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6日 星期三

遊戲街 遊戲之四 時之廓落


  一聲令下,參與的孩子們從背後拿出橡皮筋,堆在地上。
  比較粗的類型多為土色,其次為紅綠各占一半,泰半沾滿灰塵,彈性劣化;比較細的類型色澤豐富許多,湊近鼻頭時會聞到一股濃厚的燒焦味。
  經由帶頭女孩巧手編織,長約兩公尺的橡皮筋繩總算大功告成。
  孩子們選出兩位身高相近的提繩者,各據左右將橡皮筋拉起,遊戲自此開始。
  最初挑戰是『地板』,橡皮筋擺在地上,挑戰者依規定一步踏過,不時露出輕蔑笑容。
  接下來的挑戰是『腳踝』,橡皮筋高度離地不到十公分,挑戰者從這裡開始一連三關都必須在不觸碰到的前提下跳過橡皮筋。通常連提繩者都會認為這關有些無聊。
  第三項挑戰提升到『膝蓋』,提繩者讓橡皮筋緊貼自己的膝蓋,到此還是全員過關。
  當高度來到『腰部』時,陸陸續續出現誤觸橡皮筋而挑戰失敗者。
  第五項挑戰開始,橡皮筋被夾在提繩者的『腋下』,自這關起,遊戲規則起了變化,挑戰者不需要完美飛越橡皮筋,而是依照性別施展特定動作『男生步』與『女生步』,將橡皮筋勾下再縱身跳過。至於無法順利通過的挑戰者,也能藉由其他過關者的協助,趁機跟著跳過降低的橡皮筋或是直接過關,這個動作通稱『保送』。
  更進階的『肩膀』、『耳朵』、『頭頂』、與『頭頂上一手掌高』,自然也有類似的保送規則。
  當提繩者高舉雙手將橡皮筋往上推時,這遊戲進入最後難關『萬萬歲』,能在此帶領追隨者超越巔峰的挑戰者少之又少,失敗者頓足捶胸,成功者興高采烈,雙方形成強烈對比。
  所有參賽者都期盼自己能成為飛越龍門的錦鯉,但真能騰飛升天者,少之又少。
  那位身手矯健的男孩——事實上是打扮中性,外號『小雞』的女孩子——看出些許端倪。
  她發現,隨挑戰難度升高,所有挑戰者的視線也跟著由俯轉仰,大家伸長脖子,聚焦在與橡皮筋同高度的遠方天際,卻從沒有人留意在這條新地平線下失敗者們的落寞神情。
  真龍一飛沖天,遠勝庸俗波臣,此乃亙古不變之道理。
  在小雞的建議下,這遊戲換個順序重新來過。
  一舉飛越『萬萬歲』的她還來不及接受掌聲,身後其他孩子就急忙跟著享受登仙樂趣。橡皮筋再由頭頂上方,依序分階段降到腋下,小雞使出全力,讓所有人都搭便車通過挑戰,接著進入各自努力的階段,只要能一舉跳過腰部高度,剩下來的膝蓋、腳踝、地板等挑戰,都不構成威脅。幾乎所有挑戰者面對最後的『地板』時,都刻意蹬地,踏出聲響。
  跳完全程的孩子們興奮地誇耀魚躍龍門的偉大,將成就歸因於己,彷彿只要跳過腰部高度便能平步青雲。大夥兒忘了對小雞致謝,恥於承認滿是雞犬升天的前半場過程。
  沒關係,只要大家能一起通過就好,至少這樣比較不孤獨。小雞如此想。
  
※    ※ ※
  
   夜幕低垂,黑暗再次擁抱荒蕪大地。
   在斷垣殘壁之中,微弱火光隨凜冽北風搖晃,將癱坐少女的孱弱身影照印在傾圮圍牆上。
   「呼…」
   她長吐一口氣,白色煙霧隨即在眼前浮現,猶豫許久後,少女才瑟縮地從禦寒毛毯下伸出雙手,湊近火堆取暖。嚴寒為她憔悴的面容增添霜色,連嘴唇都因而染上不請自來的淡紫妝。冷風由伸出的手腕間灌入毛毯堆,如千百支針刺在少女潔淨雙臂上,痛得她連忙收回兩手,改抱著膝蓋,以肉體接觸的方式為自己保暖。
   「明明已經不知道度過多少次寒冬了,為什麼還是無法習慣呢?」少女兩眼無神,盯著逐漸轉小的火勢呢喃自語,「現在才十二月初,可是就已經叫人冷得直哆嗦,不知道接下來還會遇上多麼嚴峻的狀況。唉,要是能找到更適當的棲身之所該有多好。」
   她想起在瓦礫下挖出的那本童話故事。
   小女孩在下雪夜晚叫賣火柴,因為那是個闔家團聚除夕夜,沒有人為她停下腳步。小女孩不敢回家,卻又凍得受不了,只好點燃手邊火柴取暖。
   從第一根火柴的光芒中,小女孩見到熊熊燃燒的火爐,然而這只是剎那間的幻象。
   從第二根火柴的光芒中,小女孩聞到熱騰騰大餐的香氣,幻象旋即熄滅,僅留白煙一縷。
   慈祥的老奶奶在第三根火柴彼方對小女孩伸出手,將小女孩帶往遠離寒冬的天國。
   「真是叫人羨慕的結局。」少女將臉埋入雙膝之間,「只要懷有希望,就能順利地與愛著自己的親人遠離酷寒。」
   少女覺得這故事給了她不少啟發,至少在這難熬的夜晚,還能說服自己注視火焰另一頭,懷抱些許期待以及不切實際,想像隱藏在搖曳火光盡頭的美好世界。
   不過,賣火柴的小女孩終究只是童話,少女所要面對的,不只是嚴酷現實,還有老天爺的惡意玩笑。
   「跟著變溫暖了…咦?不,不會吧?」
   有別於冷風的刺痛感掃過她瘦弱小腿,痛得少女連忙起身,跳離原地。
   火苗隨風飄送,點燃了她腳踝附近的毛毯,一發不可收拾。
   少女甩掉厚重毛毯,火勢也在這一刻迸發,發出劈里啪啦爆裂聲。
   連嘆息都還來不及冒出口,少女仰賴的禦寒裝備與腳邊柴堆一同化成灰,現在的她只穿著破舊連身黑色長袍,滿臉茫然地目睹這一切發生。
   與其說少女衣衫襤褸,倒不如說她衣不蔽體。
   明顯比身材小一號的黑袍長度只能勉強蓋住大腿一半,右邊袖口從上臂處裂開,由側面可以看見未設防的腋下,無論裙擺或是領口都破爛脫線,左邊下擺破損的情況尤其嚴重,得靠著素面布帶緊纏才能壓住綻開到腰間的裂縫。
   「太過分了,這是我最後的一組毛毯耶。」
   淚珠滑落少女臉頰,滴在燒焦蜷曲的黑毛絨球上頭。
   「真的好冷…」
   一陣強風襲來,侵犯少女毫無防範的憔悴身軀,也將火堆捻熄。
   刺痛感從背脊不斷湧上,讓她連站立都有困難,只好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拄著比自己還高的長柄巨鐮,氣若游絲地靠牆倚立。
   少女望著散發熱氣的灰燼發愣。
   踏在留有餘溫的黑炭堆上會讓自己腳底灼傷,可能還會因此失足,拿血肉之軀迎向白裡帶灰,灰裡帶紅的殘火,最糟狀況是傷到要害,一命嗚呼。
   正因為有最壞的可能性,讓她想要再次進行危險的挑戰。
   「沒有什麼好怕的,對吧。」她安慰自己,「反正多嘗試幾次或許會有奇蹟發生。」
   少女伸出右腳走入餘燼之中,乾裂腳趾角質在瞬間被高溫撕扯,痛得少女喊出聲來,但在下一瞬間,傷口隨著憑空冒出的霧氣復原,殘灰以足印為中心向外化為粉塵,之前被烤熱的水泥地也急速降溫。
   明知是這樣的結果,少女還是忍不住更用力地踩了幾下冷冰冰的地面。
   毫髮無傷。本次挑戰依舊以失敗告終。
   少女忍不住更用力地踩了幾下冷冰冰的地面,紓解來自腳底的刺痛感。
  「趁著痛覺影響思考時,再來做一次傻事吧。」
  事實上,痛處反而使她的思緒更加清晰,少女只是想要找個理由讓自己繼續危險的挑戰。
   她沿著牆壁摸索,刻意找了根突出的鋼釘,深吸一口氣之後,以左胸迎向生鏽的尖端。
   「還是一樣。」少女將身子移開,「我與這個世界真的緊密結合在一起,得到永生了。」
   原本應該留有鋼釘的危牆,在她柔軟軀體靠近瞬間由表面起了波紋,隨漣漪擴散開的同時,銳利的尖端分解成煙塵,隨風飄散。
   會受傷,會感到痛苦,但是絕對不會陷入致命危險,這是少女與世界完美融合的證據。
   世界雖然會為了守護少女性命而改變法則,卻吝於給她舒適的生存環境。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獲得解脫啊…」
   她沿著崩裂柏油路面走入空無一人的市鎮,停留在某棟看起來比較完整的房舍前。
   少女高舉鐮刀向前劈下,鐵閘門不堪一擊,與半片磚牆像豆腐般被斬為兩段,讓出一條通往室內的通道。
   「沒辦法了,還是得選個能安心過夜的場所。至於赤林帶究竟在哪個方向,等天亮後再來煩惱吧。」
   徒步走入天國的夢想就先在此打住。少女這樣告訴自己。
   再次從簡單行李最底層取出破爛故事書,隨意翻閱,美麗的插畫在星光底下微微閃爍,她心滿意足地笑了,將書本捧在胸前,閉上雙眼想像這趟旅行的終點。
   只要穿過赤林帶,世界就會有所不同,在這之前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可以了。
   縱使心頭暖和,外在現實的殘酷卻絲毫沒有融化分毫。
   踏入陌生街道吧,沒什麼好怕的。她在內心默念。
   少女明知道城鎮內有自己最討厭遇上的東西,卻也無從選擇。
   因為今晚實在太冷了,冷到像是在懲罰她當年所犯的罪業。
   世界——或者應該說人類所構築的世界——被來自火星的使者毀滅了。
   人類已經徹底從地球上滅亡。
  
