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6日 星期三

遊戲街 補遺 遊戲之零 醜小鴨


在繼續往下閱讀之前, 請先緩緩心情.
已經把本傳作品所有故事看完了嗎? 倘若還有章節沒看過, 建議先別看這篇.

本傳分別由六種遊戲為題材寫成:
荷花荷花幾月開(落櫻紛飛), 閃電滴滴(飛碟屋的小小外星人), 跳房子(人類滅亡倒數計時),
跳橡皮筋(時之廓落), 文字接龍(四章標題), 以及踢罐子(序章與結尾).
四章故事彼此繞成一圈, 選任何一篇開始都可以, 結局會收在不同氣氛.
這原本是四本獨立的故事, 因為想要拿遊戲類比角色狀況的出發點相同,
所以把四本故事濃縮成一本, 變成各自獨立章節...

說到此, 或許有人發現不對勁了.

事實上, 第三章人類滅亡倒數計時講的是銀穗阻止時車抵達世界末世的前篇,
第四章時之廓落其實是時車讓出身體導致人類毀滅的後篇, 事實上,
直接從第四章開始, 並不是很恰當. 此外, 各章節都有一些東西往後傳,
可是由時之廓落章節回到落櫻紛飛章節, 傳承下去的剩下古老傳說...
是不是有什麼關鍵東西消失了呢...?

例如說, 熱氣球.

沒錯, 事實上遊戲街本來由五個章節構成, 在第一章落櫻紛飛之前,
還有個隱藏的章節, 醜小鴨(暫名). 醜小鴨年代約在一九零零年附近,
也是第三章時車與銀穗追逐戰時預定要跑過的場地, 但這章節最晚寫,
內容則是中國風... 因為看一看似乎整本都沒中國風也不太好意思,
所以弄了個看起來很隨便的莊園故事交差了事.

醜小鴨暗喻的遊戲是老鷹捉小雞, 故事承接時之廓落, 後面跟落櫻紛飛,
故事往下交棒的角色是 "睡蓮"... 第一章阿虎座機後的母親,
此外還有某位人士在第一章擔當重要角色, 在此就不多透漏.

醜小鴨這章節撰寫時時間不夠, 大概四天內趕了將近三萬字,
卻發現加上這章節作品字數超過十二萬, 而且原本這也是獨立一本份量的故事,
要再往下壓有些困難, 左右為難之際...

電腦壞了, 最後只找回兩萬兩千字, 而且還是校正前.

算了. 所以醜小鴨就整章節移除, 把其他章節與此相關內容全砍掉.
變成現在這樣的模式.

因此, 請把這故事當成外傳或是附加品閱讀, 並留意以下重點.

1. 這個故事 "沒有收尾".
事實上大概再三千字就結束了, 故事停在事件結束前,
老實說花個一小時左右應該可以搞定啦... 但因為這是當時寫的東西,
事後來寫就沒意義了, 而且本來沒想到會重見天日, 因此故事最後維持原狀,
有人要看結局再來補完.

2. 這個故事主要角色人名有捏他.
因為趕工時很想睡, 所以我暫時把人名取成諧音字.
基本上請無視被影射的對象.

3. 這個故事沒有修訂過.
講得明白一些, 就是什麼都沒改的 "初稿", 連重看一次, 訂正錯字和語句都沒有.
所以內容實在不敢保證, 畢竟是邊打邊想劇情一路不停趕工下去的東西.

4. 這個故事 "或許"有人看過了前半.
因為有人選修小說寫作沒有乖乖寫作業, 臨時要我弄個短篇開頭一萬字給他交差,
所以這東西可能因為上述理由有前半篇在外流傳.

囉囉嗦嗦講這麼多, 無非是希望各位能早一點融入劇情.
那麼, 故事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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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之零 醜小鴨
  
  要說團體遊戲即為孩子們之間不流血的戰爭,這句話是一點也不為過。
  在相互交流的過程中,參與者學會了群聚、合作、背叛、與對抗。只要是攸關勝負的遊戲,孩子們莫不把自己身份重新包裝,融入預先設定的情境,展開一場在腦海內與現實中同步進行的正邪對抗。
  就以田間廣場上演的這場『老鷹捉小雞』來說,戰爭正悄悄地進行。
  老鷹捉小雞是最古老的攻防遊戲之一,由一人扮演老鷹,一人扮演母雞,其餘參與者則扮演小雞。小雞躲在母雞身後,以搭肩方式排成長龍,並在隊伍不潰散的前提下躲避老鷹的捕捉。母雞的職責則是張開雙臂,一方面維持身後小雞隊伍態勢,一方面以身子抵擋老鷹。
  戰爭開始。
  老鷹亦步亦趨接近母雞,齜牙咧嘴,不時發出嘶吼,威嚇盯上的獵物。
  母雞身體前傾,下顎輕貼鎖骨,眸子略往上吊,沉著冷靜地捕捉老鷹行蹤。
  小雞或笑或叫,每當老鷹突進或是母雞移動時,總會出現些許意外使隊伍秩序大亂。
  顯而易見,母雞所象徵的是正義與慈愛,要從陰險狡獪的老鷹魔爪下,守護無助且軟弱的小雞。善惡對立的遊戲設定讓孩子們很快融入各自所屬身份,前一刻還張牙舞爪的老鷹,加入小雞隊伍後立刻跟著驚聲尖叫,一臉膽怯。
  戰爭輪替,輪替,再輪替,直到結束。
  夕日西下,孩子們在喧鬧中踏著斜陽散去,只留下意猶未盡的她佇立在廣場。
  眼前奇景吸引了女孩目光,讓她忍不住蹲在隱蔽處偷窺。
  母鴨後頭跟著幾隻跌跌撞撞的毛茸茸小鴨,與體型大上一號的白鵝對峙。母鴨拍動翅膀,伸長頸子噪啼,企圖驅趕來勢洶洶的白鵝,白鵝也不甘示弱,連番啄向母鴨,兩頭禽鳥互有勝負,也都遍體鱗傷。
  女孩拾起瓦片,對準怒號白鵝,她的情緒仍浸淫在方才的遊戲設定中,兇惡白鵝是邪惡的老鷹,嘶吼聲有如鷹嘯般淒厲,展翅威嚇,面目可憎。
  然而,女孩很快地放下手中的武器,默默退回牆邊,繼續當個旁觀者。
  她發現,小鴨隊伍中有隻體型稍大的雛鳥,毛色灰白,在黃橙色的小鴨群中顯得突兀。
  這是一場老鷹捉小雞遊戲呢?又或者是一則醜小鴨童話?
  看著僵持不下的鴨鵝大戰,女孩為母鴨、白鵝、與小鴨群在腦海設定的形象快速流轉。
  曾幾何時,白鵝淒厲啼聲滲入了幾許悲鳴。
  
