。」
身旁的阿龍拿起計劃書翻閱,再次勒緊灰色頭帶。
「毫無火力支援的情況下,紅櫻隊就算衝入對方首都圈,也不足以癱瘓整座都市啊。更遑論等待著我們的,是最精銳的防衛部隊,以及在歸途集結的敵軍。」
你是希望紅櫻隊白白送死嗎?
他就是希望我們捨身攻擊。
開口的少年挨了耳光,隱藏真話的另一位則是漫不經心地瞥過只有三頁的作戰計畫。
「你以為紅櫻隊的存在意義為何?」司令官怒吼,「不正是燦爛地綻放,為這個國家的下一個世代提供血肉嗎?」
如果只利用你們就能破壞敵方指揮系統,而我軍藉此長驅直入,這場戰爭就能獲得完美勝利。我不假惺惺地要求你們活著回來,因為這份殊榮並不是由我來見證,而將交由千千萬萬的子孫,生生世世傳頌下去。
趾高氣昂的八字鬍男人離開第三會議室,重重地關上門。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明星。」阿虎撐著長桌勉強支起顫抖雙膝,「但到頭來我們只是西洋棋盤上散落的兵卒,為了戰局被輕易地捨棄。」
「即使只是毫無退路的士兵…」阿龍按著夥伴雙肩,「只要能活著踏上底線,就能破格加封,成為逆轉的王牌。」
只是,越向前行,便越貼近死亡。
「我不是你,我不是王牌,我只是一個小兵而已,是永遠的第二名。」阿虎哭了,「這場戰爭的勝利何時才會到來?我只是想拿勇敢偽裝自己,表現出比同年齡更多一分的穩重,滿口堆滿愛國心,當個虛偽的好孩子而已…」
我想要得到她的稱讚,即使沒有衣錦還鄉也無所謂。我希望親口告訴留在故鄉的她,戰爭結束了,從此不再需要擔心受怕。
「我只是個十三歲的小毛頭,為何要因為表現得超齡而降下懲罰,為什麼?」
阿龍默不作聲地離開,將好友留在身後。
這裡是地下二十公尺,天氣為滂沱大雨。
這天,阿龍主動申請復職,最強王牌駕駛員,回歸到屬於自己的一號位置。
十八小時後,紅櫻隊準時出發。
二十二台機體高速彈射,融入陰霾重重的蒼穹。
綠館基地用力地將少年們丟向遠方,位於地上的辦公室裡頭,這個國家的總統彷彿忘了戰火威脅,大方地站在窗邊,對呼嘯而過的紅色機體一一行禮。
他放聲朗誦著小說裡的名言錦句,一臉陶醉,宛如飲下初春美酒的詩人。
最後一架紅櫻也消失在天邊後,他敞開雙臂,將手中脫頁的小說撕開。
一段段記載醜陋惡行的鉛字旁,都用紅筆重新寫滿讚頌的詩句。
漫天飛舞的書頁像是追逐著二十二道飛機雲一般,越過充滿肅殺之氣的基地,飄入尋常百姓家。
他喜歡這部小說。
他熱愛這段歷史。
他迷戀這個國家。
不能自拔。
男人踏出一步,踩在翩翩起舞的頁面上。
一步,接著一步,投入粉紅色的櫻花雨中。
「克勞蒂亞,我需要聽妳的演說,從現在開始不准停。」
起飛不久後,阿龍冷淡地對身後電子少女下了命令,並且關掉重要的通訊系統。
「如果妳在的話,唱首歌給我聽吧。」
身後的電子少女撫摸懷中兔子玩偶,朱唇微啟。
『荷花荷花幾月開?』
『正月不開二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二月不開三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三月不開四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四月不開五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五月不開六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六月不開…』