   警告聲刺入耳膜隱隱作痛,紅色燈號急速閃爍,水泥地板的冰冷觸感從腳跟傳來。
  「這是哪裡?」
   『這是地下研究設施通往外界的必經出口。』他聽見無抑揚頓挫的解釋聲。
   「那麼,又為什麼要往外走?」
   『因為那是屬於你的終點站。』這次他發現聲音的主人是一位女孩子。
   「妳是誰——或者應該問,現在的我,是誰?」
   『我的名字是時車,而你是我所運送的貨物。』他很快就明白這句話背後蘊含的意義。
   鳴笛聲留在身後隧道中來回轟隆作響,有如雷劈。
   滿天繁星取代紅光閃滅,柔和月光灑落大地。
   腳下踏著柔軟的泥地,偶爾尖銳的小石子刺到趾尖。
   無論是聽覺、視覺、或者是觸覺,都是斷斷續續,時有時無,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坐在一輛馬車內,欣賞路旁往後退去的風景。雖然頭不能轉,身體也無法自在活動,卻能藉由這位正在花田中奔跑的女孩窺伺四周變化。
   女孩被藤蔓絆倒跌入矮叢中,泥土特有的香味灌入了鼻腔,混著一股腥味。她舔了嘴角邊的傷口,這一連串感知飄渺虛無,讓他再次確認嗅覺以及味覺也和這女孩共用。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以請妳告訴我嗎?」
   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出生於木匠之家,生活顛沛流離,曾為眾人所信賴,又遭到追隨者背叛,被送上了刑場…但所有的記憶都很模糊,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進入這女孩的身體內。
   名為時車的女孩子停下腳步。
   『被包圍了,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逃跑。』她喃喃自語。
   女孩原地轉了一圈,讓被運送的他看清楚四周的局勢。
   將近三十名全身上下以鐵灰色外衣包覆著的壯漢將女孩團團包圍,即使無法從黑色護目鏡下看到表情,從這些追兵刻意保持二十公尺以上距離來推測,他們對於插翅難飛的女孩有著極深的顧忌。
   他藉著護目鏡的反射看清楚女孩的模樣。
   由體型來判斷,時車應該不超過十歲,黑色長髮隨風飄逸,齊眉瀏海下有著一對深邃眸子,身上所穿黑色長袍已經破損不堪,沾滿泥土與雜草,雖然看來狼狽,卻又不失威嚴。
   時車是個美人胚子,足以讓正視她的男人受到誘惑,女人羞愧嫉妒。溼潤髮絲貼緊大理石般冰冷臉頰,黑白之間構成強烈對比,毫無血色的肌膚彷彿透出凜冽寒氣,在美麗之餘還潛藏了幾分堅毅。
   光是從時車的體內拜見尊容就令他不寒而慄,更難以想像包圍上來卻裏足不前的部隊,內心到底承受了多大壓力。
   一名前鋒舉起步槍,所有同僚在此時維持固定方向往後退三步。
   「那是什麼?他到底有什麼企圖?」
   在他的年代,武器的強度取決於重量與銳利,這兩項標準都無法用來評斷槍械。
   扳機扣下,子彈拖曳著硝煙飛向女孩半袒胸前,隨著距離拉近變得越來越遲緩,銀色線條在離開視線瞬間,清脆的金屬墜地聲響起。
   『沒有用的,因為我的體內有你。你自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就註定與這世界融合在一起,所有的法則都會為了保護你而扭轉。你是千山萬壑,你是五湖四海,你是日月星辰,這些武器也只是你的一部分。』
   所以你不會死,你是永恆,你是超越亙古光陰的唯一真理。
   時車的語氣聽起來過於冷靜,讓他覺得這孩子比步步逼近的部隊還要可怕。
   「現在該怎麼辦?」
   『他們應該也知道這是徒勞無功,很快就會放棄吧。』
   包圍者在距離女孩十公尺處停了下來,正面部隊往兩側散開,讓出一條通道好讓交涉代表走近。
   那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先生,由於弓腰曲背的關係,立於壯漢行伍間更顯瘦弱。老人有著與體型不相稱的膽量,一走到時車跟前,便以身上穿的白色實驗衣幫她擦拭臉上的污泥。
   老人自稱教授,據他所言,時車自從被發現後,就一直被安置在地下研究設施,藉由施打大量安眠藥令她昏睡不起。
   『我才沒有因為那種藥陷入長眠。』女孩倔強地回嘴,『我只是靜靜等待甦醒的時刻到來…然後,也只睡過頭了一點點而已…』
   教授聳肩。
   『是真的啦,真的。我只是想休息一下,所以故意讓你們帶走的。』
   這番話由時車體內的他聽來,只不過是小孩子在賭氣罷了,但教授卻點頭表示認同,並且走回包圍者之中。
   教授一聲令下,所有部隊當場脫下防護衣,將武器放到腳邊,無聲無息地坐在原地。眾人閉上眼睛,屏氣凝神,靜待其變。
   人類是無法違逆命運的,教授安祥地說。
   他們已就座,靜候舞台上的死神演奏送葬曲。
   時車深吸一口氣,神情跟著平穩下來。
   『所以,我的運送服務就到此結束,請駕馭我的身體在這個時代降臨吧,火星的使者。』
   從女孩身體各處飄出的黑色霧氣將周遭光線與聲音都吞沒,以胸口為核心產生了小型漩渦。
   『有形之物必然會經歷誕生、成長、繁盛、與毀滅。』她冷冷地說,『唯一能成為永恆的,即是這項真理本身。』
   女孩走進了自己體內的世界,一掌將他往外推出。意識穿過界線時感覺有層薄膜裹住全身,悶熱濕黏,他急忙想要剝下導致窒息的外皮,卻發現自己既沒有手也沒有真正的鼻孔,只是團形體不明的煙霧。
   『那層束縛是你的蛋膜。雛鳥只能奮力啄破自己的殼,以光明沐浴羽翼。』
   黑色的空間出現龜裂,光線、聲音、溫度、氣味,從縫隙間流瀉,將他的身軀填滿。
   同一時間,大量雜物從崩潰的黑色屏障邊緣灑落,掉在腳底下。
   『這些原本都是我的收集品,留給你。』
   三角形機翼、蒸氣火車頭、飛碟屋塑化建材、以及數不清的交通工具殘骸,先他一步自黑霧中墜落,凌亂堆疊在泥地上。這其中唯有一件武器顯得與其他雜物格格不入,那是一把長兩公尺的巨大鐮刀,刀身與柄一體成形沒有任何裝飾,色澤黝黑卻不發亮。
   再次睜開眼,他確信自己取代時車,由一位男性身份進入了女孩體內,這軀殼緩緩降落在金屬堆上,飄忽不定的恍惚感終於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忘卻許久的感官刺激。
   從黑暗中重生的時車身體變成了少女模樣,有著修長四肢與纖細軀幹,略為豐滿的胸口被孩童尺寸的長袍緊緊包覆,叫人喘不過氣來。
   「安格摩爾閣下,人類終究還是無法違逆您的意志。」教授有感而發,「縱使我們將您幽禁在地底,卻無法真正阻止末日的到來。」
   很快地,他發現安格摩爾是這群陌生人對自己的稱呼方式。
   「如果您彎腰撿起腳邊那把鐮刀再用力揮下,屬於人類的世界就會滅亡,所有人都會死,人類所認知的眾神與惡魔也將跟著毀滅。安格摩爾閣下,您的選擇到底是什麼呢?」
   教授語氣慷慨激昂,態度從容不迫,原本踽僂的腰桿子也直直挺起,氣魄絲毫不輸給其他壯漢。
   「二零一二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將會成為人類的末日嗎?」教授放聲詠唱。
   原來我就是為了毀滅世界,才被送到數千年後的未來嗎?安格摩爾捫心自問,腦海一片空白,雙手卻不自主舉起鐮刀。
   目睹此景的觀眾們終於按耐不住性子,跳上舞台喧鬧。
   「開什麼玩笑,俺家裡頭還有老婆小孩,怎能坐視不管?」眼角有著一道刀疤的男子怒吼,「俺愛他們,無怨無悔,就憑這理由,小伙子沒膽動手殺妳,俺自己來。」
   在包圍時唯一開火的先鋒猛不防提槍站起,對著不知所措的安格摩爾掃射,子彈在接近她的軀體時全轉了向,改打在腳下成堆的廢金屬上頭叮叮噹噹作響,宛如低沉鬧鈴聲。原本卸下武裝的壯漢們這才大夢初醒,紛紛一躍而上,或舉槍或拿刀,衝向金屬堆砌成的山丘。
   教授身子雖被奔馳的猛獸淹過,呼喚聲卻更勝槍砲與怒罵。
   「安格摩爾閣下,您的選擇到底是什麼呢?」
   此刻,她別無選擇。
   守護妻兒的父親,拯救父母的孝子、庇陰同袍的勇士、保衛國家的軍人、畏懼末日的凡夫,無論是以何種身份立於此處,又不管出自什麼原因衝向金屬堆,所有壯漢都見證了相同的奇景。
   黑色鐮刀劈落,斬斷了『人類』與萬物的聯繫。
   教授體驗到世界變革的剎那。
   死神少女安格摩爾站在金屬山頂端,全身沐浴在月光下,黑髮與衣襬隨風飄揚,威風凜凜。她孱弱的雙手高舉鐮刀,對山腳進犯的人群揮下,動作緩慢得讓人以為是停格電影。於是——
   將死之人耳邊傳來汩汩水聲,眼眶迅速乾涸,支撐體幹的骨頭粉碎,肉身之軀失去連結化作一攤紅褐色濃稠液體,泡爛穿著的衣物。
   不分男女老少、膚色種族、富貴貧賤、或是正義奸邪,地球上所有人類頃刻溶為血水,無一倖免,差別只在約略五分鐘以內的先後早晚。
   位於前線的教授僥倖地成為最晚融化的犧牲者,他那張欣喜的臉攤在染紅實驗衣表面,眸子被風一吹滑出眼窩,在地上滾了幾圈後,黑瞳繼續貪婪地看著安格摩爾漆黑的身影。
   「我到底做了什麼?」少女喉頭乾澀,腹部有團灼熱逐漸竄上來,「我只是個平凡的木匠之子,為何要讓我成為毀滅人類的兇手?」
   他想起故鄉,想起千年前的妻兒與好友,想起一同高歌一同飲酒的日子。
   如此平凡的村落,在這年代還有多少個?也許比點點繁星還多吧。
   他移開視線,抬頭想數盡夜空中的星斗,卻只見烏雲密佈,方才皎潔明月也失去蹤影。
   天上不見銀河清淺,地上不復人聲鼎沸。
   安格摩爾鬆開手,墜入污濁血水中,開始一場無止盡的惡夢。
  