※    ※ ※
  
   男孩遇上了魔法師,自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居住在金屬山的女神高舉鐮刀,對著這片土地劈下,將靈魂種子灑落在軟泥裡,於是人類由暗赭色圓環中得到解放,經歷誕生、成長、繁盛,也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步入毀滅。」
   面具男以渾厚低沉的嗓音讓圍觀孩子們聽得如癡如醉,每當他換上另外一張圖畫繼續講述故事時,便會由白手套中變出幾顆糖,讓小小聽眾們也能一嚐難得的甜味。
   「好棒喔,這魔術是怎麼變的?教我好不好?」孩童們興奮地湧向前。
   「這不是魔術,而是魔法。」
   「這根本是騙小孩子的把戲!」從聽眾群之中冒出反對意見,「這根本不是什麼魔法。」
  開口的是一名臉色白淨的少年,身穿藍色馬褂,由佩掛的眼鏡看得出是出身良好富家子弟,畢竟在這年代玻璃還算是昂貴珍品。
  少年將畫有彩圖的薄木板推倒在地,義正詞嚴下達逐客令,其他孩子們紛紛走避,卻又難掩惋惜。
  馬家大少爺有什麼了不起嘛。一名頑童喃喃自語,這讓少年更為光火。
  「原本還想說個在荷花池中尋找升天金蓮的故事,看來只好改天了。」面具男彎下腰拾起散落畫板,「孩子們,我明天早上還得給人開藥方,想要聽故事的話,請午後再來吧。」
  孩童們逐漸散去,少年挑釁意味十足,踩在一塊畫板上,堅持不走。
  「家父曾提過,十多年前有位面具怪客造訪本村,神通廣大,即使被丟入水牢也可以順利逃脫。一開始我還以為這只是長輩哄小孩的玩笑話,今日親眼目睹才知道真有其人。」少年由上而下打量著面具男,「睽違十年,你為何又要回此地興風作浪?」
  「在下目前是個以四海為家的魔法師,會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單純只是為了弔祭友人而來,要說興風作浪,那還真是太過抬舉了。」
  「哼,一個大男人整天無所事事,非奸即盜。」
  「在下平日除了為孩子說故事外,主要還是以配藥維生,在山腳下擺攤也半年有餘了。」面具男左手一揮,被踩著的畫板自動溜入他手中,「請問還有什麼指教嗎,彥鳩小少爺?」
  彥鳩雖然被面具男的戲法驚嚇到,卻隨即回復鎮靜。
  「聽好,馬家世代在此懸壺濟世,也藉由提煉草藥為這村子帶來繁榮,身為下一任繼承者,我無法漠視蒙古大夫在地盤上撒野。你既然自稱四海為家,那麼請即刻離開這個此地。」少年趾高氣昂,「這些孩童原本都跟著我和深黑伯在馬家藥草園工作,雖然辛苦,卻也還能掙個小錢零用,將來說不定還能被馬家所僱用,得以溫飽。這是馬家幾百年來對本村的職責,任重道遠。但是自從你春天到此開講後,這些孩童都忘了本份,變得既慵懶又鄙俗,這是我馬彥鳩無法容忍的。」
  「即使他們能栽種出上等靈藥,也只是為人作嫁,買不起自己親手種植的藥材。還不如趁這段寶貴時光增廣見聞,豈不是更妙?」面具男雙手一攤,「說是教他們種藥,其實也只是想藉此當個孩子王不是嗎?」
  被捉到痛處的彥鳩啞口無言,雙拳緊握。
  「孩子,我能體會你想守護村里傳統的決心,但是外頭世界已經改變了,總有一天時代風尚也會吹過這片山坡。」面具男從行囊中取出幾本書,遞交給彥鳩,「有機會的話到城裡走走吧,或許能找到醫治貧瘠的解藥。」
  「不用你提醒,我也會想辦法讓稻萬村繁榮起來的。八年,只要給我八年,我會復甦這片土地,讓大家都在馬家庇蔭下過著富足安祥的日子。」
  望著彥鳩遠去的背影,面具男長嘆一口氣。
  稻萬村提供馬家財富,而馬家擔起稻萬村民生計,行之有年,原本還算是互利共生,這幾十年來卻像是落入了泥沼,藥草生意一蹶不振,這幾年連當家的都倒下了,只好讓年僅十四歲的馬彥鳩扛起復興大任。
  「那孩子究竟要帶領這小村莊走向怎麼樣的未來呢?」面具男不禁感嘆。
  隔日,面具男結束了在稻萬村最後一次演出,回到居所花了一整晚收拾行李,打算趁著清晨天象不錯時動身,才開門,就見到意外的訪客。
  「請問有何指教?」
  面具男對眼前的男孩有點印象,每次面具男說故事時他總是站在最前面,懷裡抱著一個娃兒認真聽講,從不缺席。
  「前天的對話我都聽到了。」男孩怯生生地問,「所以你會聽從彥鳩的警告,離開稻萬村嗎?」
  「沒錯,我又要動身了。」面具男雙手一拍,從袖內滑出一張地圖,「你看,稻萬村不過是這張圖上的一個小黑點,外頭的世界如此廣大,即使用盡一輩子的時間,都無法踏遍千山萬水。」
  「所以這次離開後,就不會回來了嗎?」男孩失落地說,「因為稻萬村這麼小,所以留不住你。」
  「就將這問題交給緣份吧。」面具男憑空一捉,將白色花瓣灑在男孩頭上,「別悶悶不樂,笑一個吧。」
  男孩一手捧著女娃,一手撥下花瓣,若有所思。
  「這魔術怎麼變的?教我。」
  「孩子,這是魔法。」面具男拍拍男孩肩膀,「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魔法,我只是在漫長旅程途中為了解悶,學了一些起來。」
  「所以你不是個魔術師,而是魔法師,對不對?」
  男孩不等假面男回答,便急急忙忙跪下。
  「魔法師,請收我為徒弟,讓我和妹妹陪著你旅行好嗎?」男孩提起包袱,「無論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拜託你,帶我們離開稻萬村。」
  假面男搖搖頭︰「你們的父母不會同意的。」
  「我已經沒有爸爸媽媽。」男孩猶豫了一會兒,「妹妹她的親生父親不想要認親骨肉,所以也沒關係了。」
  男孩沒有姓,只知道自己名為方土,父不詳,母親嫁為馬家小妾,產下一女後也撒手人寰。一息尚存的老當家不顧他人反對,將自個兒骨肉拋給方土照料,同是孩童的兄妹二人自然過著苦日子。除了『睡蓮』這典雅名字外,馬家沒有給予這女孩更多東西。
  「這也許是緣份吧。」假面男沉思許久,最後選擇伸手牽起男孩,「要成為一流魔法師是需要下苦功的,你有心理準備嗎?」
  「有!我已經準備好了!」
  方土跟在假面男身後,離開了居住了十年的稻萬村。
  
  六年歲月過去,男孩蛻變成健壯青年,再次踏上故鄉土地。
  
   「我再講一則銀髮少女追逐著馬車的故事。」
   稻萬村的孩童們聚集在山腳下,圍成一圈,專注地盯著連環圖。
   「死神搭上了馬車,要為小村子帶來瘟疫,於是魔王從地獄的鬼怪當中挑選了一位銀髮妖怪,收為女兒,並且要她追上這班車,為死神做導引。」
   你們猜,後來這位少女追上了馬車,發生了什麼事?
   孩子們看著肅殺蕭條的圖畫,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少女跳上車,和馬夫說,不要急,慢慢來,你看這山水風光多麼美麗,讓我來為你當導遊。」主講者手掌一抹,原先灰暗風景圖立刻換成一張風光明媚的彩色插畫,孩子們終於鬆了一口氣,「原來這位銀髮少女很喜歡那個小村子,所以她就帶馬車四處遊山玩水,等到馬車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一萬八千年以後的事情了。」
   孩童意猶未竟,拉著青年,直嚷著要再多聽一些故事。
   「天色已經晚了,明天下午再來聽故事吧。」青年指著推車側面,「如果你們的父母親或是哥哥姊姊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請他們早上來同一地點找我。」
   『魔法屋』永遠為需要的人們服務。青年邊說邊敲打字跡拙劣的招牌,並從袋中捉出一把糖球放到圍觀孩子們掌心。孩童們雖然吃了糖,卻還是貪婪地纏著青年。
   忽然,咆嘯聲從村子方向傳來,如雷貫耳。
   「喂,小鬼,不是警告過你們不准再來嗎?」
   「哇,是深黑伯。」
   孩童們自動分為兩排,不敢造次,讓健壯老頭直往說故事的青年走去。
   「哼,回鄉兩年了,卻還是只會耍一些騙人戲法,真是稻萬村之恥。」老頭劈頭就罵,「要不是沾上了一點馬家光采,這回也要把你扔進水牢裡。」
   「深黑伯,我的表演是魔法,而不是魔術。」
   青年主動與老頭雙手緊握,但氣氛沒有因此緩和下來。
   「我才不管那麼多。少爺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不代表我會輕饒。」
   「別動怒。唉呀,您的鬍子可都給氣白了。」
   深黑伯聽了青年所言,伸手猛摸下巴,把指節間的麵粉沾到山羊鬍鬚上頭,一開始還在狐疑這白粉哪裡來的,等到他發現青年攤開雙手展示掌心粉撲時,才知道又上當了,氣得暴跳如雷。
   「臭小子,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這回絕對不會放過你。」
   青年拎起行囊往村子裡逃,深黑伯從後追趕,見到這一幕的孩童們都笑得開懷。
   跑不過兩條街,深黑伯就將青年一把捉住,帶往馬家藥草園。
   「給我乖乖進去反省!」
   深黑伯一腳將青年踢入石室,鎖上大門,找水洗臉去了。
   「一、二、三…原來這是第七次被送入水牢啊。」
   青年將巨大木桶推成座椅,靠著身後陰濕石壁,閉目養神。
   與其要說他被關在牢獄中,倒毋寧說是坐在井底。
   這是座位於水門邊的古老枯井,約有兩人寬,深十公尺,雖然曾被當作水牢使用,如今卻成為懲罰青年專用的緊閉室。往頭上望去,井口內側設有凹槽,蓋上一塊兩人重的鐵格子,每到日出時刻,就由深黑伯搬開鐵格,以吊桶放下一日所需食糧與飲水。每次青年被送入水牢時都會在井底留下一個木桶,堆積如山的木桶像是在述說青年豪放不羈的作為。
   「聽說師父當年從水牢逃脫成功啊,真難想像是怎麼辦到的呢。」
   他雙手交叉放在腦後,悠閒地看著井外的茅草天花板,嘴裡還哼著小調。
   每到季節交替時刻,青年總是會故意惹深黑伯發怒,以便在此等待『她』的光臨。
   由天花板縫隙間透入的光線由鵝黃轉火紅,再染上夜幕溶解成陰暗水色,他在心裡頭盤算,現在應該已經過了尋常人家晚飯時刻。
   「方土哥,我一看深黑伯氣沖沖回家,就知道又是你惹麻煩了。」
   女孩趴在井邊,笑聲盈盈,腦袋瓜子左右兩段長髮柔順地垂入鐵格,隨夏夜涼風輕飄。
   「趕快把藥交給我吧,要是給巡邏的家丁發現,又會挨彥鳩大哥的罵了。」她一面放下棉繩,一面自顧自說道,「你知道嗎?彥鳩大哥又從城裡帶回來一箱小說,藏在房內,為了怕深黑伯看了嘮叨,都只能趁夜深人靜時閱讀,看完後就扔入火爐湮滅證據。好幾次被我給逮到,還辯稱說是帳本呢。」
   井底的方土看著女孩稚氣未脫臉龐,內心有著無限感慨。
   馬家正房只留下一對男女,兄長即是彥鳩,妹妹則叫銀鈴,人如其名,平日靜悄悄像個高雅風鈴,但只要碰上了感興趣的事情,就會蹦蹦跳跳,如鈴鐺般響叮噹。
   回歸馬家的睡蓮和銀鈴年齡相符,卻不曾浮現如此活力四射的表情。
   一想到這裡,方土忍不住低聲嘆氣,從袖內拿出一個錦囊,繫在棉繩末端,好讓銀鈴收回去。
   「這回也是配水煮開,隔三日服用一錠就行了嗎?」
   「老規矩,所以也要麻煩妳熬給睡蓮飲用,這帖藥倘若提早用完,就捎人來山坡上的小屋說一聲吧。」
   「嘿嘿,到時候又要看深黑伯大發雷霆,把你丟回這兒了。」
   「是嗎?瞧妳樂的。」
   銀鈴笑聲注入古井,在岩壁間叮叮作響,驅走了不少暑氣。
   「對了,銀鈴,馬家藥草園生意近來可好?」
   方土留意到原本綁在銀鈴髮束末端的成對金銀鈴鐺不見了,心裡頭有些不詳預感。
   「托你的福,村子裡頭的大叔大嬸對咱們店內的藥材興趣全失啦。深黑伯三天兩頭就說要把你攆出稻萬村,可是彥鳩大哥卻總是支支吾吾,不想趕走你這競爭者。我想啊,大概是怕睡蓮聽了難過吧。」
   腦海浮現兩年前回鄉時的景況,方土臉上便籠罩著一股陰霾。
   「你大哥,還在恨我私自帶走睡蓮嗎?」
   「天曉得他在想什麼呢。整天扳著一張臭臉,有煩惱也悶在心頭不說,連我和睡蓮都參不透他的意圖。」銀鈴頓了一下,語氣柔和許多,「但是放心吧,雖然你離鄉三年後把睡蓮送回馬家時,彥鳩大哥真的氣到說不出話來,可是隨著這些日子過去,總覺得他對你並沒有恨意,說不定還在心底感謝你把馬家僅存的第三個孩子送回來呢。」
   方土拍了拍自己後腦,不敢想像當年慘狀。
   「自從將睡蓮託人來後,我已經整整五年沒有見到她了。即使回到故鄉,還是沒辦法再次見到這位妹妹一面。畢竟她回到馬家有人照顧,比跟著我在外餐風露宿好多了。」
   望著夾縫間的明月,方土若有所思。
   「對了,下回妳也帶睡蓮來井邊看我吧。倘若睡蓮真的來了,我就送妳一對新的鈴鐺。」
   「但是啊…馬家的睡蓮已經不是你妹妹了。」
   銀鈴欲言又止。
   「我知道,妳每次都這樣回答。」
   打從方土得知馬家要找回睡蓮的那一天起,他就下定決心,讓年幼而多病的她回到馬家。
   「所以說,請妳找機會瞞過深黑伯,把睡蓮從內房帶來井邊看我。聽說我回鄉後,妳哥就把她深鎖在院內,禁止與外界聯繫,這樣對待一位十歲的女孩子不是太殘忍了嗎?」
   「把她關起來是不太好啦,但是…」
   銀鈴騷弄鬢髮,陷入兩難。
   「總而言之,我會謹守本分,不會開口說任何一句話,也不會讓她認出我是誰,就當作是帶妳的玩伴來井邊開開眼界,這樣可以嗎?」
   「只是看一下的話,或許沒有關係吧。」
   「答應要給妳的新鈴鐺也會雙手奉上。」
   「一言為定喔。要是說了謊…」
   銀鈴身子離開了鐵格,緊接著從上灑下半盅清水,潑在方土身上。
   「違背誓言的話,我就引水車渠道,像這樣給你淋得一身溼。」
   「饒了我吧。這兒以前是水牢,妳只消拉開閘門,我就會溺死在井底的。」
   「你不是跟著魔術師學藝嗎?何不藉機表演脫逃術讓我開開眼界?」
   「水中脫逃是魔術師的專長,可惜我是個魔法師,只能變成青蛙跳出去。」
   「就算成了青蛙,也推不開這沈重的鐵格。」
   「那是因為銀鈴大小姐妳正趴在上頭啊。」
   嘩啦,迎頭落下一陣清涼,這反而使方土覺得舒暢多了。
   反正頂多關到明天黃昏時分就能被釋放,他也落得輕鬆,既然把藥託付給銀鈴,這晚上大概就能好好歇息吧。
   哈啾。
   「銀鈴,不扔條毯子給我嗎?喂,妳還在嗎?」
   踢踢躂躂腳步聲漸行漸遠。
   「喂,銀鈴,妳在哪裡?」
   方土的吶喊聲混雜鼻音,在古井底來回震盪著。
  