至此,沉默。
「阿龍,來找我。」
少年直視遠方,以無聲抗議歌曲的戛然而止。
「願意和我一起殉情嗎?」
身後的少女軟語溫存,少年卻充耳不聞。
「這將是最後一次出擊,所以,來找我。」
少年有個夢想——或者應該說,曾經有個夢想。
「克勞蒂亞,終究沒有機會見到故鄉的那片山丘。」
永遠沒有機會了。
因為,她已經與紅櫻合而為一,正如二號的睡蓮與十三號的怡君。
愛上她,正是與這個國家陷入戀情的最佳模式。
——要投影出栩栩如生的電子少女,也不可能是無中生有。
——所有的美好都需要付出代價,一如名劍干將莫邪的銳利來自投身爐火的肉軀。
——平等交易是煉金密法的基礎,而近代科學也建立在此準則下。
「阿龍,來找我。」
我在綠館樓頂等你。
遙遙領先的一號機,在眾人驚呼聲中,畫出流暢弧線,向著來時處飛去。
紅櫻一號機,以及勉強追趕在後的二號機,迎向綠館防衛線。
阿龍按下閃個不停的緊急通話鈕,從擴音器傳來熟悉的聲音。
「隊長,你在做什麼?」
「在殉情之前,我想尋找愛她的理由。」
兩人的語氣互異,如同燒紅滾石落入寂靜湖水,冒出一陣霧氣迷離。
「不服指揮者,逕行擊落,你忘了鐵鎖般的紀律嗎?」
「鐵鎖與紀律或許可以綁住士兵…」
但是無法束縛地球上最兇猛的飛禽。
「阿虎,看著我最後一次飛翔,把這個背影烙在你的心底。」
王牌傳說不需要依賴千千萬萬的子孫,生生世世傳頌下去。
因為這份殊榮,由你來見證。
阿虎對著消失的一號機行禮,雙方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首次違背了身後母親的厲聲斥責,學會了撒嬌以外的語言。
這裡是一萬公尺高空,眼鏡下的天氣為滂沱大雨,一如昨日。
『赤色惡魔』——用以形容這台三角形的輕型戰鬥機是再適合不過。
紅櫻一號機如鬼魅般的身影貼著崎嶇地面飛行,避開雷達捕捉,沿最短移動路線直奔綠館。
「那是什麼?」
破屋外的孩子拉著父母,想要解釋眼前發生的一切。
「紅色,呼一下就過去了。」
母親無法瞭解這句童言童語所要表達的意思,而是露出慈愛眼神,摸摸稚子的頭,唱起搖籃曲來。
就在目擊者無法清楚傳達所見的這段路程,赤色惡魔捲起了早開的櫻花,飄零如雪。
「好漂亮啊…」
紅色旋風所到之處,落英繽紛,讓人忘了身處戰爭中的煩悶。
「我會永遠記得的。」
牙牙學語的幼兒不識永恆,輕易地下了決心,要將這段回憶流傳於世。
孩子趴在母親大腿上沉沉昏睡,誓言伴隨入夢。
那個抱著兔子玩偶的詩聆博士在哪裡?
阿龍在接近綠館的瞬間緊急拉起機身,急促轉換方向讓他倍感暈眩。
他急著尋找隱身於克勞蒂亞內的那個女孩。
這份著急,與地上小跑步的士兵並無二致。
總統第一秘書站上最前線,急忙調度各小隊執行任務。
交叉在隊伍中傳遞的並非槍砲或是彈藥,也看不到直升機與軍用吉普車的蹤跡。身穿白袍的醫官們推著醫療設備,追在奔馳的病床後方。
一台失聯的紅櫻,不足以造成綠館從上到下的慌亂。
阿龍看到他,那位跋扈的八字鬍司令官,在衝向綠館大門時跌了一跤後,急急忙忙地站起身子,衝入人群。
突兀的紅色輕型機彷彿被大樓陰影吞沒,從眾人眼中消失。
這世界上的動作都變慢了,慢到像是場滑稽而刻意的默劇。
只有來自身後電子少女的婉轉嗓音,不曾歇息。
『荷花荷花幾月開?』
『正月不開二月開。』
動作詼諧的八字鬍司令官。
『荷花荷花幾月開?』
『二月不開三月開。』
驚慌失措的第一秘書。
『荷花荷花幾月開?』
『三月不開四月開。』
白布底下的男人。
『荷花荷花幾月開?』
『四月不開五月開。』
到底是誰?