   『二零一二年最新時尚預測』、『揮別經濟衰退』、『新網路平台戰爭史』。
   安格摩爾下意識唸出架上刊物名稱,發現今晚住宿的地點是間書店。經過漫長摸索與學習,她不只能解讀這時代的文字,也藉由地下研究設施的紀錄認識時車究竟是何方神聖。
   閉鎖書店內擺設皆維持在迎接二零一三年的氣氛,但從紙張泛黃程度研判,人類滅亡已經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她曾經一板一眼地記下每個日出日落,不過很快就發現那是毫無意義的舉動。
   比起身為安格摩爾無限漫長的生命,木匠之子那段經歷短促得像是一場午後春夢,就像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墜入大海,再怎麼強烈的感動也會被時間所稀釋。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捨棄過往,專心扮演安格摩爾這角色,行為舉止已經見不到千年前人類的積習,連個性也徹底轉變,成為軟弱膽小的女孩子。
   那應該是身體原主人的性格,畢竟時車只是個小女生。安格摩爾一想到此,就覺得哭泣不再帶來罪惡感。
   「還是好冷…」
   為了抵禦寒風繼續灌入書店,她花了一番功夫重新安排雜誌架的位置,並且刻意留下自己可以穿過的空隙。
   嚴酷的冬季是當前大敵,但讓死神少女更加畏懼的東西,是不分季節與天氣的。
   「看來這棟建築物是安全的,暫時住個幾天再離開吧。」
   再三確認無誤,安格摩爾總算鬆了一口氣,在店內尋找充當毯子的替代品,最後決定將整疊海報與月曆當成棉被蓋在身上,縮在遠離門口的長桌上。
   夜過三更,安格摩爾陷入夢鄉,店內也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破碎的燈管再度亮起,倒塌書架退回牆邊,散落一地的書籍自動飛回架上排好,連傾倒的盆栽也重新長出翠綠觀葉植物,對著頭頂上的古典燈架伸直腰桿,生意盎然。
   「唉呀呀,我的海報怎麼掉到桌上來了。」
   體型福態的中年男子將整疊『二零一二年最新寫真明星集』月曆掛回牆上,並把其他廉價海報細心捲好,放入圓筒內。
   「真是叫人傷腦筋啊,怎麼會有個小姑娘睡在桌上?這要是給老婆看見了,大概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吧。」
   沒了被窩的安格摩爾四肢瑟縮,側躺的身子蜷曲成一團,裸露在黑裙外的小腿不自覺地磨蹭起來。
   「棉被,棉被…」
   安格摩爾睡眼惺忪,放開懷中緊捉的鐮刀,伸手往四周亂捉,卻怎麼也摸不到禦寒用的海報,手指沿著桌面爬行,直到掉出邊緣處神智才清醒過來。
   「嗚,天亮了嗎?好,好冷…」
   她打了個哆嗦,雙手撥開雜亂的瀏海,一臉迷糊地望著前方。
   中年男子彎腰撿起散落的雜誌,嘴裡還唸唸有詞。
   安格摩爾搖搖頭,瞳孔逐漸放大。
   「小姑娘,我這間書坊是歡迎所有愛書人士大駕光臨啦,但也請妳至少表現出知識份子的修養,別躺在桌上,然後也請把衣服穿好。」
   都看到了。中年男子補上這句話,同時比出食指與中指,刻意撫摸這兩指之間。
   安格摩爾楞了一會兒,耳根漸紅,將飄起的裙擺壓住,搖搖晃晃跳下長桌。
   冷風吹拂過她的臉頰,剎那間睡意全消。
   「你,你,你…」
   「我是個平凡的愛書人,開店只是為了能沉浸在這片書海之中。」
   「不是的,你是,你是…」
   安格摩爾抄起鐮刀,氣急敗壞。
   人類已經滅亡,與之相關的遺跡雖然還留在地面上,但只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孤墳野塚,埋葬著長眠地底的枯骨,爬滿鬱綠藤蔓。
   至少在這段漫無目的旅途中,安格摩爾還沒有見到倖存者,甚至找不到熟悉的貓狗牛豬等動物。
   果然是那種東西,死神少女嚇得往後靠。
   「妳想找些什麼書呢?我想想,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只看參考書、漫畫、和輕小說吧?」中年男子捧著一疊積滿灰塵的舊書,無聲無息接近,「這是剛送到的新書,我也還沒封裝,看在妳是今天第一位客人份上,就拿去先睹為快吧。如果當中有喜歡的作品,我還可以算會員價給妳。」
   老闆笑容可掬,將書本遞上前。
   「怎麼了?這些都不喜歡嗎?」
   安格摩爾死命搖頭,視線由書本轉向老闆的臉,慢慢往下移,望著那和藹可親的笑臉、粗壯的脖子、格子紋襯衫、撐開的皮帶、桌面、西裝褲、與一雙黑皮鞋。
   皮帶與褲子間隔了一層桌面。
   店長向著安格摩爾走來,半透明的身體穿過長桌,被分為上下兩部分。
   「唉呀呀,讓妳這孩子看笑話了。老婆都說我走路不看前後,抱歉啦。」
   他鞠躬道歉,往後退回原位,改繞過長桌,重新把推薦書籍堆到安格摩爾眼前。
   「對、對不起,我,我沒有要買書,所以…」
   「原來妳對這些都沒興趣啊。」店長難掩失望,再回書堆中翻找,「糟糕了,原來現在的孩子不喜歡看文字多的東西,我一口氣進了這麼多本,老婆知道大概又會開罵。」
   「不,不用了。」安格摩爾跌跌撞撞衝回書店牆邊缺口,迎面撞上另一位婦人,在雙方碰觸到瞬間,婦人身子無聲無息穿過死神少女。
   「老公啊,怎麼又讓客人白白看書?」
   「那孩子喜歡書,就給她一點方便又有什麼關係。」
   安格摩爾逃離書店,外頭的冷空氣讓她背脊發涼。
   天際依然月明星稀,萬籟俱寂,偶有落葉枯枝被北風帶起相互摩擦的沙沙聲,但原本死寂的破落街道卻悄悄地熱鬧起來,燈火通明,行人熙熙攘攘,路上車水馬龍,然而這一切卻安靜得像是一場無聲默劇。以朦朧霧氣為幕,破瓦頹垣為景,亡者幽魂為角,荒蕪小鎮的故事圍繞在死神少女身邊上演。放學孩童攜手結伴而行,商家大門敞開,駕駛隨泛著螢光的紅綠燈行進與停止,絢麗奪目的光輝將周遭照亮得像是白晝。
   一部轎車在她跟前緊急停下,駕駛下車理論,卻聽不見他的任何斥責聲。
   安格摩爾赫然發現自己站在道路中央,連忙道歉,轉身往郊外方向逃離,直至見不到半透明身影或是模糊景象後,才停下腳步喘口氣,緩和急促心跳。
   這塊區域也不能久留。她緊咬下唇,決心天一亮就動身。
   心情平復後,全身汗水淋漓再加上低溫襲擊,讓安格摩爾覺得渾身酸痛,即使擁有不死身,痛覺卻與常人無異,這讓她更加怨恨冬季的寒風刺骨。
   死神少女再次想起那則童話,於是點燃寶貴的火柴,扔在枯柴堆間任其熊熊燃燒。
   視線穿越火光檢視後方的小鎮,原本灰黑的建築物彷彿染上一層金漆,看起來溫暖許多。
   「就算想要引火自焚,大概還是死不了吧。」她長嘆一口氣,「所以燒吧,今晚我要當個快樂的縱火犯,至少可以驅走寒意。」
   她大字躺在荒煙漫草中,任憑烈焰奔走,透過搖曳的火焰遙望遠方小鎮。
   賣火柴的女孩在火光中見到了祖母,帶她離開嚴峻的人世間。
   死神少女同樣見到了一位身穿白色實驗衣的老先生,從擴散的黃橙色中走出,伸出手要接她回家。
   「所以就和妳說了,無論走到哪裡,妳都逃不掉的。」
   老人身後站出一位壯漢,眼角處有一道明顯刀疤。
   「哼,教授您和她客氣什麼?難道忘了這傢伙是毀滅全人類的劊子手嗎?」壯漢咆哮,「俺女兒才正要開始過多采多姿的高中生活,俺老婆也下定決心減肥,說半年內要瘦回談戀愛時的水蛇腰,俺還答應她們要戒菸,咱們一家三口前一陣子難得相聚,還高高興興上館子暢談未來規劃,結果呢?酒足飯飽後不到一週,所有人就都死光了,俺老婆和孩子不知道去了天堂還是下地獄,只有俺什麼地方都去不了,留在人間遊蕩,想見她們一面都沒辦法。」
   「士官長,都多少年了火氣別這麼大,你看她都嚇壞了。」
   「俺是少尉,別老是叫俺士官長,士官和軍官是兩碼子事。」
   「對我這個老人家來說,你這語氣和個性就是士官長。」
   「是少尉!」
   安格摩爾閉上雙眼,兩道淚痕滑落,眼前這兩位是再熟不過的老面孔。
   在引發末日那天,教授是第一位與自己對話的交涉者,刀疤少尉則是無法接受滅亡命運,率眾開槍的先鋒。
   包含他們在內,漆黑大鐮刀斬斷了全人類的性命,死亡平等地施恩於眾人。亡魂急速湧入冥河彼岸,斷了輪迴的地獄塞滿無處可歸的死者,不得其門而入的幽靈只能回人間徬徨失措,在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這一天徘徊不前,既對死亡渾然無所知,也對生存未曾懷有疑惑,自然也無從得知死神少女的存在。
   對不起,安格摩爾低聲道歉,身體完全使不上力,繼續躺在雜草叢中。
   「混帳傢伙,讓俺見見老婆和小孩啊!」
   少尉氣得猛踹她孱弱的身軀,皮靴卻穿過漆黑長袍,彷彿融入水面。
   「士官長你就別再欺負這孩子啦。」
   「叫俺少尉。」
   教授推開憤怒的士官長,蹲在安格摩爾面前,作勢輕撫她的臉頰。
   「她至少已經說過一萬次對不起了,你還是無法消氣嗎?」
   「當然,光會說對不起有什麼用?」
   「別再責怪她了,這孩子看起來和你女兒年紀差不多,你忍心嗎?」
   「俺女兒長得和俺一樣都是大塊頭,沒她這麼標致。」
   也許是想起許久未見的孩子,少尉怒氣稍微消了些許,雙手抱胸撇過頭去。
   「如何,還是找不到沒有幽靈的角落吧?」教授氣定神閒,「除了親眼目睹毀滅的包圍部隊與我之外,殘留在世的亡魂並沒有因為妳而改變,縱使過著如空中樓閣般的生活,但他們依舊為了反覆重現的一日付出辛勞,努力不懈。」
   安格摩爾皺起眉頭,刻意翻過身背對教授與少尉。
   「也許這算是另外一種永生吧,人類以集體滅絕方式進化成另外一種生物。」教授感慨地說出內心想法。「跳脫生死循環,換得了永恆,也許這還不錯。」
   「大錯特錯啊,教授。」少尉不滿地插嘴,「俺只想再次見到老婆和孩子,其他難懂的事情俺不管。哪管要上西天還是下陰曹地府,俺都可以忍耐,只要能再次抱抱她們兩個,俺就算再死個一百回也不要緊。」
   對不起。安格摩爾的嘴唇微微嚅囁。
   「孩子,妳的疲累已經達到極限了,天一亮就和我們回去吧。」
   少尉惡狠狠踱步,以此對教授的寬容表達不滿之意。
  