   如同另外六次在井底度過的漫漫長夜,方土閉上眼,憶起這些年來的點點滴。
   父不詳,母親生下自己後為了生計去當馬家老爺的小妾,因此幼年時期的方土幾乎都是由其他村人照料,這份恩情完全建立在微薄金錢上,錢在情存,錢盡緣空。
   在九歲那年,他抱著剛出生的妹妹,體驗到最現實的人情冷暖。
   母親因難產而辭世,病榻上的馬家老爺非但沒有珍惜自己的小女兒,還將這得來不易的骨肉丟給同樣還是孩子的方土。「因為老爺就是想要再為男丁稀薄的馬家添個兒子,才會納妾的,結果加上正室兩邊同時都生下女兒,這也怪不得他會如此大發雷霆不近人情啊。」深黑叔口頭上雖然還是護主,卻也在把女嬰交給方土同時,偷偷遞上一枚錦囊。
   『馬家的小女兒就托你照顧了。在這段期間,我會想辦法讓父親認同睡蓮,總有一天會把她迎回馬家大門,認祖歸宗。只要你代替我照顧睡蓮,在稻萬村不會再有人對你抱持輕蔑之意。』
   方土收下信籤,退還金錢,那是足以在稻萬村悠哉度過一輩子的鉅款,退還給深黑伯時,還挨了一耳光。
   「不知輕重的小鬼,這是少爺私下拿出的積蓄,不是給你花用,而是要拿來照顧馬家親骨肉的。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疼惜睡蓮小姐啊。憑你身無分文,沒了援助要怎麼養育小孩?」
   「如果我收下這筆錢,就是為馬家不負責任的老爺養育他的女兒了。」方土擦拭嘴角血跡,「我現在只想代替往生的媽媽照料這個妹妹,如此而已。」
   媽媽一定會下地獄,墮入陰曹地府。方土泰然自若,像是在述說他人的故事。
   「她先後拋下了自己的子女,所以在地獄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閻羅王會懲罰她上『孽鏡臺』,明白在人間的罪過,再讓她登『望鄉台』,看清家人在陽世間的現狀。我要讓她見到自己的兒子擔負起責任,而不再擔心馬家檯面下的風起雲湧。」
   不過你說得對,我是個男人,沒辦法養育嬰兒。
   方土從袋中拿回一錠金子,再次將鉅款退回給深黑伯。
   「用這點錢就足以找到乳母讓睡蓮免於飢餓,所以我只收一次。」
   深黑伯才剛舉起的手掌,轉而輕輕放下,拍著方土肩膀。
   「我這輩子絕對不會認同你這種愚昧的勇氣,絕對不會。」
   雖然口頭上難掩責備,但在得知方土抱著睡蓮離開稻萬村時,深黑伯是唯一追隨馬家少爺彥鳩的隨從。一主一僕不顧家人指責,各駕馬車在山野城鄉跑遍,想要尋回失去蹤影的睡蓮,卻落個鎩羽而歸。再次回到稻萬村,迎接兩人的不是責難或訕笑,而是言不由衷的恭賀。
   馬家老爺過世,彥鳩在其餘家老促擁下放棄學業,選擇成為後繼者。當年,他才十三歲。
   為了要重建搖搖欲墜的馬家藥草園,他花了半年時間準備,半年時間實踐,舉凡大小雜務皆不假他人之手,事必躬親,有不瞭解難處便問深黑伯,總算少康中興,闖出一番天地。
   「我還是想要找回睡蓮。」
   夏去秋來,觸景傷情,彥鳩再次提起憾事,沒有仇恨也不再憤怒,家中過去那些嘲弄他的,莫不急著吹捧新當家的勇敢果決,然而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不只是個富家少爺,根本沒可能再親自去搜尋離散骨肉。
   這回彥鳩選擇讓深黑伯到鄰近鄉鎮廣發佈告,若能帶回睡蓮,重重有賞。
   經歷兩次同樣感傷的秋季,彥鳩的遺憾終於如願以償。
   城裡的婦人翻山越嶺,背著女娃兒前來馬家領賞,一時之間令馬家上下為之震撼。
   那女孩既沒有遺傳到母親的美貌,身子骨也不硬朗,見到的人都只當又是樁騙局,不知道是哪兒聽到消息想來一獲千金的瘋女人。
   彥鳩把事情壓下,親手從婦人手中接過書信。
   『睡蓮由我母親那頭遺傳了心絞痛,這些日子以來頻頻發病,痛苦不已。我想要找出治療這孩子的方法,但她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跟著我四處奔波。有幸見到尋人佈告,因此請人將睡蓮送回稻萬村,請讓她回到馬家療養。』
   彥鳩將信紙翻面,看見了當年自己親筆寫下的字跡,只有喟然長嘆。
   馬家人多口雜,有些繼續抱持觀望態度,有些則是改口誇讚睡蓮皓齒明眸,小小年紀就給人西施薄命印象,唯有同是五歲芳齡的銀鈴從房內走出,安安靜靜地帶睡蓮回寢室休息。
   少爺與小姐都接納了睡蓮,於是雜音連同諂媚一同消失了,稻萬村民只知道馬家流落在外的女兒回來了,兩位年紀相仿的馬家千金經常攜手同遊,至於豪門恩怨則不符合村人胃口,連茶餘飯後的雜談都不會提到。
   睡蓮八歲那年,方土推著堆滿戰利品的台車回鄉,落腳在山坡上的破屋。
   從那一天起,銀鈴身邊少了個伴,睡蓮被軟禁在馬家大宅,幾乎沒有人再見到她的蹤影。
   「睡蓮固疾有二︰心痛能以草藥抑制,連枝錯綜卻是斬不斷理還亂。」
   深黑伯傳達了彥鳩少爺的意思,方土也明白箇中道理。
   彥鳩真心希望方土別再回到稻萬村,無論在外發達忘了故鄉也好,亦或是淪為餓俘客死異地也罷,只要這位同母異父的哥哥消失,睡蓮能仰賴的就只剩下同父異母的彥鳩。
   雙方像是達成默契,彼此不過問,彥鳩持續為祖傳藥草園生意忙得焦頭爛額,方土效法師父,早上為村人打理雜務,午後給孩童們說故事並教導認字,不知不覺中倒也又過了兩個年頭。除了偶爾刻意犯錯讓深黑伯關入井底,好藉由銀鈴的協助送上藥方,其餘時候方土與馬家之間是毫無瓜葛。
   一八九九年秋初,這份均衡宣告瓦解。
  