『荷花荷花幾月開?』
『五月不開六月開。』
終於,他在頂樓見到了歌聲的主人。
『荷花荷花幾月開?』
『六月不開…永遠不再開。』
背後歌唱的克勞蒂亞,到底是誰?
「大人真的,真的很過份呢。」少年笑得很開懷,笑到淚水盈眶,笑到嗓子沙啞。
——如果有一天輪到你,願意和我一起殉情嗎?
「我終於找到殉情的理由了。」
你這個大騙子!
紅櫻急速俯衝,對著綠館屋頂毫不猶豫地奔馳而去。
就像是戀愛中的少年衝向戀人,一刻也不願怠慢。
快跑吧,阿龍,到那個人的身邊去吧。
敞開雙臂的佝僂老頭,拋開了麥克風與兔子玩偶,高興地接受情人擁抱。
最後一刻,他們都笑了。
紅櫻十三號以自身撞向主砲,連同地下建物一起摧毀。
紅櫻十九號在空中靠隊友引爆自機,炸毀飛彈基地。
紅櫻一號,為亂世畫上句點。
戰爭結束了,但不是勝利。
或者應該說,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人能自稱得勝。
荒野山坡上,少年跳下紅色機體,故鄉土地令他畏懼。
他曾經認識一對兄妹,而如今,他失去了這兩位好友。
少年邁出步伐往前行,由顢頇轉為堅定,自猶豫化成穩健。拖行累了,他嘗試行走,行走累了,他嘗試奔跑,奔跑累了,他嘗試跨出大步,加快速度。
在這片荒原上,孩子們之間流行過某種遊戲。
大家手牽手圍成圓圈,隨著古老的童謠旋律,繞著圓圈中央的『鬼』移動位置。
擔任『鬼』的孩子蹲在地上,雙手矇著眼,專注地聆聽同伴們的聲音。
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少年仰天長嘯,用力地將眼鏡甩到一邊,讓清秀臉龐迎向太陽雨。
是『鬼』,吞食恐懼以茁壯身軀的『鬼』。
紅櫻二號機座位後,那女人殘缺的身軀與沙啞電子音,逐漸膨脹,淒厲如鬼。
※ ※ ※
黑髮女孩站在廢墟中。
這裡曾經貴為戰時總指揮部,然而目前僅剩下斷垣殘壁,一片死寂。
如果將戰爭比喻成登山,決定要登上哪座山的,是政治。
那場戰爭早已結束,然而人們對於山的覬覦及畏懼卻不曾停止過。這片土地因而成為禁忌,遠從數十公里外便拉起封鎖線,阻止任何人車通行。
黑髮女孩踩在半燒焦的灰色頭帶與破爛粉紅書皮上,彎下腰,拾起斷為兩截的兔子玩偶︰脫線、斷裂、腹內棉花腐爛惡臭、眼珠子只靠一條細絲勉強牽著,唯有頭部與頸部交界處的紅色縫線未受污損,看得出那是張嘴角微揚的笑容。
她低聲呢喃,念出咒語,破舊的兔子玩偶隨即失了形,融化在女孩纖細掌心。
春風吹落櫻,層層千堆雪,圍繞著她的身子飛舞,冷風空中長嘯,洽似悠揚悲歌。
黑髮女孩轉頭,仰望萬里晴空,尋找不復存在的飛機雲。
一九四五年,動亂之國得以重返安寧。
2011年3月16日 星期三
遊戲街 遊戲之一 落櫻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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