   回到地下研究設施後,教授與少尉潛入地下,留下安格摩爾一個人在外頭。她蹲在由各種交通工具堆疊而成的金屬山丘最上方,滿臉無奈地遙望遠方。
   這片台地在最初只是藤蔓與雜草交錯叢生的泥沼,如今已成為小型農場,畫出各種農作物種植區域,在溪邊還架設起水車小屋,讓安格摩爾得以自給自足。耕作部份是教授親自指導,水車設備則是在少尉威脅下搭建完成,由於安格摩爾還留有些許身為木匠時的記憶,做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食物無虞,水源充足,睡在山腰的列車內足以遮風避雨,安格摩爾不知不覺就在金屬山定居下來。
   唯一的困擾是教授與少尉陰魂不散,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間冒出來,這讓她苦惱不已。
   即使過了多年,她依然沒有勇氣面對這兩位。
   與其說安格摩爾怕鬼,倒不如說是愧疚感壓垮了她的膽量,而且知道末日真相的幽靈並非總是如教授這麼友善,也不見得像少尉是個刀子口豆腐心。
   就以目前聚集在金屬山下的那群訪客來說好了,個個面目猙獰,想當然爾,來者不善。近年來在幽靈間流傳著新謠言,據說死神的大鐮刀能吞噬亡魂,往生後還想稱霸天下的野心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
   「女人,毀滅世界的罪魁禍首,就是妳嗎?」「老大,就是她。」「一定是她。」
   上門挑釁的亡靈體型壯碩,腹腔鼓脹如球,滿是橫肉的雙頰各長出另一張臉孔,三張嘴接連說個不停。
   「回話啊!」「快回老大的話!」「妳不說話沒人當妳是啞巴。」
   亡靈給了自己左臉頰一耳光。
   「今天我就要來為枉死者復仇。」「老大死有餘辜啊。」「嗚…」
   亡靈再給自己右臉頰一巴掌。
   「如果要求饒的話,把鐮刀交出來。」「唉…」「嗚…」
   安格摩爾自然把亡靈的嘶吼聽得清清楚楚,卻始終沒有動靜,只是掩面嘆息。
   「知道要懺悔了嗎?很好,那就讓我接收妳的兇器吧。」「老大加油。」「老大必勝。」
   漆黑長鐮刀就插在她腳邊,亡靈看準了方位,提著肥大雙腿氣喘噓噓地往金屬山頂爬去。
   「喂,哪裡來的妖魔鬼怪!」從山的另外一頭傳來中氣雄厚的嗓音。
   「是誰?快給我滾出來。」「不要叫老大妖魔鬼怪。」「要叫他混世魔王。」
   「最近來找碴的傢伙格調都這麼低嗎?」少尉由山腰冒出,「俺剛好悶得發慌,來吧,混世魔王,給俺帶點樂子。」
   「像你這種為死神賣命的走狗,沒什麼好怕的。」「走狗!」「唉唷我的牙…」
   「花拳繡腿,不痛不癢。」「眼睛,我的眼睛!」「牙齒掉光啦…」
   「大爺請您行行好別再打了。」「投降啦。」「投降輸一半。」
   不出三兩下功夫,來犯亡靈群被少尉揍得變形,全體逃之夭夭。
   「哼,這等貨色。」少尉拍去沾附於身上的螢光黏液,「又扁了一個不長進的東西。」
   對不起…謝謝你。安格摩爾肩頭垂下,喃喃自語。
   「喂,妳好歹也是個死神吧,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拿那把鐮刀砍成兩半就好,別老是讓俺勞動。」
   安格摩爾搖搖頭。
   「當初殺光全人類只是輕鬆簡單的舉手之勞,結果要保護自己時卻畏首畏尾,真搞不懂妳到底是果決勇敢呢,還是膽小如鼠。」
   「現在的我只是個軟弱無助的女孩子而已。」
   「哼,得了便宜還賣乖。」少尉低下頭,「和我家那黃臉婆一個模樣。」
   「對不起…」
   「不是和妳講過別再道歉了嗎?」
   「對不起…」
   「算了,妳真難溝通。」
   「對不起…」
   少尉聽得心煩,從軍服口袋掏菸盒取出一支點燃,送到嘴邊。
   「每次和妳聊天就會火氣上升,俺這包菸就快因為妳的關係抽完啦。」少尉將煙盒放到眼前窺視,「只剩下兩根了,不知道哪裡還有賣幽靈可以抽的煙。」
   安格摩爾才剛要抱歉,立即因為感受到責備的視線而噤口。
   「也罷。還在世時俺每次拿起這菸就會被老婆和孩子念,說什麼尼古丁有害身體,拒吸二手煙。現在人死為鬼,也不用管啥健康問題,倒是落得輕鬆自在。」少尉吐出濃郁白煙,「如此的自在時光已經多少年沒享受過了?」
   白煙不受勁風影響裊裊上升,少尉將香菸夾在兩指間,沒有繼續吞雲吐霧,不發一語盯著蒼白煙霧對面的死神少女。
   最後一點菸灰落在皮靴上,旋即消失。
   「看到妳就會讓俺想到好久不見的女兒,原本滿肚子怒火的,一下子就燒不起來了。」少尉瞇著眼,說話聲轉小,「還有啊,年輕女孩子要留意姿勢,穿裙子坐在高處的話,腿不要那麼開,內褲都要被看到了。」
   「因為沒有,所以不會看到的。」
   「哼,我,我早就知道,不,我是說我不知道…」少尉滿臉通紅,連忙轉過頭,再拿出另外一支菸點燃咬著,「不會冷嗎?俺下回幫妳弄點衣服回來。破成那樣,換了吧。」
   「現在這樣就好。」
   「隨便妳了。」
   等到手上的菸也熄滅,少尉才再次主動開口。
   「喂,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妳還想離開這地方嗎?」
   「嗯…」安格摩爾幽幽地說,「我想要找個沒有幽靈的地方,安安靜靜度日,直到全世界真正滅亡的那一天。」
   如果全世界都消失了,那麼我的生命也可以得以終結吧。她抬起頭,望向遠方。
   「會這樣想代表妳還只是個小鬼頭,活個一兩萬年有什麼好哀愁的?」少尉面露不悅,「妳好好回想,之前離家出走幾次了,有哪一次找到新樂園嗎?」
   連一次都沒有成功過。安格摩爾的旅程幾乎都是在飢餓中結束,十次裡頭有八次因為找不到食物餓倒在異鄉,飢寒交迫躺臥在地,痛苦萬分卻無力再起,只能等待教授與少尉救援,送回金屬山。除了食物與飲水的限制外,不懷好意的惡靈也多次讓安格摩爾陷入險境,雖然受到攻擊不至於喪命,但是痛楚卻未曾減輕。
   「說明白一點,十幾歲小女生又沒有謀生能力,是要怎麼在這半毀的世界活下去?搞清楚狀況吧,這世界是很遼闊的,憑妳這雙腳根本走不遠。」
   「但是我有時間,只要往相同方向徒步,總有一天會找到屬於我的棲身之所。」
   「可曾想過,為何每次逃家俺和教授都能很快找到妳嗎?」
   「因為你們是幽靈,可以飛天遁地。」
   「什麼話!」少尉扔了菸蒂,「因為妳是路癡,不管怎麼走都只會在幾個地點徘徊,根本跑不了多遠。」
   就連昨晚那城鎮,妳都已經去過七回了。
   安格摩爾恍然大悟,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俺和教授說不定總有一天還是會離開這世界,要是妳一直這麼軟弱…」少尉說到這兒忽然打住,只是伸手猛掏菸盒。
   「最後一根了,俺要留在重要時刻享用。」
   例如說,準備要和老婆和孩子重逢時,再來點燃這支菸。少尉唸唸有詞。
   「所以說,無論如何妳都想離開這裡嗎?」他坐在金屬山腳,面向天邊火紅夕陽,「如果妳再次餓倒在路旁,俺會勸教授晚個半年再去搜救,讓逃家成性的小鬼受點教訓。」
   「我會乖乖躺在地上等你們的。」
   「就知道妳會這麼想。」少尉拾起一塊金屬零件往前奮力一扔,「俺雖然腦袋不行,卻有個還不差的點子,要不要聽隨妳。」
   不等安格摩爾回答,少尉直接說出構思已久的計畫。
   「俺聽說妳有個別名是『火星來的使者』,說不定妳在火星上頭有親戚,把妳丟回老家去的話既有人照料,而且火星上也不會有孤魂野鬼,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那,那個,一定是哪裡有誤會啦…」
   安格摩爾用力搖頭,長髮隨風亂飄,可是背對著她的少尉卻未察覺到,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
   「這趟返鄉之旅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把妳送上太空。」
   「我,我不是火星人啊…」
   「關於這點俺想了三個月,終於有個好方法。」
   「聽我說啦…」
   「妳運氣不錯,教授剛好也在這附近閒晃,只要交給他就一切搞定。」
   「沒辦法的吧…」
   「教授可是國際知名的學者啊,妳居然看不起他。」
   「對…對不起。」安格摩爾腦海內閃過一道光,「你根本就聽得到我的解釋,那為何還是一意孤行,把我認定成火星人啦…」
   「總之,統統交給教授來處裡,知道了嗎?」
   「是…等一下,不是啦,最根本的問題在於我不是火星人,火星使者這說法來自…」
   「需要動頭腦的事情俺不懂,妳去和教授說吧。」
   「所以,所以我才說…」
   「趕快回火星去吧,地球是很危險的。」
   「嗚…」
   兩人——或者該說是一鬼一死神——之間的對話完全沒有交集,少尉下定決心要將安格摩爾送上火星,完全不想聽解釋。正當熱烈激辯之際,熟悉的白色影子從地下研究設施入口冒出,向著鋼鐵山飄來。
   「難得見到二位如此融洽暢談,真是奇景。」
   「教授您來得正好,俺有個不錯的點子,需要仰賴教授的頭腦。」
   「聽我說…我不是火星人啦…」
   少尉與安格摩爾你一言我一語搶話,教授邊聽邊點頭,不時撚鬚微笑。
   「士官長,關於你的計畫,我已經充分理解了。」
   「俺希望您先理解士官與軍官的差異。」
   「也希望你能先理解我不是火星人…」
   「你們兩位的意見我都聽到了,可是真抱歉啊,這件事情我可能幫不上忙。」
   「教授,難道憑現在的科技還辦不到嗎?」
   「所,所以我真的是從火星來的外星人?」
   「先稍安勿噪,聽我解釋。」教授停頓幾許,「士官長,你的這個點子很不錯,把這孩子送回火星可以說是一舉兩得的良策,一來上門找麻煩的惡靈會減少,二來她也有人照料,然而這計畫犯了一個最嚴重的失誤。」
   你希望我叫你少尉。
   妳希望我能證明妳並非來自火星。
   「但是我也希望兩位能搞清楚一件事情︰我是學生物的,我不懂機械,請別先假設全天下的教授或是博士都能製造宇宙船或是認識火星來的朋友。」
   再強調一次,我的專長是生物學。
   少尉與安格摩爾同時低頭致歉,不敢再多說話。
   「也別那麼緊張,至少士官長你的出發點沒錯,這孩子目前需要的是移動手段,如果能弄台代步工具來,好歹可以讓她順利通過赤林帶。」
   「赤林帶啊…我知道喔,記得那是世界盡頭的象徵,沒錯吧?只要能夠穿越赤林帶就能徒步走入天國…」
   安格摩爾眼神發亮,從雜物堆中拿出破舊雜誌,在少尉面前興奮地揮舞。
   「妳該不會把童話故事誤以為真了吧?真是麻煩的傢伙。」
   「咦?不是嗎?」安格摩爾不解地歪著腦袋瓜子。
   「赤林帶離此大概有五十公里左右,正如其名,是整片長滿暗紅色樹葉的密林。」少尉繼續補充說明,「那是一整圈環狀山林地,將這地區團團圍住。過去要穿越赤林帶只能靠專用接駁車,從登記到搭車得排隊等上一年半載,現在人都死光了,俺認為接駁車大概也壞得差不多了吧。」
   「原來是這樣子的啊。」
   翻開手中故事書,安格摩爾以手指撫摸美麗插畫後又隨即闔上,難掩失望神情。
   「好可惜…明明這麼漂亮的…」
   「俺先聲明,妳可別打著徒步通過赤林帶的主意。」少尉敞開雙臂,「赤林帶是這年頭最嚴重的生態問題,而且範圍廣大,最窄處也有三十公里以上,在那片怪物森林中迷路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士官長說得沒錯,赤林帶底下富含豐富磁鐵礦與放射性物質,會對電子儀器產生嚴重干擾,不利用專用接駁車是無法通過的。」語畢,教授又補上一句,「不過有目標應該是美事一樁,如何,要先試著做出能穿越赤林帶的交通工具嗎?即使外頭沒有天國,但或許也不見得是地獄呢。」
   三人討論的氣氛完全被教授所主導,連少尉都跟著思量要如何通過赤林帶。
   「話雖如此,教授,我們要上哪裡去找交通工具呢?」
   「這兒不就有嗎?」
   順著教授的手指,少尉與安格摩爾的視線聚焦在同一點上。
   金屬山,由時車收集品堆砌而成的巨大廢鐵堆。
   「從飛機到火車皆有,甚至連飛碟都不缺。」教授輕拍少尉肩膀,「士官長,維修軍用車輛也是你的專長之一吧。」
   「俺雖然只是個少尉,但好歹也參與過幾次高裝檢,就算要憑空生出一台航空母艦都沒問題。」
   安格摩爾忽然有種錯覺,平日看慣了的金屬山,彷彿在夕陽照射下熠熠生輝。
  