   夏去秋來,朝陽灑落在薄薄晨霧上,為稻萬村染上一層銀光。
   方土起了個大早,收拾因為被關了兩天而未處理的鍋釜,將各味藥材分派妥當後,才推著破舊台車,悠悠哉哉地來到山腳下設攤。
   『魔法屋』這塊看板歷經風吹雨打,墨色卻歷久彌新,在陽光下還能閃閃發亮,有疑難雜症者只要遠遠看到,就會筆直地往攤位走來。
   本日首位客戶是位壯漢,體型健壯,面如重棗,說起話來卻是有氣無力,雙目瞇成一線。
   「幫俺弄點醒腦的藥方,效力要強一點的。」
   還沒問原因,方土大概就猜到了八成,但還是微笑以對。
   「這位大哥,魔法屋的秘方需要搭配客人的煩惱服用才能生效,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理由要醒腦藥方呢?」
   是連續幾天徹夜未眠的緣故吧。方土斬釘截鐵下了定論。
   「厲害。俺的確已經四天沒睡好了,但離交貨日期只剩下短短三日,手腳卻不聽使喚,頭腦也昏昏沉沉。要是再這麼下去,怎麼和馬家交待?」
   壯漢也是馬家僱用的雜工一員,顯然受了交貨期影響,夜以繼日工作不停。
   「聽說你可以幫人弄點藥方,俺才來拜託的,你既然自稱魔法師,應該可以弄出三天三夜沒睡也不喊累的仙丹吧?」
   「我是魔法師,而非神仙。」方土以手指輕敲台車,「大哥,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大早再重回崗位把進度趕上。」
   「那怎麼成?俺不敢睡。」壯漢死命搖頭,「不成,不成。俺為了這差事還和馬家買了些藥,而且說真的一開始還挺有效,只是現在藥效不足,才想說來找你碰碰運氣。」
   「方便告訴我馬家開了什麼方子給大哥你嗎?」
   壯漢屈指細數,一一道來。
   最初的藥方是薄荷葉泡茶,清新醒腦。
   等效果退了,次日改用刺五加,還算是勉強堪用。
   第三日是明目補氣茶︰菊花一錢、薄荷一錢、黨參五錢、枸杞子三錢、生薑一片,以五碗熱水泡悶,下肚後氣血稍順。
   所有方子都生不了效果的第四天,藥方改用穿心蓮,苦味讓壯漢一入口就吐出來。
   「俺當然憑著一股蠻勇喝光,但那穿心蓮果真苦如穿心,受不了啊。」
   「馬家開的藥方大致上沒有什麼問題。」順道問了價前後,方土又繼續開口,「而且這幾帖雖然收了你不少錢,但藥材品質都是最佳水準,無可挑剔。」
   「那當然,馬家的藥材都是稻萬村齊心煉製,豈有不好的道理?」
   壯漢用力拍著自個兒胸膛,信心滿滿。
   「這位大哥,我想到有一帖魔法靈藥正好適合你,不知道是否願意一試?」
   「快說。」壯漢用力掐著方土手臂,「藥錢方面,俺不會虧待你的。」
   方土跳下台車,翻箱倒櫃,從布團中滾出兩顆綠色果實。
   「對半切,榨汁,配溫水服用。」
   「這不就是…」
   「是檸檬沒錯,但不是普通的檸檬。」方土視線落在青嫩的綠色表皮上,讓壯漢也跟著緊張起來,「這是魔法檸檬,絕非一般草藥可以比擬,只要照著我的說法使用,包准你活力百倍,神清氣爽。」
   「好傢伙,給俺留了這手,你倒是快說啊。」
   「服用後這藥方需要靠周公入夢來調,因此大哥你得躺在鋪子上,讓神力打通經脈,自然氣血順暢。」話還沒說完,方土再拿出兩個小布袋,交到壯漢手中,「你就白晝去請周公調血,並且把這些糖放在工作場所,醒來後便會發現工作進度持續進展,不至於一片空白。這招就叫『周文公暗調經脈』,是我師父不外傳的絕活。」
   莫與外人道,天機不可洩露。方土在耳邊低語,壯漢聽了猛點頭。
   「天地良心,俺絕對不會說出去。」
   再次問清工作地點後,方土才送客人離去,鬆了一口氣。
   「下午請有空的孩子去偷偷幫忙吧。」
   只收了兩顆檸檬的費用,忘了糖果錢,恍然想起這點的方土不禁傻笑。
   看來這個上午又要白忙一場。
   「你又在騙人了啊?」
   突然,清脆寮亮的聲音在方土耳邊響起。
   「彥鳩大哥說的沒錯,你果然只是個騙子而已。」
   銀鈴從樹上一躍而下,動作靈巧如同松鼠,降在台車上時輕盈的身子幾乎感受不出任何重量,唯有一雙髮尾銅鈴鏘鏘作響。
   「妳跑出來和我見面,若是給馬家其他人知道了,想必會大發雷霆吧。」
   「別把我說得像是馬家附屬品一樣。」銀鈴刻意拍打作為裝飾的鈴鐺,「聽到這鈴聲了吧?圍牆與籬笆是阻絕不了嘹亮鈴聲的。」
   更何況別忘了,我好歹是馬家第二偉大的人耶,除了大哥外沒有人能阻止我。銀鈴笑得開懷,伸手比出食指與中指。
   「那麼馬家大小姐來到敝店有何指教?」
   「我原本給那位大叔開了穿心蓮,效果應該不錯,哪知道他這麼大塊頭卻不敢吃苦,吐了店內到處都是。原來他來你這兒還是死要面子,嘴巴很硬。」
   ——俺當然憑著一股蠻勇喝光。銀鈴模仿壯漢氣勢萬鈞的語氣。
   ——但那穿心蓮果真苦如穿心,受不了啊。接著她又捧腹彎腰,故作痛苦。
   維妙維肖的演技惹得方土哈哈大笑,這下連銀鈴都跟著笑了。
   「馬家怎麼會讓妳這十歲小娃兒來開藥啊?」
   「我問診細心對各類藥材又熟,在村子裡頗受好評。若想見名醫銀鈴還得先排隊呢。」
   得意洋洋的銀鈴大方坐在『魔法屋』招牌上,來勢洶洶。
   「薄荷、刺五加、明目補氣茶、穿心蓮,我開的這四味都是針對大叔需求,循序漸進,怎麼你反而拐他去喝藥效不足的檸檬水?」銀鈴打著必勝的把握,兩腳來回亂踢,「如果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我可要拆了你的招牌喔。」
   「的確,那位大哥為了工作徹夜不眠,所以回頭和馬家討醒腦藥方,而名醫銀鈴的診治也無懈可擊。」方土將銀鈴輕輕抱起,放在台車裡頭,以阻止她繼續亂踢腳邊折疊整齊的大皮囊,「但就因為是完全符合病人的需求,所以才會讓我更加感慨。」
   他需要的並非是不捨晝夜辛苦工作,而是徹底休息再出發。
   「工作量超過負荷才是他的病因,而非單純的精神委靡,我用點謊話騙他安心睡個覺,並且安排小孩子稍微幫他分攤工作壓力,老實說這也只是權宜之計。」方土以手指彈了銀鈴額頭,她立即雙手護著頭,「名醫,要根治他的病還需要妳的獨門解藥。」
   馬家大小姐,不考慮給這位病人寬限幾天嗎?
   「知道了啦,本來想要來踢館的,卻好像又弄得全盤皆輸。」銀鈴噘嘴甩頭,鈴聲與嬌嗔齊出,「但是為何要選檸檬?你大可直接挑些常見的藥材,反正只是要哄他入睡,何必要獨鐘這麼酸的玩意兒?」
   「因為檸檬裡頭富含維生素C,是良好的抗氧化劑,對於壓力大的人來說還挺合適的。實際上如果能夠選李子或是枸杞給他也不錯,但我手邊沒有準備這些材料,此外…」
   「停,停。」銀鈴揉著太陽穴,眉頭皺在一塊兒,「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啦,什麼維生素抗氧化之類的,這是什麼江湖術語嗎?」
   「這就是我離鄉六年所學的魔法啊。外頭的世界已經進步到妳無法想像了,嚴守傳統的馬家這些年來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早已不再是播種施肥與天災蟲害,而是流轉顛沛的時局。」
   「那些複雜的事情我才不懂呢。我只知道你搶了我的生意,大叔在也不會來買我開的藥方,都是『魔法屋』不好啦。」
   「也許妳並不清楚,現在城裡頭已經處處是飄洋過海而來的『魔法屋』,提供快速而直接的醫療服務,甚至還聘請了穿著白衣的美麗姊姊為病人服務,生意好得很啊。」
   「如果城裡真的那麼好混…」銀鈴不甘心地扔著箱中檸檬,「那你乾脆去那邊開業算了,為什麼要來搶我們日漸稀少的客人啦。」
   「真的要問為什麼的話,我想想。」方土歪過頭,檸檬從他耳邊飛過,落在布幕上,「因為這裡是我的故鄉,而且睡蓮也在此,總有一天我這個無用的哥哥能再次見到她。」
   「就和你說睡蓮不是你妹妹了。」
   「這我知道,我都知道。」方土捉著銀鈴揮動的手腕,語氣緩和,「其次,我還是喜歡天然的藥草,喜歡稻萬村的純樸,喜歡這片山坡特有的寧靜氣氛。比起以不知名的小藥丸漫天喊價,馬家藥草園的貨真價實可愛多了。」
   「那,那是當然啊。」銀鈴粉拳緊握,推開方土,「我和彥鳩大哥都很努力的。」
   「最後一點,我身邊缺少一位扮白衣天使的女孩。」
   「和我說這個做什麼嘛…」
   話還沒說完,銀鈴連忙拉著兩邊馬尾遮掩火紅發燙的耳朵,頭也跟著低了下來,以輕快步伐向著村子方向跑回去,沒幾步又停了下來,害臊雙頰羞如蘋果,說話聲也變得斷斷續續。
   「總之,這次就,就算你贏一半吧。可是因為要我的命令才能給那位大叔展延交貨期限,所以,所以其實還是我打敗了『魔術屋』,我勝利的這一半要比你那份還要大一些些。所以別得意,馬家藥草園還是最棒的,就算沒有漂亮大姊姊服務,還是最值得信賴的好醫院。」
   方土望著銀鈴扭捏不安的背影,強忍笑意,毫不在乎地說︰「這回又輸給名醫銀鈴,真是叫人不甘心啊。」
   「對,所以說你只有贏一點點,可別就此得意忘形。」
   銀鈴雖然還是沒有回頭,卻也伸出手勢,以食指與拇指挑起一段頭髮,捏給身後的方土看,「就只有贏這麼一小截,知道了嘛?」
   「是,是。親愛的銀鈴小姐,妳又大獲全勝了。」
   「既然是我贏了,那討點獎勵應該不過份吧。」
   放開秀髮的銀鈴,佇立在田埂間,任憑西風吹拂,許久。
   「上次說好的鈴鐺,記得給我…」
   銀鈴說話聲音少了驕傲,隨著聲音轉細添幾分羞澀,髮尾銅鈴與田中稻穗一同搖曳,清唱婉轉襟曲。
   「七夕前夜來馬家藥草園後門,我會想辦法說服哥哥的,不見不散。」
   屆時,莫忘說好的鈴兒,為我繫上。
   銀鈴身影逐漸融入稻萬村金黃色田園中,如玉串剔透的鈴聲越來越遙遠,越來越稀薄。
  