   隔日,打造代步工具的行動從挑選材料開始,由安格摩爾從金屬山裡頭挑出中意的素材,再請經驗豐富的少尉從旁給予技術指導,教授則退居二線,幫不上忙。
   「士官長,讓那孩子一個人搬重物,你不會愧疚嗎?」
   「俺才不是士官長。」少尉抱怨,「每個幽靈能搬動的物品有限,俺似乎只能在毆打惡靈這方面派上用場。」
   雖然口頭上這麼說,少尉還是主動幫安格摩爾把部份零件扛下山。
   「看妳笨手笨腳的,連引擎都抱不起來。」少尉勤快地將機械一把捉,「俺可不是傻瓜,到時候妳把東西都砸壞後,再來指責俺空口說大話,沒有維修的真工夫,俺才不會服氣。」
   對不起。安格摩爾抱著鐮刀蹲在山腳下道歉。
   金屬山拆解工作就在少尉止不住的抱怨聲中順利進行。
   「孩子,妳想從哪一部份開始呢?」
   安格摩爾考慮許久,最後在大量弧形塑膠殼之前停下腳步。
   「這個我記得叫做飛碟屋,應該組合起來就能飛吧?」
   教授扶著下巴,來回檢查飛碟屋外殼,若有所思。
   「妳到底有沒有常識啊。」恰巧少尉搬運材料經過,忍不住插嘴,「飛碟屋才不能飛,那只是普通的塑膠房子,俺小時候還去參加過這批大傢伙的告別儀式,不過後來整批零件一夕之間給小偷搬光了,當時還引起一陣騷動。還好原來的開發者說不計較,還哄俺說那些飛碟屋是自己飛走的,現在想想,那位老爺爺還真是個老頑童。」
   「飛碟屋和飛碟…難道是不一樣的東西嗎?」安格摩爾怯生生地問。
   「當然不同,妳這個傻瓜。」
   「唉呀,我今天也終於開了眼界。」教授也跟著點頭。
   「怎麼連您也與時代脫節了。」
   趁著少尉在身邊,安格摩爾繼續尋找可以用的交通工具,這次選上的是生鏽的蒸氣火車頭與數節車廂。
   「我平常就住在裡面,如果這個可以使用的話,應該會比較方便吧。」
   「喂,妳是當真的嗎?」少尉不耐煩地說,「火車只能行駛在鐵軌上,這台與現行軌道寬度不合,根本沒辦法上路。還有,這鍋爐裡的木柴是怎麼回事?」
   「因為天氣很冷,所以我拿來當暖爐。」
   「妳到底有沒有常識啊!」
   「哇…對不起,對不起。」
   蒸氣火車註定只能拿來當遮風避雨的場所,從交通工具清單中被剃除了。
   「士官長,再罵這孩子也無濟於事。我看這樣吧,你來挑選可以維修的交通工具,進度應該會順暢些。」
   教授出面打圓場,一方面伸手撫摸安格摩爾的頭,一方面將責任轉給少尉。
   少尉東挑西撿,從零件堆中陸續挖出三角形的機翼與座艙,雖然都已經被燒得焦黑,但還隱約看得出粉紅色烤漆色彩雅如落櫻。
   「俺記得在圖鑑上看過,這是一種小型飛機,以腦波就能控制,應該是最可行的方案。教授,您是學生物的,對這方面應該有所涉獵吧?」
   「你這可問倒我了。」
   「那個,我可以插嘴嗎?」安格摩爾不安地說,「紅櫻只有男生能開,我是女生耶。」
   還沒等少尉責怪的眼神盯過來,死神少女已經送上滿口對不起。
   但或許天無絕人之路,教授留意到安格摩爾懷裡抱著一顆巨大的白球,不自覺地露出豁然開朗的笑容︰「孩子,妳手上抱著的不就是解答嗎?」
   少尉接過白色球體,仔細端詳。這是顆直徑約一公尺的空心長橢圓形物體,以竹條編製骨架,再貼上白紙作為外皮,在底部有處開口,此處利用鐵絲固定住一組半透明容器,邊緣還有些許燻黑痕跡。
   「真懷念啊,俺以前也帶過老婆和孩子去放天燈,沒想到現在還能看得到這玩意兒。」
   安格摩爾並沒有吸收到相關知識,在這當下露出疑惑神情,用雙手將天燈舉高,抬頭窺伺,從開口處觀看內部結構。
   「我本來也覺得這種文物只能在民俗博物館見到了。」教授感慨地說,「今天可算是長了見識。」
   「教授,被您這麼一說,放過天燈的俺一家三口豈不成了古人?」
   「呵呵呵,或許你對我來說,是兩萬年前的原始人類呢。」
   安格摩爾試著把雙手貼上天燈底部的掌印,卻發現數量不合,不由得焦慮起來。
   「唔…我們最多只有三雙手,要怎麼找第四雙手壓在塗黑的這位置上呢?」
   「孩子,天燈並不是用人力推動的。如果我們將裏面氣體加熱,就能使它靠浮力飛上天。」
   「教授,您的打算莫非是…」
   「士官長,我們動手來做熱氣球吧,這是最簡單而且不受電磁干擾的飛行工具,要通過赤林帶應是綽綽有餘。」教授接著又補充,「比起搭乘金屬製品,不覺得三人一同乘坐熱氣球旅行是更浪漫的一件事嗎?」
   縱使聽得似懂非懂,安格摩爾還是下意識地點頭附和,完全忽略了關鍵字——三人。
   「真不愧是教授,俺這下可是更加欽佩您了。」
   少尉打起精神,與安格摩爾重回金屬山尋寶,順利地從中找到熱氣球殘骸,幸運的是破損並不嚴重,經過簡單修補後球體大致堪用,少尉也拆解破舊推車改造成乘坐籃,搭配教授從地下研究設施挖出的鋼纜,一組簡易熱氣球在夕陽西下前提早完工。
   「光有本體還不夠,缺乏燃料的話,根本就無法飛上天啊。」少尉望著努力的成果,不自覺擔憂起來,「這年頭上哪兒找火力足夠的瓦斯噴槍?此外,方向控制的問題還沒有辦法克服,也叫人傷透腦筋。」
   「動力源早就已經在我們身邊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教授瞇眼微笑,「而且操作也很簡單。」
   少尉與教授同時看向安格摩爾。
   「對,對不起,是不是我又哪裡犯了錯…」
   「孩子,為了讓有史以來第一組不用加熱的氣球升空,和我們兩人到鎮上走一趟吧?」
   少尉恍然大悟,點頭讚許,安格摩爾卻仍在五里霧中,哭喪臉等著道歉。
   「俺懂了,原來是想要用人力推動熱氣球啊。」
   死神少女歪著頭,忍不住再次把視線聚焦在天燈底部的四對掌印。
  
   夜晚無聲無息降臨,白晝時還是一片廢墟的街道轉瞬間熱鬧起來,篝火飄逸,將破舊房舍照亮得五彩繽紛。小鎮裡頭的亡魂迎向第一萬零兩百次的二零一二年聖誕夜,夜之居民沿著昨日踏過的足跡悄悄前進,不厭其煩演出空無一人小鎮的活力。
   「老婆啊,快拿個櫃子來擋裂縫。怎麼搞的,這兒冒出個窟窿。」
   書店老闆撫摸著被鑿開的牆壁,抱怨連連,冷風呼嘯而過,將架上的書頁一張張翻過。他彎下腰撿拾被吹落在地的雜誌,拍落灰塵後重新放回架上,一如往常做著無意義的開店準備。
   與過去不同的是,今晚店裡來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還是不久前打過照面的女孩子。
   「歡迎光臨…這位不就是上回來弊店打盹的小姑娘嗎?如何,想好要看什麼書了嗎?」
   「對不起,我那時候弄壞了牆壁,還躺在桌上睡覺,真是抱歉…」
   「先別急著道歉,單刀直入地說明白啊。」
   「這位將軍,蒞臨小店不知有何貴幹?」
   「教授,看這做生意的多懂禮數,哪像您老是叫俺士官長。」
   少尉難掩內心興奮,爽朗笑聲響徹店內。
   「對不起,我們這麼吵,會不會打擾到書店的生意?」
   「別在意啦,小姑娘,反正這兒也經常沒客人。」
   唉呀,這樣說喪氣話又會挨老婆罵了。老闆苦笑。
   「老闆,俺今日來此不是要買書的。」少尉收起笑臉,「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商量。」
   「我知道了,將軍您想買『那個』嘛。」老闆笑著轉身抽出幾本密封書籍,封面女郎性感火辣,書名淫穢不堪,安格摩爾看到瞬間立刻把臉撇過去,耳根通紅。
   「俺的用意不在於這些東西。」少尉一邊說,一邊將色情書刊收入懷裡,「俺有一句話想講。」
   知道嗎?你已經在二十八年前和其他人一起死了。
   少尉目光銳利,不苟言笑,看起來有股肅殺之氣。
   「老婆,妳在嗎?出來一下。」
   老闆並未被這股氣勢壓垮,反而心平氣和地重新邀請三位訪客就座。安格摩爾坐在少尉與教授中間,正對書店老闆。
   「小姑娘,有關妳的傳聞甚囂塵上,連我都有所耳聞。」
   妳就是讓全人類一起滅亡的火星使者,對不對?
   少尉與教授連忙起身檔在老闆與安格摩爾之間,已避免讓她看到一張猙獰帶血的腐爛臉龐。談判桌對面的中年男子不再是和氣生財的書店老闆,而是怨氣未消的惡靈。自知罪孽深重的死神少女只能無助地低頭道歉,兩手壓著大腿不停顫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雖然知道終究會有末日到來,但是怎能叫我不怨恨?」惡靈咆哮,「我也有愛妻要照顧,生活雖過得不寬裕但還算快樂,為什麼要剝奪我的小小幸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們死後既沒辦法下地獄也無法進入天堂,只能在人間漫無目的飄盪,重演一成不變的日子。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們得到安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安格摩爾宛若失了魂,只會反覆同樣一句話,對不起。
   「老公啊,是誰允許你教訓起客人來啦!」
   長桌的另一端浮現另一名中年婦人身影,揪著自己丈夫的耳朵嘮叨起來。
   「因為咱們兩人成了孤魂野鬼,才能繼續在人間相守快三十年,說,你還有什麼好不滿的?否則你以為開小書店的愜意日子還能渡過多少歲月?」
   「老婆啊,快放手,疼啊。」
   「穿黑衣服的小妹妹聽好啦,人終究都會面臨生離死別,妳的出現也是眾神旨意,無關善惡。只是在妳哭哭啼啼道歉時,別忘記,還有一群因為妳而多在這條街上逗留十於載的幸運兒。」
   例如說,就像是我,還有最愛我的老公。
   中年男子淒厲表情剎時消散,變回和藹可親的模樣,臉上多了幾分五味雜陳。
   「真是的,看見妳這樣的孩子哭泣,就叫我受不了。」婦人憑空變出一張紙巾,擦拭安格摩爾眼角淚珠,「妳和我年輕時的模樣還真神似啊。」
   在後頭的書店老闆猛搖頭,滿面尷尬。
   「我知道妳有話想說,沒關係,大膽說出來,不需要依賴身邊這兩個臭男人。」
   安格摩爾心情緩和後,深吸一口氣,起身說道。
   「請兩位為了我再死一次吧。」
   書店夫婦面面相覷,無法理解話中涵意。
   「對不起,這個要求很任性,但是拜託你們,請讓我再次殺死吧。」
   安格摩爾鼓起勇氣,將自己想尋找安身立命之所的夢想娓娓道來,並且告知老夫妻二人有關赤林帶的訊息與熱氣球狀況。
   「我需要利用靈體來推動氣球,所以需要各位協助。」
   「怎麼幫忙?」老闆抱胸回問。
   「我的這把黑色鐮刀可以斬斷幽靈,並且將這些靈體暫時吸收,然後也可以釋放出來。」安格摩爾特地揮舞比自己還高的鐮刀,擺出架式,「因為這項能力,所以之前一直被其他惡靈所覬覦,也發生幾次衝突…」
   請兩位讓我以這把鐮刀斬殺,暫時進入刀身內,之後我會把鐮刀裝在熱氣球上,靠著適度的釋放靈體,來撐起熱氣球升空。
   「所以,所以就請兩位,再為我,再為我,死…一次…」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回無論另外四位再怎麼勸,安格摩爾都停止不了哭泣,靠在牆邊放聲嚎啕,還不時責備自己。「對不起,我太自私了,我不應該再次剝奪各位生存的權利,讓大家重現死亡的痛苦,但是,我真的想離開這裡,對不起,對不起…」
   「對,小妹妹,妳真的太自私了。」老闆娘攘臂而起,指著大開的門口,彷彿在暗示三位訪客話不投機,「這件事情我們現在不能回答妳。」
   「老婆…」中年男子想打個圓場,「何必這樣呢?」
   被妻子睜開杏圓眼珠一瞪,老闆便收了聲。
   少尉與教授走在前頭,彎腰賠罪,不發一語,安格摩爾到最後還依依不捨,欲走還休,不停低著頭道歉。
   「沒有什麼好道歉的,我說過,生離死別都是神的旨意,妳大可抬頭挺胸離開這家店。」
   小妹妹,給我三天時間。老闆娘補上一句。
   「妳太自私了,既然有讓幽靈們能得到喘息機會的手段,為何只來找我們商量?」老闆娘拍胸脯保證,「我不能代表鎮上每位幽靈答應妳的請求,但是給我三天,三天後來店裡,我會把所有願意幫助妳飛越赤林帶的志願者集結在此,到時候讓妳一次砍個夠。」
   只有一個要求,妳要讓所有為妳再次犧牲的幽靈服務到底,一視同仁地帶我們翱翔天際。
   老闆娘慷慨激昂,聲調卻逐漸被鼻音蓋過。
   「快走吧,我最受不了哭泣的臉了。」
   中年婦人映在鏡中的臉龐被淚水洗滌,一下年輕了幾十歲,看起來就像是個平凡少女。
   謝謝妳。
   安格摩爾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能掉淚,只輕聲表達感激之意,就飛也似地跑出店外,衝出小鎮,兩腳不停地奔跑,直到冷空氣刺痛了她的臉頰,才終於停下步伐,對著夜空吶喊。
   「謝謝妳。」
   這一聲,響徹雲霄,遙勝過去千萬次對不起。
   打從心底吶喊——這在成為死神以來,還是未曾有的初次經驗。
   三天後,她以同樣響亮的嗓音,一一感謝參與計畫的幽靈,並且以漆黑鐮刀將他們帶走。輪到書店夫婦時,他們兩人決定牽手結伴而行,為額外的二十八年體驗畫上句點。
   幽靈是以在世的思念堆積而成的生命,沒有固定外型,也不受年齡拘束。
   滿是美好記憶的夫妻返老還童,回到最初相識的年紀,心神相融,最後化為一縷幽魂,飄入鐮刀中。
   真羨慕啊。少尉喃喃自語,仰望著窗外滿天星斗。
   「對於這小鎮來說,每一天都是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教授將一本小說擺在樹枝頂端,「這是條永遠在聖誕夜入眠的溫馨街道。」
   小說封面的燙金星星,為樸實的矮檞增添光彩。
   那是一本名為『環遊世界八十天』的經典名著,恰好也暗示了安格摩爾接下來的目標。
   推動氣球的熱情已經滿注,旅程即將起行。
  
   隔天一大清早,安格摩爾就忙得喘不過氣來。一下繫緊固定繩,一下調整鐮刀架子的方向,也不忘從水車小屋中搬出所有儲糧與飲用水,放入由推車改造而成的乘坐籃。正當準備工作大致就緒,即將啟航之際,從四面八方湧入一大群張牙咧嘴的騷擾者。
   上門找碴的惡靈又來報到。
   「混世魔王,再臨。」「快把鐮刀交上來。」「否則我們會哭喔。」
   「怎麼還是這群沒格調的小混混啊。」少尉拳頭壓得格吱作響,「上次教訓得還不夠。」
   肚子鼓脹,有著三張臉的惡靈走在最前線,其餘各種妖魔鬼怪跟在後,團團圍住金屬山,步步逼近。
   教授伸手制止了摩拳擦掌的少尉,以眼神暗示他靜觀其變,等待安格摩爾的反應。
   站在金屬山頂的安格摩爾影子給朝陽拉得斜長,一頭柔順的黑髮隨晨風飄逸。
   面對三臉怪物,她閉上雙眼。
   這是屬於她的考驗。
   如果還是像以往那樣哭著道歉,哪麼安格摩爾就只是個活在愧疚裡的小孩子,以哭泣聲博取原諒;反之,如果能英勇地揮舞鐮刀,擊退來犯惡靈,那安格摩爾就算是稱職的死神,即使往後一個人生活也不叫人擔憂。
   少尉與教授覺得等待時間漫長得叫人煩躁,卻只能默禱。
   不曾好好凝視少女死神的惡靈們,被沐浴在晨曦中的她所懾服,緘默不語。
   天邊浮雲飄過,大地風吹草低,為這幅畫作注入唯一的動感。
   這份寧靜持續到她敞開心胸說出屬於自己的話為止。
   是愛哭鬼?抑或是死神?
   安格摩爾的決策不屬於以上兩者。
   「各位,請聽我說。」她雙手放在嘴邊作成筒狀,大聲納喊,「感謝大家這陣子以來的關心,但是我接下來要出遠門了,也許要非常非常久以後才會再回到金屬山,這段期間也請諸君多多保重。倘若有一天我再回到這片台地,會帶紀念品給各位的,有緣再會。」
   在其他惡靈反應過來之前,安格摩爾從金屬山上一躍而下,跳入乘坐籃。
   「等妳很久了。」教授與少尉異口同聲。
   她高舉鐮刀,從刀桿前端釋放出霧狀光芒,無數隻手從朦朧幻影中伸出,塞滿了氣球本體,再一轉身,由鐮刀尖銳處噴出波浪水汽,先凝聚成人腿,再結合為魚類尾鰭的模樣,搖晃擺動,捲起刮地強風,吹得後頭的金屬山嘎啦作響,宛如送別鈴聲。
   往上放出手掌舉高球體,往後搖擺魚鰭推動前進,完全以幽靈作為動力的熱氣球終於起飛,越過了紅櫻機體,越過了飛碟屋,越過了蒸氣火車頭,也越過了無數張目結舌的表情。
   「喂,一路順風。」不知為何,三臉怪物的左臉頰打破沉默,高聲吶喊。
   「等等,你說什麼?」「死神跑掉了啦,老大。」「祝旅途愉快。」
   「老三你別擅自開口啊。」「混世魔王面子丟光啦。」「老大,可是我就是想喊啊。」
   「要喊我們一起喊。」「好主意,老大說得是。」「她飛上去了,快把握機會。」
   三臉怪物跳上金屬山,齊聲高唱。
   「我是混世魔王,野心永遠不滅。」
   「在妳逃跑的這段期間,我就趁機接收金屬山啦。」
   「如果還記得我們就趕快回來吧,我們會一直等妳的。」
   見到安格摩爾對著自己揮手告別,三眼怪獸不禁熱淚盈眶。
   「老大,我們為人類復仇了。」「死神被趕跑啦。」「大勝利。」
   惡靈們緩緩站上金屬山,瞭望遠去的熱氣球,七嘴八舌,興奮得像是參與嘉年華盛事。
   熱氣球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地平線的彼方。
   安格摩爾既不選擇當個怯懦的孩子,也未能成為冷酷的死神,她選擇成為『安格摩爾』——一位平凡而直率的少女。
  