   魔術屋在七月七日這天並未營業,原先預想能聽到牛郎與織女戀曲的孩童們大失所望,三兩成群各自帶開,想要利用早晨來尋求妙方的村人自然也撲了個空,彼此見面時臉上都掛著尷尬,撇清來意,不求愛情仙丹,只為乞巧學個好手藝。
   方土花了一整天在家中縫了個不合時節的香包,並鑲入些許綠豆應景。男人作手工並不符合禮數,但他卻輕鬆自若,甘之如飴。
   答應要送給居間人的鈴鐺也早就收在布囊裡頭,以絲線縛緊。那是一雙灰鐵鈴鐺,上頭以精緻金銀絲線編織成網,黃澄為經白為緯,闌干交錯,放在燈火下能反射出三色光芒,典雅脫俗不染貴氣。
   一切準備就緒,時間才不過午後,這反而讓方土不自覺在房內來回踱步,情緒跟著焦慮起來。
   「銀鈴真的能說服頑固的彥鳩,讓我與睡蓮見上一面嗎?」
   沒把握,方土忐忑不安,靜不下來。
   自己與睡蓮有著共通的母親,彥鳩則是和她父親相同,雙方本來就沒有勝敗優劣,然而親妹妹改信『馬』是不爭的事實,即便從此刻起方土不服輸,給自己再安個『方』姓,妹妹也不會改名回方睡蓮。
   現在只能等待夜幕降臨,期望奇蹟發生。
   方土信步走到室外,眼神茫然望著晴空萬里。
   離開遮風避雨的小屋後,方土覺得今日的天文地理都與前幾天有些差異,但是卻又無法明確指出到底是哪裡起了變化。
   遠方白雲成型成群,稀薄而排列整齊,像是在青空這池子內被風吹起的層層漣漪,又似鱗片星羅遍佈。
   「魚鱗天,不雨也風顛。」他呢喃自語。
   再將視線拉回山坡,森林裡頭的小動物們蠢蠢欲動,燕子低飛,青蛇出洞,螞蟻成群離窩,這些訊息都暗示了今年七夕夜不只牛郎織女落淚,恐怕天上這對戀人會有一番爭執,化為狂風暴雨吹入稻萬村。
   他對著遠山擲出泥塊,算是對那條帶自己離開家鄉的蜿蜒險道提出警告。
   風勢漸起。
  