   熱氣球飛越地下研究設施遺址時,教授默默作禱。
   熱氣球經過荒廢小鎮時,安格摩爾刻意停在上空,重新俯視這條人情味十足的街道。
   熱氣球接近赤林帶,少尉趴在欄杆邊緣,滿腹疑問不知從何開口。
   即使位於數百公尺的高空上,赤林帶與鄰近區域的差別還是大到一目了然。
   「教授,俺這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這麼明顯的地區分界,就像是…」
   像是人工畫上去的。少尉淡淡地說。
   無論接鄰處是灰色沼澤、翠綠草地、亦或是褐色荒土,到了赤林帶就一律成為整齊劃一的暗赭色,連穿越兩邊的小溪流水面下,也劃分為白色鵝卵石與朱色礦石兩段,各自壁壘分明。在赤林帶見不到熟悉的綠色植物,所有樹種都長有紅褐色葉子、樹幹、與根基,而且各自依序行列排整,見不到一絲一毫生機,反而像是廉價塑膠製品。
   「那棟房子就是接駁車站吧?」少尉指著小如火柴盒的平房發問,「可是好奇怪啊,俺從上空來看,赤林帶內根本就沒有任何道路或是鐵軌,也見不到隧道出入口,這接駁車難道是直接行使在林地間嗎?」
   安格摩爾跟著趴在欄杆上觀看,與少尉擺出相同的狐疑表情。
   赤林帶的植物彼此間隔過於規律,間距比停放在車站旁的接駁車還要狹窄,根本不可能行車。
   教授笑而不答,站到乘坐籃的另一邊,雙眼直視延伸至遠方的暗紅色。
   日落西沉,橙色天空與赤色大地分界模糊,渺小的熱氣球彷彿隨時會被這股朱紅吞沒。
   「教授,這赤林帶也未免太寬廣了。」少尉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俺記得地圖上這段只有三十公里寬,但為何往同一個方向前進了這麼久,卻還看不到終點?」
   火紅餘暉照射在安格摩爾臉上,更稱映出她些許不安。
   「赤林帶是人工產物吧?」她終於發現其中詭異之處,「就像是拿顏料抹在這片土地上,將我們生活的區域隔絕出來,太不自然了。」
   與地圖上的敘述完全不同。
   可疑的圓弧形狀。
   出入受到管制。
   過於制式化的植物生長狀況。
   遭到染色的山與水。
   以及,教授沈默不語的態度。
   這些都讓安格摩爾確信赤林帶的存在必定不是偶然。
   「孩子,知道跳橡皮筋這古老的遊戲嗎?」
   教授打破沉默,從口袋中拿出一條五彩橡皮筋繩,不厭其煩地解釋規則。
   「隨著門檻逐漸上升,挑戰也越加艱困,好不容易通過了重重考驗,想要保送後頭夥伴過關,一回首才發現只剩下自己還在場上,這種感覺是怎樣的滋味呢?」
   教授提的問題,少尉不知如何開口,安格摩爾則是難以想像。
   「換個情境。跳橡皮筋遊戲一旦通過『萬萬歲』這關就結束,有一位新加入玩家等著和你一起過關,可是其他孩子卻不希望與這位陌生人一起玩,那麼該怎麼做,才能兩邊都討好呢?」
   無法理解箇中奧妙的少尉與安格摩爾只能歪著頭苦思。
   「最後一個問題。」教授望著斜陽,雙手在背後交叉,「如果讓所有人類一同玩跳橡皮筋遊戲,要拿什麼當繩子,又要以誰擔當提繩者?」
   「以赤林帶當繩子。」少尉立刻回答。
   「我懂了。提繩者,橡皮筋,還有那位新加入玩家的身份是…」安格摩爾彷彿參透玄機。
   「孩子,妳是對的。」教授接著拍拍少尉的肩膀,「然而你的答案也沒錯。」
   「抱歉,我一直對兩位說自己是生物學者,這其實只是謊言。」教授彎腰鞠躬,「實際上我的專長是民俗學,涉獵領域是流行於孩子們間的團體遊戲。何其榮幸,我參與了一場以全人類為對象的跳橡皮筋遊戲。」
   落日沉入地平線下,天空透析出紫色光芒,赤林帶也終於到了盡頭,眼前等待著一行人的並非山明水秀,而是灰黑色的鋼鐵平原,以及綿延不絕的參天建築,在脫離赤林帶之前,這些金屬建築物都還未映入眼簾,才剛離開暗紅色土地,所有景物就直接浮現到面前,彷彿從重重屏幕後現身的灰色舞台。
   「士官長,請告訴我今天的確切日期。」
   「報告教授,如果沒有弄錯的話,現在是二零四零年十二月二十四號,正好是末日往後再算二十八年。但是…」少尉被眼前櫛次鱗比的高聳建築物迷惑,「說實在的,當進入赤林帶後,俺就對自己過去的人生充滿疑惑,所以俺的回答是…不知道。」
   迷你熱氣球在金屬叢林中穿梭,對比之下更加渺小,與熟悉的金屬山截然不同等級,腳底下的世界宛如金屬大陸,浸淫在皓月冷光下,鴉雀無聲,寂靜得叫人害怕。
   「孩子,降落在那座塔上。」教授遙指權杖外觀大廈,「到我家喝杯茶,讓我們好好暢談。」
   熱氣球在頂樓停下,安格摩爾拔起鐮刀,跟在少尉與教授身後,通過玻璃閘門,乘坐電梯直達大廳,室內隨著訪客到來自動投射照明,在一片陰暗的大廈之間,不合群地亮起冷白色光芒。
   教授坐在沙發上,作勢要兩位客人也跟著歇腳。安格摩爾坐下時觸碰到柔軟又溫暖的椅墊,嚇得驚呼一聲,緊張地重新拉好裙擺站直,神色慌亂。反觀少尉大方俐落,很快就適應環境,還主動接過咖啡,豪邁飲乾。
   「孩子,妳是火星來的使者,為人類帶來毀滅,此乃不可避免的命運。」教授正色,「人們只能將妳的前身——也就是那位名為時車的小女孩——以安眠藥加以控制,到此相信妳應該也很清楚才是。」
   不只安格摩爾點頭,少尉對地下研究設施的存在意義也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即使將安眠藥無限追加,直到人們自取滅亡後才讓時車醒來,那孩子必然會再次跳躍時空,將妳送回世界預定毀滅的二零一二年。」
   利用這個特性,人們設計了一場史無前例的跳橡皮筋遊戲。教授邊說邊按下開關,琉璃天花板播放起立體影像輔助說明。
   把時間當成橡皮筋繩,參與遊戲的孩子就是人類自身,每當年代再往前進一些,就會出現無法挑戰成功的淘汰者,卻也隨時有新夥伴一同加入這場遊戲。順利挑戰成功者保送無法順利進行下去的夥伴,這就是人類最基礎的生存方式——合作。
   然而,有一位名叫時車的孩子加入戰局,在她跳過眼前關卡後,就會開始搗亂,強迫遊戲結束。這是件令其他孩子困擾的舉動。
   於是,人類費盡心思,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場遊戲改由兩位矮個子作基準,拉出比平常還要低上許多的『萬萬歲』。時車得到帶頭者的保送,毫不費力地通過了最後一關,心滿意足地離去。
   遊戲結束了嗎?不,才正要開始呢。
   從旁又走出兩位高大的提繩者,仔細一瞧,方才的『萬萬歲』其實只有到他們的膝蓋附近,這場遊戲依舊能順暢進行下去。
   「士官長,你剛才說現在是二零四零年,其實並未離真實答案太遙遠。」
   不過是位數上的差距而已,五個數字裡頭有四個正確。
   「今年是二零四零零年,孩子,妳整整沉睡了一萬八千年,而非短短三年。」
   一萬八千年之間,人類科技飛快進展。教授輕輕拍手,立體影像立即展示人類文明的蓬勃發展,各式稀奇古怪的發明琳瑯滿目,羅列在前,依照起源與時序長成一棵大樹,扎根在二零一二年。
   「擺脫末日陰影後,這世界終於開花結果。」
   安格摩爾目瞪口呆,伸手想觸摸影像,卻總是撲空。
   少尉閉上眼,再喝下一杯苦澀的咖啡,悲傷之情油然而生。
   「為了讓時車甦醒後誤以為自己身處二零一二年,當時的研究機構精挑細選,找出能一同沉睡的當代居民,與時車一起保存在地下研究設施裡。經過了一萬八千年後,人類領悟比存活更有價值的意義,於是留下一批志願者善後,其餘則捨棄了化為鋼鐵叢林的地球,移往其他星際。」
   我們,就是自殺志願者。
   「志願者畫出赤林帶,將當年保存下來的植物種子播種入土,並依照歷史記載重建了二零一二年的建築,最後才讓原本活在真正二零一二年的居民甦醒,建造出架空的年代。」
   原來我們都是矮小的提繩者,為了留住死神的目光而活,又再度死去。少尉長嘆。
   「時車醒來後,將身體交給妳,而妳也在偽造的二零一二年毀滅地球上的人類,但實際上末日比妳預想的還要晚了一萬八千年才降臨,人類也早就覺得活夠了,反而欣然接受末日到來。」
   「教授,那麼俺的妻女…」少尉眼角泛著淚光,「也早在一萬八千年前,趁俺還在睡眠時,悄悄地…」
   原本一心期待重逢的夢想在此徹底粉碎了,驀然回首,伊人已遠,不見燈火闌珊,亦無退路。
   一萬八千年這數字,與十八萬年或是一千八百年並未有太大差異,那都是漫長到讓一個人放棄所有回憶的冗長時光。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安格摩爾喟然而嘆,「如果讓我留在架空的二零一二年世界,就什麼事情都不會知道了。」
   少尉也不會哭泣,能夠爽朗地面對新的每一天。
   「因為妳擁有無限生命,而遊蕩在世間的靈魂只是無處可去。」教授幽幽傾吐,「如果有一天,知道真相的幽靈都先後消逝,而妳跨越了赤林帶,發現這片鋼鐵大陸,那麼又該如何安撫自己不安的情緒呢?」
   孩子。這裡就是妳夢寐以求的棲身地。
   累積了一萬八千年的科技盡收眼底,也沒有咄咄逼人的惡靈糾纏,這是被時間所遺忘的人類遺址,對同樣被時間遺忘的妳來說,適得其所。
   安格摩爾陷入長考,一時無法做出抉擇。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何這段探索之旅這麼快就結束了呢?」她轉頭看向嚎啕大哭的少尉,內心百感交集,「原來我以為遼闊的世界,居然只有這麼小。」
   教授對著天花板一指,地面立即投射出完整的世界地圖,灰色的人造區域密密麻麻佈滿七大洲五大洋,只有一小塊被紅色線條包圍起來的區域,畫面浮現幾個蠅頭小楷︰二零一二年準備區。
   「如果,我是說如果…」安格摩爾以鐮刀尖端代替手指,標出方位,「我乘坐著熱氣球繼續往西方前進,深入灰色區域,會看到與現在不同的景色嗎?」
   例如說,山川、河流、峽谷、城堡、農莊…這些還留著嗎?
   「早就消失了,一萬年前人類就設計出最完美的配置方式,將地表其他不完美的區域都消除了。」
   是嗎?安格摩爾淡然回應,既沒有惋惜也不感到悲憤。
   可以理解,但是無法接受,是她目前的內心寫照。
   她以鐮刀在世界地圖上遊走,想像明日孤獨一人再啟程的光景,然而卻覺得自己在一成不變的完美世界裡頭迷了路,無論怎樣迷航,都被同樣高大的建築物壓得喘不過氣來。
   即使走入任何一棟建築物內都能補充飲食,也能舒適地洗個熱水澡,在溫暖被窩中進入夢鄉,但這樣的完美世界,卻讓人分不出南北西東,也更體會不了時光匆匆流逝的步伐。
   於是,她再度想起那則童話,想起賣火柴小女孩最後投身的幸福。
   比起火爐,比起美食,小女孩選擇了老奶奶的懷抱。
   安格摩爾的鐮刀已經移到教授半透明的腳邊,不知不覺來到了地圖盡頭,穿過某個方形投影。
   「那個漂浮在空中的是什麼東西?」
   立體影像世界裡,外型樸素的小木箱孤獨地停在離地十公分處,對照一旁的人類發展史,木箱並未與其他文化形成連結,而且其貌不揚,亦即這項發展未能在人類偉大進程中發揮貢獻。
   「那是我的研究,因此自私地將它獨立在科技發展的角落。」
   教授吹了一口氣,木箱就自動展開,變成一段圓環狀街道,街上有許多小點在移動,等到再放大後,才分辨得出來是一群孩童在大街小巷玩耍。
   「不管是因為做夢、昏迷、或是臨死體驗,童心未泯的人們會在意識模糊之際,以孩子的狀態進入虛擬世界,回味著孩提時代的幸福時光。這虛擬世界始終只出現在經驗者的口述紀錄中,沒有任何科學依據能證明其存在,畢竟那只不過像是一場眾人同時體驗的夢,夢醒後也許就從記憶中被抹消。因為我們都已經長大,懷抱著童夢對於追求完美的這時代來說,是有罪的。」
   但是,我還是熱愛這條充滿童趣與歡笑的街道。
   我喜歡這條『遊戲街』。
   隱約可見,教授混濁的眼眸發出光彩,雞皮鶴髮重拾豐潤。
   「孩子,想要知道頑童們從事哪些活動嗎?」
   安格摩爾不自覺地點頭,原本垂頭喪氣的少尉也湊上前來。
   教授再點選立體影像各角落,更清晰生動的畫面投射在她眼前。
   「這些是寶貴的影像資料,大約就是士官長那年代兒童們一起嬉戲時,由旁人所拍攝下的紀錄片。」
   踢罐子,老鷹捉小雞,荷花荷花幾月開,閃電滴滴…教授依序介紹各種屬於孩子們的集體遊戲,不只安格摩爾聽得出神,連少尉都像個大頑童,隨著講解露出喜怒哀樂,暫時把與妻女分離的哀愁放下。
   「接下來讓你們看一段奇蹟。」
   這是偶然錄下的跳房子影片。
   教授只簡單做個開場白,卻讓另外兩人驚訝地從椅子上跳起。
   留著整齊長髮的黑衣小女孩跳入最後一格,消失在天堂。
   「你們沒有看錯,那孩子就是時車。」
   從鏡頭上消失前,時車抬頭仰望天空,似乎與暗處拍攝者以眼神問候,欲言又止。
   「最後,讓我們來看跳橡皮筋這項目吧。」
   教授選出的影片中,孩子們原本按規矩來,依序挑戰,但在其中一名參與者的建議下,遊戲改從最後一關往前推演,最後讓大部分的挑戰者都順利過關。
   那孩子外號『小雞』,雖然沒有獲得英雄式讚美,卻也抬頭仰望,對著鏡頭沉思。
   安格摩爾覺得那是一種期待,無論是這位打扮中性的孩子或是時車,都在暗示著旁觀者留意他們釋放的線索。
   時車在跳房子遊戲中,把最後一格寫成地獄。
   小雞選擇反向進行遊戲,讓更多夥伴渡過挑戰。
   何其榮幸,我參與了一場以全人類為對象的跳橡皮筋遊戲。教授如是說。
   「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啊…」安格摩爾呢喃。
   至此,她終於將腦海裡的疑惑解開了。
   「教授,少尉,我找到棲身之所了。」
   安格摩爾恍然大悟,這場旅程需要的不是雙腿,不是熱氣球,不是任何既有的交通工具。
   她需要的是時車,一位在時空間不斷穿梭的黑衣郵差。
  