   華燈初上,方土向著稻萬村僅有的燈火走去,習慣早睡的村民們並未因七夕情人夜而有所戀棧,大多已經熄燈就寢,入夜後還會點燈的場所,只有馬家宅邸與藥草園。
   方土來到藥草園西側水門小屋前,找塊石頭坐下,等候銀鈴出現。漫天烏雲與冷風讓他不禁皺起眉頭,就怕見不到銀鈴與睡蓮,自個兒就要先淋個一身溼。
   由於見不到月光的關係,這場等待彷彿會無止盡地延續下去。觀察雲象膩了,他想起白天在室外的奇景,索性起身搬開權充座椅的石頭,以手掌撫摸底下溼潤泥土。
   不只山上,連村子裡也一樣,蚯蚓與螞蟻從地底竄出,爬過指尖的感覺搔癢難耐。
   正當方土打算以耳貼地傾聽之際,小屋木板門靜悄悄地開啟,銀鈴半張臉露在後頭。
   「妳終於來了。」方土迫不及待起身,「睡蓮呢?睡蓮在哪裡?」
   「我說過,馬家的睡蓮已經不是你妹妹了…」
   「沒關係,只要讓我再和她見一次面,別無所求。」
   「回家之後,我想了很久很久。」銀鈴瑟縮地躲到門裡,「很抱歉,這樣的做法還是不對的。明明知道你想見她,而我卻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利用了你。」
   對不起。
   「果然,還是沒辦法與她見到面嗎?」
   方土悵然,腦子裡一片空白,卻絲毫沒有怪罪銀鈴的意思,原本就覺得不可能這麼順利見到睡蓮,如今只是再次面對現實而已。
   「妳已經努力了,謝謝。」方土再次看著夜空陰霾,「要變天了,早點休息吧。」
   「她來了,就在這裡…」
   銀鈴打開門,怯生生地走出小屋,身後還跟著另一位體型相仿的女孩,披連帽披肩,藏在銀鈴身後。
   「來,這位是我提過的魔術師弟子,他在山腳下設攤,與馬家勉強算是同行。」
   銀鈴語氣冷漠,將方土當成陌生人來介紹,但臉上表情卻是愁容滿面。
   「想要看這位大哥一面嗎?或是不想見她?」
   銀鈴身後的女孩直搖頭,雙手壓低帽緣,拉著銀鈴想回小屋去。
   「睡蓮,妳是睡蓮對吧。」
   方土急忙上前,卻只得到銀鈴無情的回應。
   「莫忘井底之約。」
   謹守本分,不開口說話,不相認。
   「可是她就在我眼前,這怎麼可能叫我忍耐得住?因為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她是我的——」
   「夠了!」銀鈴搖頭,「你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執著呢?」
   「她是我的妹妹,我們以血緣相繫。」
   「傻瓜,你寧可選擇血緣追逐一位陌生人,而不願意留意身邊的伴侶,何苦呢?」
   到頭來,你只是想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母親的影子不是嗎?
   「對,也許妳說得對。」方土低下頭,「我被自己的媽媽拋棄了,直至今日依舊無法釋懷。她把自己的生命給了睡蓮,那麼我把睡蓮當成她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妳不會理解的。
   我是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從五歲開始寄人籬下。
   上天巧妙地讓我和她立場互換,我懷裡曾經抱著母親留給我的妹妹。
   既然她放棄了我,那我就更不可能放棄這孩子,因為我不能和她一樣。
   那一年,我手裡緊捉馬家尋人告示,興奮地告訴師父說,我贏了,這孩子在我手上,我沒有拋下她,我讓馬家嚐到骨肉分離的苦楚,我與無責任的母親不同,我把睡蓮養大了,雖然她時常生病,憔悴不成人形,但至少我以行動對高高在上的馬家宣示,對在地獄的母親宣示,我與他們不一樣,我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
   師父給了我一耳光,那是他第一次打我。
   他委託城裡婦人將睡蓮帶回稻萬村,不准我跟上。
   沒有父母願意放棄自己的孩子,他一邊說,眼角一邊汎著淚光。
   他說我沒有錯,只是不應該那麼早讓自己變成大人。
   我在回信裡撒了謊,其實我並沒有去找治療睡蓮的方法。
   那只是一位無助男孩向時局低頭前的咆哮,是將失敗二字融入糖汁,不斷稀釋而得。
   「銀鈴,該抱歉的是我。我騙了妳,目的只是想要接近睡蓮。」
   「那麼你不惜被丟入水牢也要交給我的藥,又是什麼?」
   「那只是糖果。」方土拿出懷裡香包,一把扯開,綠豆與黑粉撒落在地,「我學的是魔法,用的是魔法,事實上我不懂醫術。」
   不想承認馬家可以拯救她的病情,如此而已。
   「大騙子。」
   銀鈴撿起黑粉裡頭的糖球,在袖子上擦拭幾下,放入口中。
   很甜,很香,和錦囊運送的藥丸是同一種東西。可是銀鈴卻露出了吞黃蓮的苦澀表情。
   「我是那麼相信你的耶。」她用力將腳邊糖球都採碎,「原來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魔法,只有詐術。」
   對,這下妳可認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彥鳩隨著說話聲登場,神情冷峻,將銀鈴推回屋內,又把睡蓮拉到身後。
   「自始至終,你和面具男一樣,都只是個訛詐矇欺的江湖郎中。」
   「不准你污辱我師父,他是最偉大的魔法師。」
   「面具男雖然成天惹麻煩,至少他面對我的時候不卑不亢,知道我是馬家繼任者,給了我幾本新書,提醒我留意世局的轉變。看在他這份恩情上,我對你處處容忍,但你卻只會依附魔法師名號招搖撞騙,是你污辱了自己的師父。」
   方土想要撲上前將睡蓮拉到身邊,彥鳩卻在同一時間張開雙臂,護著身後的女孩。
   「只要有我在,你別想傷害馬家的睡蓮。」
   彥鳩眼見方土改由側邊接近,立刻轉了身與他正面相對。
   「那是我妹妹,是你們馬家人先拋棄她的,為何現在又要阻止我?」
   女孩拉下帽緣遮蓋臉龐,驚惶失措,緊貼著彥鳩背後不放,好幾次被他撞倒,又隨即貼近,深怕被方土一把捉住。
   方土扮演老鷹,彥鳩扮演母雞,守護身後宛若小雞的睡蓮。
   方土扮演母雞,彥鳩扮演老鷹,母雞急著想將睡蓮這隻小雞帶回身邊。
   矛盾的場面,同時上演,毫無衝突。
   由屋內走出的仲裁者結束了這場突如而來的戰爭。
   發現藥草園內騷動的深黑伯一把揪著方土衣領,將他重重推向牆壁,摔得全身是傷。
   「我本來以為你只是愚勇,沒想到居然這麼卑劣。」深黑伯對著土牆揮拳,打出一塊窟窿,「我之前居然還有所猶豫,哼,看來上了年紀,腦袋不靈光。」
   方土還想爬起反抗,卻被深黑伯由後扭住雙手,無法掙脫。
   「把他扔進水牢。」彥鳩抱起受驚的睡蓮,「然後準備馬車,我今晚就親自送睡蓮進城。」
   「你說什麼?」
   「我已經仔細考量過了,只要她還留在馬家,你就不會死心。」彥鳩以掌底推正眼鏡,「馬家藥草園已經追隨不上外界變化,所以我打算送她到城市裡的學校,一方面為這個家吸收新知,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這孩子有機會接受新時代的治療方式。我聽銀鈴說過,城裡來了幾位洋醫生,就讓睡蓮碰碰運氣也好。」
   他們是真正懸壺濟世的人命魔法師,和你這冒牌貨完全不同。
   「那你呢?你和銀鈴都要留在稻萬村嗎?」
   「那當然。我負責經營,銀鈴總有一天也會成為專屬名醫,我們早就別無選擇,雙腳被種在這片藥草園的土壤中,哪兒也去不了。」
   「你好自私,就這樣決定了所有人的一生。」
   「你不會理解我的苦衷,正如我無法體會你對睡蓮的執著。這是我守護家園的方式,馬家藥草園花兒開,稻萬村才能豐收。」
  深黑伯押著方土走下石階,推開厚重大門,將他再次關入以枯井改建的水牢。
  這是方土第一次感受到水牢的陰森,頂上鐵柵欄交錯的影子如利刃將井底一塊塊切隔開,持續注視著陰影交叉處彷彿還會看到不自然蠕動,鬼影幢幢。
  「如果你真的是魔法師,就學你師父從這裡逃給我看啊!」
  沈重鐵鍊纏上門把,發出鋃鐺聲響。
  一切都結束了。
  睡蓮即將被送到不知名的遠方,只有親自護送的彥鳩知道下落。
  失去了銀鈴的信賴,再也沒有馬家人願意站在自己這邊。
  深黑伯最後打在牆上的拳頭彷彿直擊心窩,讓方土幾乎無法呼吸。
  甚至,連師父這塊魔法師的招牌都砸了,唯一的徒弟成了笑柄。
  什麼都沒了,但也並不因此感到空虛或寂寞,打從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曾擁有,如今只是再次認清現實而已。
  井底泥巴溼潤而柔軟,氣味並不好聞,然而方土此刻卻只想將整張臉埋進去,以消除新頭上莫名的錐刺之痛。
  這是為了窺伺地獄裡頭哭泣的母親。他告訴自己。
  無論如何不願意抬頭,也不能抬頭,現在的方土無法面對井外那張擔憂的臉。
  「喂,我在和你說話啊。」
  如鈴兒般的聲音傳入方土耳中,卻無法到達他心底。
  「大哥把睡蓮送走了,這麼晚了還堅持一人駕馬車,看來他真的在賭氣。」
  等不到井底人兒的回應。
  「我說啊,你們男人都一個樣,為了一口氣做傻事,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就算有苦也悶在心裡頭。」
  以回音為伊人,銀鈴繼續趴在井邊自言自語。
  「我知道你無法諒解彥鳩大哥的行事風格,但事實上他比誰都還痛苦。」
  如果我是男兒身,又或者睡蓮是馬家的第二位男孩,也許大哥就能從這大宅院獲得解放。
  他是個浪漫的讀書人,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無奈太早接下藥草園重擔,再也無法離開稻萬村。自從爹臥病在床,他就關了書房,留在故鄉,靜靜等著接班,你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嗎?他必須一天天望著父親走入棺材,而那雙乾枯萎縮的手也將自己拖進墳墓。
  馬彥鳩已經葬在這片藥草園。那是大哥在出殯那天告訴我的。
  「他很感謝你的師父,也就是面具男。在無法踏出稻萬村一步的時候,面具男出現,給了他一些新書,大哥看了一遍又一遍,彷彿從字裡行間找到喘息機會。我想,他或許只是羨慕那群聽故事的孩子們,嫉妒你的自由之身而已吧。」
  所以我說男人都是一個樣,都是大傻瓜。
  冰冷雨滴從天花板縫隙垂落,滑過井口柵欄,打在方土身上。
  一滴滴,一絲絲,一陣陣。
  「剛才我說你用了詐術,那是氣昏頭,別在意。」
  也許我也不過是個羨慕睡蓮的傻瓜。這句話聲音小到被雨勢遮掩。
  「喂,和我說話,好嗎?」銀鈴拍打鐵柵,「我覺得有點不安。」
  同樣的情緒也在方土身上發酵,腦子隨著冷雨刺入肌膚而逐漸清醒。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能忘。
  方土起身,將木桶堆齊,如同以往般坐下,抹了些許桶底的雨水拍打在臉上,洗去污泥。
  「銀鈴…」
  他從心窩拿出污損布囊,將倒下時刺痛心扉的根源取出。
  「聽得見嗎?我本來打算要送妳這組繡線鈴鐺,可是今天卻搞得一團亂,抱歉。」
  一對鈴兒在方土手中搖晃,時而獨唱時而相互敲擊,宛若唱著悅耳透明的情歌,隨著井壁一圈圈迴響,飄入銀鈴耳中。
  「聽到了鈴聲後,我覺得內心的波盪總算平靜下來。」
  我想聆聽這對鈴兒繼續歌唱。
  方土輕搖手中鈴鐺,而銀鈴也拉著長髮末端輕拍。
  鈴聲由天而降,鈴聲自地昇華,穿越無波古井,滑過交織鐵柵,取代無法接近的二人,在七夕夜以歌聲相互擁抱。
  曲終人未散,瀟淅勝絲竹,唯有雨聲為他們繼續伴奏下去。
  「現在的我還無法把這對鈴鐺交給妳。」方土收起鈴鐺,再次檢視腳下,「使用詐術的江湖術士陪在身旁,可會讓馬家名醫蒙羞的。」
  所以我要開始表演魔法,以貨真價實魔法師的身份到妳身旁。
  「聽好,妳哥哥和睡蓮可能已經深陷險境,我不能在井底枯等。」
  「我勸彥鳩大哥夜深了別急著駕車,但他卻說這段山路不成問題。」
  「問題不在夜路,而是無路。」
  今晚的雨勢會出乎意料地滂沱。
  「不會吧,以往七夕都只飄些毛毛雨,應該是天上牛郎織女喜極而泣的緣故。」
  「今晚他們可能要大打出手了。」
  詳細狀況等我逃出水牢後再和妳解說,總之先回答我這個問題。
  「當年我師父逃出水牢時,是不是也有人在暗地裡幫助他?」
  「嗯,我記得聽廚房大嬸透漏,大概是這樣的經過。」
  面具男被關在水牢,鐵門深鎖毫無縫隙,井口在頭上十公尺處,設有重達百來斤的鐵格子,吃飯用水都是由深黑伯親自搬開柵欄,從上方垂吊木桶送到井底。某次他又被送入井底監禁,卻笑著對深黑伯說,「次數已經夠了,接下來我要用魔法逃出水牢。」等到深黑伯隔天清早來看,面具男已經打開鐵門逃出,悠閒地把玩水牢機關。
  「深黑伯認輸了,從此他就對面具男抱持尊敬。」
  「大嬸有沒有和妳提到面具男有幫手?」
  「當時伸出援手的是位打雜俾女,既沒有力氣搬開鐵柵欄把面具男吊起,更不懂開鎖的技巧…」
  而且這位俾女,就是你的母親。
  「原來還有這層緣份啊…」方土以雙掌拍擊臉龐,「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我已經知道師父逃出水牢的方式了,如今這手法即將再現。
  「看著吧,我將以畢生難忘的大魔法離開水牢。」
  