   「時車,妳還在這個身體裡面對吧,正如一開始我寄宿在妳體內一樣。」安格摩爾高聲呼喚,「請妳回答我。」
   『咦?找我嗎?』腔調平板的小女孩說話聲傳入安格摩爾腦內,也同時讓在場的教授與少尉聽得一清二楚。
   「有形之物必然會經歷誕生、成長、繁盛、與毀滅。唯一能成為永恆的,即是這項真理本身。」安格摩爾在腦海仔細搜索,「我記得妳說過這樣的話,沒錯吧?」
   『也許吧。所以我把妳送到這個年代了。』時車語氣略顯慵懶,『我的任務結束了,請好好善待這個身體,時車的服務已經退休了喔。』
   「不,還沒有結束,妳至少還有一件貨物要送。」
   把我——安格摩爾——送回過去。
   這請求讓教授與少尉都嚇了一大跳。
   「果然人還是不能戲弄神的嗎?」教授沮喪地癱坐在沙發上。
   「俺真是看走眼了,妳果然是殘酷的死神。」少尉氣得破口大罵。
   『這次送錯就算了啦,我想繼續休息,別打擾。』時車意興闌珊。
   「聽我說,我不是要回到真正的二零一二年,妳也並沒有送錯年代,我就是為了這一刻才成為火星使者的。」安格摩爾情緒激動,「的確,我奪去了地球上全人類的性命,即使是在偽造的二零一二年時空之中,我還是扮演了死神少女這角色。但這兒並非是我的終點…」
   帶我到人類尚未誕生的年代,那才是屬於我的安息地。
   毀滅是真理,那麼誕生也是真理,兩者不分孰輕孰重,乃是一體兩面。
   我要帶著這把吸收靈魂的鐮刀回歸太古,創造最初的亞當與夏娃。
   「拜託妳,時車,請帶我回到應屬的年代。」
   從之前那段人生開始,我得到了永恆,即使這次身份轉為火星使者,依舊保有著不死之力。
   但是,我累了,月曆上的數字對我來說是直達天際的橡皮筋繩,當年代越往前近,身邊的夥伴就變得更少。所以請允許我改變規則,讓橡皮筋繩降低,我想帶身邊的夥伴一同通過考驗。
   「這就像是妳最喜歡的跳房子遊戲不是嗎?妳彎腰撿起了我這塊瓦片,跳入『屋頂』,無論那是天堂或是地獄,都應該再轉身,把我帶回出發點前,才算完成任務。」
   大廳鴉雀無聲,三人都在等待時車的回答。
   教授與少尉已經知道安格摩爾真正的意圖。
   冰冷剛毅的永恆,終究比不過溫暖柔軟的輪迴。
   即使悲歡離合無法盡如人願,卻也因此豐富了記憶的行囊。
   安格摩爾的時間往前看是漫長而寬廣,她現在已經擁有了無盡的生命。
   與『無限大』足以並駕齊驅的數字,唯有『零』。
   退回起點之前,死神少女永不止息的旅途就能劃上休止符。
   安寧,才是屬於她的棲身之處。
   『我知道了。』時車的嗓音清楚嘹亮,與方才的濃厚鼻音形成強烈對比,『就在大廳裡找幾個格子開始跳吧。』
   安格摩爾閉上雙眼,對著心底的時車傾述謝意。
   「少尉,教授,感謝你們這段期間以來的照料。」安格摩爾接著拉起裙擺行禮,「這兒只是我的中繼站,還不是終點,所以請原諒我在此告別。」
   教授上前撫摸死神少女的臉頰,幫她拭去眼角淚水。
   「孩子,我沒有什麼祝福的話能送給妳了,保重。」
   少尉低沉不語,拉了張椅子坐下,掏出煙盒,取出最後一支香煙,咬在嘴邊卻沒有點火,
   「那位叫時車的小女孩忘了妳這件貨物,結果妳也忘了俺這件貨物嗎?」
   把俺一併帶走。少尉平靜地說。
   用那把鐮刀殺了我,將俺的靈魂帶回過去。
   「俺的妻女在二十一世紀等候,要她們記住這個沒用中年人的臉一萬八千年也未免太殘忍了。但是沒關係,俺頭腦雖不行,對美女的印象是特別的深,即使投胎轉世,俺也不會忘記她們母女倆的模樣,就算讓俺轉生個一萬八千次,只要哪一天能在路上擦身而過,俺能夠覺得心動,那就心滿意足了。」
   一萬八千年這數字,與十八萬年或是一千八百年,對少尉來說並沒太大差異,他已經在有限的生命輪迴之中,為自己許下永恆。
   「慶祝重逢的菸抽完了。」他將未點火的香菸塞回菸盒,「俺的女兒討厭菸味,給她聞到可又要鬧脾氣了。」
   少尉走向鐮刀,將咽喉對準刀刃,安安靜靜地加入了轉生者的行列。
   「你一定會找到她們的。」安格摩爾說。
   教授拍打桌面,大廳地板投射出跳房子的圖案。
   安格摩爾撿起少尉的菸盒,扔進其中一格。
   「我要出發了。」
   當她輕巧跳入『屋頂』時,雀躍的模樣彷彿像是個小孩。
  
   生機盎然,是對這時代最適當的形容方式。
   四處可見高達數公尺的蕨類植物,厚實葉片上爬著各式巨型昆蟲,翼手龍在上空盤旋,虎視眈眈盯著整片森林,安格摩爾腳邊跑過幾隻像是老鼠般的生物,一溜煙就看不見蹤影。
   『剛才那種老鼠就是人類的共通祖先喔。』時車輕描淡寫地解說,『既然已經到站了,客人請妳準備下車吧。』
   安格摩爾舉起鐮刀,插入大地,原本收納在其中的靈魂大量湧出,在密林裡四處流竄。
   「不知道還要等上多少年,才能見到最原始的人類呢?」
   這段等待期間實在太漫長了,安格摩爾決定躺下來,閉上眼睛慢慢等待。
   光陰冉冉,物換星移,再次意識到光與聲音的存在,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他曾經是木匠之子,也扮演過死神少女,如今沒有肉身,只留下意識。
   『我的名字是…安格摩爾?』
   「已經不是了。」
   黑衣女孩捧著沒有軀殼的靈魂,以清澈的河水洗滌。
   「你用過我的身體,參雜了屬於我的記憶,所以我要負起責任把你洗乾淨。」
   時車下半身泡在河流中,輕輕拍打水面下的某個氣泡。
   「有形之物必然會經歷誕生、成長、繁盛、與毀滅。」她以雙手將氣泡搓揉成球狀,「你還要負起另外兩項重責大任。」
   我是時車,負責將貨物運送回各自所屬的時空。
   讓我引領你往馬槽裡去吧。
  
※    ※ ※
  
   時車將身體浸在河水裡,黑髮隨著水波流動,衣物整齊折疊放在岸邊。
   她總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改變,卻無法說出到底是哪裡有所不同。
   無暇的時間染上了情感,讓小女孩的內心多了些七情六慾。
   「一定是受到那二十年幸福日子的影響。」
   小女孩以纖細的手指輕壓裸露的胸膛,臉上有幾分落寞。
   「如果沒有需要傳送的貨物,就主動去找她玩玩吧。」
   時車閉上雙眼,讓身子放鬆滑入水底。
   她做了一個夢。
   夢境裡的自己追逐著額前有段白髮的小女孩,在街角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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