  當方土出現在面前親自為銀鈴繫上繡線鈴鐺時,她的眼眶盡是淚水。
  
  等不及收拾現場,方土就拉著銀鈴離開水門小屋,在毛毛細雨中趕路。
  雨勢越來越大,雖然銀鈴找了條粗布蓋著頭,身子卻早被打溼。方土的情況更為悽慘,有如墜河般,渾身沾滿泥水。
  兩人來到山腳下,看見深黑伯站在路口,指揮著數十位家丁伐木砍柴,不時氣急敗壞大吼,已經看不見一貫的游刃有餘。
  「深黑伯,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姐,為何妳在這裡?」深黑伯一抹臉上雨水,吃驚地望著方土,「慢著,這江湖郎中不是給扔進水牢裡去了嗎?怎麼逃脫出來的?」
  「他不是騙子而是真正的魔法師。」銀鈴用力拍著方土腰桿,「我親眼看過他表演逃出水牢的魔法了,這點不會錯。」
  「我本來以為自己年紀大看走眼了,沒想到小子你沒讓我失望。」
  「深黑伯,現在可不是放鬆心情的時刻,快告訴情況。」
  「如你們所見,大雨把山間小路全給沖散了,少爺與睡蓮小姐恐怕身陷危機,所以在山的那頭點起烽火求援,我趕忙帶人以木材搭起緊急便道打算去救,但無論怎麼搶修,都給滾落的黃土沖入山谷,寸步難行。」
  話才剛說完,又有家丁前來報告,道路完全無法搶修,塌陷狀況變得更加嚴重。
  「沖刷而下的不只是水,還包含土石流,所以搭再多棧道也是徒勞無功。」方土彎下腰鞠躬懇求,「拜託你,相信我的魔法,讓我去救彥鳩和睡蓮吧。」
  深黑伯還有些徬徨不決,銀鈴則趁機跟著央求。
  「他可是面具男的得意門生耶,就相信他這次吧。」
  連身為主人的銀鈴都跟著低頭請求,這讓深黑伯再也沒有猶豫的理由。
  「那麼我就把拯救少爺這任務委託給『魔術屋』。」深黑伯親自牽起方土,「說吧,你要什麼援助?」
  請給我一缸燃油。斬釘截鐵的回答讓深黑伯瞠目結舌。
  「難不成你想放火燒山?」
  「即使用光馬家的油也無法在大雨中縱火吧。我要用這些油照出一條生路來。」
  「知道了,我這就去準備,保證是你從未看過的上等好油。」
  「我和銀鈴在山坡上小屋等你,請儘快送來。」
  告別深黑伯後,方土與銀鈴聯袂回到家中,將倉庫裡頭的雜物都翻了出來。竹籃,大型皮囊,各式鐵管一一從架上取下,連推車一起放在室外組裝。
  「當年告別師父時,他把用不到的各種魔法道具交給我,有件東西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魔法也有仙人指路或是指南車這玩意兒?」
  「這回不走柔腸寸斷的山路,我們要乘坐熱氣球從空中展開救援。」
  「熱氣球?反正這又是我聽不懂的魔法用語吧。」
  方土將銀鈴抱入竹籃中,要她幫忙撐起支架。
  「從前我也和師父飛過一兩回,記憶深刻。他的這組熱氣球需要一個小孩來協助操作。」方土將家中少量燃油注入鐵管內,「就算我禁止,妳還是會吵著要跟,沒錯吧。」
  「那當然。」銀鈴得意地挽起秀髮,讓鑲了金銀線的鈴鐺丁丁作響,「放眼稻萬村,敢和大魔法師嗆聲的小孩,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
  我一定會成為你最稱職的助手,所以就盡情演出吧,我的魔法師。
  遠望山腳,舉著火把的深黑叔正扛著油桶三步併兩步趕來。
  
  時間略為回朔,方土困於井底,對銀鈴宣示脫逃魔術即將開幕。
  「該不會要我放繩子把你拉上來吧?」銀鈴四處張望,「可是我身邊沒有麻繩可以懸掛,而這吊桶放得太高,根本就勾不著。」
  「我現在需要的不是粗麻繩,妳有帶過去用來吊藥劑的棉繩嗎?用那條就足夠了。」
  「有是有…」銀鈴更加糊塗了,「這棉繩連我都吊不起來,你一個大男人會比我這小女孩更輕盈嗎?我不信。」
  「只要把棉繩丟給我就行了,我要拿來綁腳下這些木桶。」
  銀鈴拋下棉繩,仔細聆聽方土的解說。
  「這井有十公尺深,換句話說棉繩也有十公尺長。先前我被關在這裡七次,因而井底留下七個木桶,若以一個木桶為中心,外頭再以其餘六個木桶包圍,木桶間總共會有十二段接點。將棉繩擷取成十二段,綁在木桶開口處,用以固定這十二段接點,就足以將木桶群連接成一體。」
  「唔…然後呢?」
  方土將綁好的木桶使勁翻面,改為桶底朝上,仔細檢查木桶間連結處。
  「銀鈴,我問妳,有什麼東西是鐵格子擋不了,連瘦弱女性都能運送到井底來的?」
  「這是打啞謎嗎?讓我想看看…」銀鈴盤腿坐在井口鐵柵欄上,低頭沉吟,「棉繩、鈴鐺、錦囊、藥丸…還有聲音吧?」
  「妳漏了很重要的關鍵,仔細看,某種東西正穿過鐵柵,落到我身上。」
  「是雨滴嗎?」
  「很接近了。」方土檢查完畢,改坐在木桶陣上,「答案是水。」
  接下來的要求讓銀鈴大吃一驚。
  「把水車渠道轉入井中。也就是說,將這口井注滿水。」
  「你瘋了嗎?」
  「之前說話惹妳不高興時,不就曾經引水澆頭過嗎?」
  「那只是開玩笑而已,但是這口井可是水牢耶,真的放水進來會沒命的。」
  「正因為是水牢,我才有辦法逃出去。」
  我把木桶反扣,綁成一塊作浮板,只要井底注滿水,我就能攀附在木桶陣上頭浮出井口。
  「不可能的啦。」銀鈴氣急敗壞,「就算真的浮上來好了,鐵柵欄有一百公斤重,你要怎麼推開?」
  「要舉起這一百公斤的鐵格子,還是得靠水。」
  木桶每一個是十來斤重,五十公分寬,五十公分高,就姑且當作是完美圓柱體好了,體積為零點二五公尺平方先乘上圓周率再乘上零點五公尺高,大約是零點零九八立方公尺。木桶所受最大浮力,與同體積水的重力相當,也就是說扣掉桶重,每個木桶還能提供大約八十公斤的浮力,七個木桶總共能給予五百公斤以上的浮力,足以將成年男子與鐵柵一同推起。
  「根據計算,把我和鐵柵一同推起時,木桶大約還離水面有將近三十公分,鐵柵是放在井內凹槽,高度不過五公分,亦即我會有二十公分的縫隙足以運用,能夠推開木桶陣讓被舉起的鐵柵往井邊移動,好製造出爬出的縫隙。」
  「聽不懂…從一開始就聽不懂…」銀鈴雙手抱胸,「魔法的世界真是深奧。」
  因為我所學習的,是名為『科學』的魔法。
  我的師父在說故事時會變些戲法給小孩子看,但那些絕活我一件也學不來。他說魔術師能帶給觀眾一時的娛樂,但是科學卻可以讓帶給觀眾一生的幸福。為了成為信奉科學的魔法師,我從識字與算術開始,孜孜不倦,爾後又接觸物理、化學、歷史、地理,還有番邦文化,總算是學到了一點皮毛。
  「嗯。」
  銀鈴無意識地搭了腔,卻只覺得井底的方土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同樣的情景也發生在十八年前的水牢內。
  面具男費盡唇舌解釋,卻無法讓俾女理解魔法奧秘。
  「這時候,只要相信魔法師就可以了。」
  相同一句話,隔了十八年後在原地重現。
  「好吧,我相信你。」
  溪水由四面八方傾瀉而下,打在方土背上。
  雖然刺痛,但他依然維持笑容。
  鯉魚不會安於做個平庸波臣,而是順著水勢上升,一舉越過龍門。
  「這就是師父所走過的路。」
  再往上浮一些,多浮一些。
  銀鈴驚喜的神情在水霧另一頭,看起來是那麼迷人。
  鐵柵擋不住裝滿思念的錦囊,擋不住鈴兒合唱,擋不住滔滔水勢,也擋不住魔法師重獲自由。
  
  熱氣球在滂沱雨勢中順風移動,由方土調整控制方向用的帆板,銀鈴聽從指令調節燃燒速率。剛起飛時難免有些手忙腳亂,甚至還將深黑伯直接撞下山坡。
  「求救用硝煙似乎快滅了。」銀鈴指著幽暗群山間的一點火光,「這玩意兒不能再快一些嗎?」
  「控制噴嘴只能調整熱氣球飛高或降低,水平方向的移動還是以風力為主,帆板只是輔助。山谷間的氣流太亂了,再提昇一些高度,從高空移動。」
  銀鈴的初次飛行經驗不怎麼愉快,遭到亂流吹襲的熱氣球搖晃得相當劇烈,好幾次都讓她摀著嘴以免胃液逆流。
  「拜託再飛快一點…否則我真的會吐在你身上。」
  「遠離崎嶇地表就沒問題了,再忍耐一下。」
  「十分鐘,我只能再撐十分鐘。」銀鈴刻意以竹籃內的支架頂著腹部止痛,「超過時尖的話,我就表演嘔吐瀑布讓你見識。」
  十分鐘後,銀鈴果然一如預告,吐得頭昏眼花,索性趴在支架上,以最後一點力氣調整火勢。
  「喂,我很努力向後噴了。」銀鈴有氣無力,「這樣會不會讓熱氣球飛得快一點啊?」
  方土雙手掬過雨水擦拭銀鈴嘴角,搖頭嘆息。
  「已經隱約看得見馬車了,妳很努力了,接下來換我接手,妳先休息一下吧。」
  熱氣球降低高度後,方土與銀鈴才發現情況比想像中還要糟糕。
  洪水夾雜著泥流流瀉而下,山谷迎風面整片森林跟著被沖刷移位,原先在高空勉強觀察到的黃色道路區域,等接近後才發現是滾滾黃泥,其間夾雜岩石與樹枝等雜物,根本找不到立足點。
  熱氣球越接近地表,便搖晃得越厲害,讓身兼二職的方土幾乎忙不過來,最後只得找塊位於高處不受侵擾的岩石拋出繩勾,讓熱氣球固定在背風面。
  「我讓熱氣球在此定錨,妳留在上頭維持氣球高度,倘若連岩石都被沖走,立刻以這斧頭將麻繩砍斷,然後盡量飛高,知道嗎?」
  「你要去哪裡啊?」
  「本來我以為可以讓熱氣球飛在空中,對彥鳩和睡蓮拋繩梯就行。不過地勢實在太差,看來我得親自下去一趟。」
  「是這樣嘛…」銀鈴已經緊捉著方土衣袖,「無論如何不要太勉強自己,真的。」
  她拔下左側髮尾的繡線鈴鐺,綁在方土腰帶上。
  「縱使風雨大作,我還是會聽到鈴聲,知道你還平安無事。所以,你也要聽著鈴聲找到回來的路,然後將鈴鐺還給我。」
  我最討厭有借不還的人,別讓我難過。
  「我答應妳,一定會平安地把他們救回來。」
  方土全副武裝,攀繩梯降落地面,身後鈴聲成對,比有形的繩索更讓他心安。只要腰間鈴鐺響了,在熱氣球上的銀鈴就會跟著再搖一次鈴,即令風聲呼嘯,依舊切不斷兩人羈絆。
  腰際左鈴與少女髮間右鈴齊鳴,以歌聲留下足跡。
  翻過山嶺,穿越樹林,方土終於在山腰平台發現落難的彥鳩與睡蓮。馬車翻覆在路旁,車身隨著大雨沖刷逐漸往崖邊傾斜,半截韁繩隨風搖晃,雄健駿馬早已不知逃往何處。
  小女孩吃力地拉著被壓在車底下的青年,雖然她披著連帽披肩,卻無法抵抗豪雨侵襲,早已全身溼透,布衣吸收了雨水後變得更加厚重,緊貼著瘦弱身軀。女孩好幾次緊捉青年手臂並往後拉扯,但卻一次又一次滑開,讓她往後跌坐在泥塘中。
  「拉不出來…拉不出來啊…」
  小女孩邊喘邊哭,臉上早已分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
  青年半截身子給車輪卡著,隨馬車重量往爛泥底沉沒。他揮手示意要小女孩遠離馬車到穩固岩壁旁避難,小女孩卻執著不從,改將他的手臂夾在腋下,雙腳踏在滑溜泥地上奮力拖行,最終還是撲倒在泥水間。
  「先讓開,這裡讓我來。」
  人未到聲音先至,跌倒在地的小女孩吃驚回頭,見到火炬光點由幽暗林間穿出,向著斷崖邊的這塊台地趕來。隻身前來的少年將火把插在岩石間,並且從車上取了塊長木板,以腳先木板前端踢入馬車與地面接鄰處,接著再拿橫倒樹幹為支點,使勁在末端以全身重量往下壓。
  「彥鳩,你身上的負荷我幫你撐起,趁這時候快爬出來。」方土青筋暴露,嗓門沙啞,「我從山頭過來,那兒有片堰塞湖隨時都會崩落,大水沖下來的話就沒命了,」
  方土聲嘶力竭,沈重馬車卻依舊深陷泥地。
  現在還不是你應該倒下的時刻,想想馬家莊,想想深黑伯,想想銀鈴,想想睡蓮,難道你忍心讓他們哭泣嗎?
  被壓在車下的彥鳩雙臂撐地,企圖順勢撐起身子,當掌底黃泥被雨水沖刷流失時,他兩手一滑,再次趴倒在黃滾滾泥水中,狼狽不堪。
  「你還有夢,你想離開馬家莊獲得自由,我都知道。為了你自己,拼了命也要爬出來。」
  彥鳩改以手肘刺入泥地,模仿鋤頭入土的方式紮根,死命地想讓上半身往前移動。
  「我是個江湖郎中,整天痴心妄想,早上詐欺善良村民,下午拐騙乖巧孩童,賴蛤蟆想吃天鵝肉,與馬家莊打對台。」方土由側面蹬踢作為支點的樹幹,破口大罵,「把睡蓮交給這樣的我可以嗎?你要讓馬家的睡蓮被小混混從眼前擄走,從此亡命天涯,使馬家成為稻萬村的笑柄嗎?軟弱的傢伙,看到我腰間的鈴鐺嗎?那是銀鈴給我的護身符。你要是再不爬出來狠狠打醒我這個大騙子,我就連她一起拐跑,從此三人過著幸福快樂又自由的日子,我會使出騙人的魔法讓她們過著快活日子,讓她們忘記馬家莊,讓她們忘記你,每到夜深人靜,就只有我會對明月敬酒,以三杯黃湯感念你的成全。我會罵你是個大蠢蛋,居然選擇在這無名山谷與黃土共眠,拋下仰賴你的馬家莊,拋下需要你的銀鈴和睡蓮,也拋下想要一雪前恥的我。」
  如果覺得不甘心,就爬起來給我一拳啊。
  雨勢漸大,方土音量也隨之變得更加宏亮。
  我沒有深黑叔的力氣,缺乏銀鈴的活力,頭腦與教養更是遠不如你,但我知道人世間有一種最強的魔法,能轉貧苦為安康,化失意為得志,叫孤苦無依的男孩遠離家鄉成長為茁壯男人,這魔法只有四個字——
  永不放棄。
  落魄時要選擇活下去。
  狼狽時要選擇活下去。
  痛苦時要選擇活下去。
  無論如何都要掙扎,抱持著相同的信念,活下去。
  微弱的抵抗也好,難堪的抵抗也罷,只要為了活著而努力,雨過天晴,睜開眼還是能看見燦爛朝陽。
  「像我這樣卑微的人也能活下去,所以你一定也辦得到。」
  作為槓桿的木板彎曲變形,與支點卡合處發出撕裂聲,眼看就要折斷,此時彥鳩衝著最後一口氣,再次以雙掌撐起上半身,咬緊牙關爬行,腰部以下終於逐漸脫離馬車,露出大腿,膝蓋,小腿,最終只剩腳踝還在車輪邊。
  木板終於支撐不住重壓,硬生生折斷,方土身體瞬間失去平衡跌倒,「不要放棄!」即使臉部有一半泡在水中,他還是繼續吶喊,中氣十足。
  睡蓮驚呼,彥鳩喊叫,兩人聲音與重物滾落斷崖重擊聲一併傳入方土耳中。
  不要放棄,一定要活下去。
  方土放聲大喊,雙眼卻選擇閉上。
  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嗎?這個問題曾伴他度過無數漫漫長夜。
  能夠扭轉局勢,化險為夷,起死回生的最強魔法,是否真實存在嗎?
  山谷下傳來木板破裂聲,旋即又被雨勢掩蓋。
  即使被泥水蒙蔽,雙眼還是要睜開的。
  「謝謝你。」
  魔法是存在的,此刻方土眼前就有一位堅持到底的實踐者。
  再次睜開雙眼,睡蓮攙扶著彥鳩,兩人相依站在自己面前,方土鬆了一口氣,全身關節剎那間都酸痛起來。
  「你說得對,永不放棄。」彥鳩說話聲雖然虛弱,卻字字清晰,「我感受到了魔法的神奇之處。」
  方土在黑暗中感覺自己胸口挨了一拳,那並非是帶著殺機或是恨意的武器,而是傳遞人體溫暖的媒介,力道輕微,卻震撼他的心窩。
  三人拖著沈重腳步走到岩石堆,方土拔起火炬,依舊催促著後頭兩人跟上。
  「還不能休息,目前這裡還很危險。」
  話雖如此,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用盡所有力氣,光是要站著就相當吃力。
  那麼,睡蓮呢?她一定也累得無法走動吧。方土腦海閃過這個念頭。
  平常身體就不好的睡蓮在雨中救人,應該也疲憊不堪了吧。
  讓我來背睡蓮吧,這並不是為了搶走她,而是讓所有人一起加速離開險地的抉擇。
  方土轉身打算牽起睡蓮的手,眼前所見卻讓他訝異到說不出話來。
  火光照亮三人。
  鳳眼、細眉、薄唇、捲髮,小女孩有張陌生臉龐。
  「睡蓮?」
  小女孩先是點頭,隨即又搖頭否定。
  彥鳩沈默不語,拉著無助小女孩繼續蹣跚前進,留下原地愕然的方土。
  「為什麼…」
  銀鈴說過,她已經是馬家的睡蓮。
  銀鈴說過,那不是你的妹妹。
  銀鈴說過許多次,面色凝重,心事重重,露出與年齡不符的哀傷神情。
  睡蓮自從方土回鄉就被隔離在馬家院內,幾乎沒有人再見到她。
  即使是水車小屋前的再會,睡蓮依然沒有說話,將臉蛋藏在連帽斗篷底下。
  她並非不認同母異父的哥哥,而是根本無法相認。
  睡蓮去了哪裡?
  他試圖將記憶中的睡蓮與小女孩模樣重合,卻只看見截然不同的兩道影子,各據左右。
  「這就是我拋下她的代價嗎?」
  方土抬起頭,深怕地底下的母親窺見他現在悲痛的表情。
  「我並不害怕低下頭與母親相望。」方土伸長脖子,讓雨水打在臉上,「我現在只是更想看見烏雲後的明月,只是這樣而已。」
  強風吹得鈴鐺聲聲響,彷彿在警告危機即將到來。
  風吼夾雜低鳴,時起時停。
  山頂堰塞湖承受不了水壓,由脆弱處潰堤,大水挾帶泥沙與落石急洩,沿途樹木被無情地連根拔起或是攔腰折斷,以殘破枝幹壯大洪水聲勢。
  直到馬車翻覆處被吞沒前最後一刻,鈴兒孤鳴未曾停歇。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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