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6日 星期三

遊戲街 遊戲之三 人類滅亡倒數計時


  「要一起玩嗎?」
  黑髮女孩頷首答應,加入孩童們的行列。
  她先以瓦片在地上畫出長方形外框,再添上縱橫幾筆,將圖案分成數個小方格,並於方格內依序填上數字,最後在數字最大的那格邊緣加上三角形,讓整體圖案看起來就像是一棟有著傾斜屋頂的房子。
  「寫錯了啦,那一格是天堂。」成員中唯一的男孩用腳抹掉了黑髮女孩寫在屋頂的字跡,「這裡是天堂,妳怎麼會寫成地獄呢?反了啦。」
  黑髮女孩歪著頭,依舊保持緘默。
  遊戲由方才開口的男孩首先發難。
  男孩將瓦片丟入一號方格,接著以單腳跳入二號方格,在格子間按數字順序各跳一步,以屋頂——或稱作是天堂那格——為轉折點,再依數字由大到小的次序跳回起點,踏入第二格時,他彎腰拾起瓦片,並且避開了原本放入瓦片的一號格子跳回起點。
  接下來,他把瓦片擲入二號方格,依照相同規則,以單腳依序跳過二號以外的方格,經過寫著天堂的屋頂後,再次回到起點,並順道回收瓦片。
  一號、二號、三號、四號…轉眼間男孩已經完成將近一半的挑戰。
  「你為什麼不在天堂換腳休息一下啊?」另一名小女孩忍不住發問。
  事實上,在這個遊戲中有某些成對的格子是允許雙腳同時跳過的,在三角形的天堂那格也能喘口氣,不過帶頭的男孩為了逞威風,刻意用單腳跳完全程。
  可惜,他在第五次拋擲瓦片時丟錯了位置,必須暫時讓出舞台。
  接替他的小女孩挑戰三號格子時也因為失足被迫下場,第三位孩子則是在普通格子內換腳而出局,接下來的挑戰者在撿起瓦片時跌倒,黯然退場。總之,只要瓦片與腳步沒有按照規定落在特定格子內,或是無法回收瓦片時,就必須交棒給下一位玩家。倘若能夠將所有號碼依序跳過一輪,那麼規則還會再發生些許變化。
  這是一場名為『跳房子』的遊戲,其淵源已不可考,圖案與玩法也因地制宜,但因為簡單易懂又不需要昂貴器材,經常是這群鄉下孩子們打發午後時光的好選擇。
  「換妳了。」男孩將瓦片遞交給陌生黑髮女孩時,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黑髮女孩將瓦片丟入天堂格子內時,幾乎所有孩子都同時發出歎息聲。
  「妳弄錯了啦,我來教妳。」男孩打算牽起黑髮女孩的手,卻撲了個空。
  黑髮女孩以單腳輕快地依序跳入房子圖案的頂端,身影消失在天堂那一格。
  目睹這一幕的孩子們張目結舌,只有男孩走向前撿起瓦片,不發一語,重畫一棟新房子。
  
※    ※ ※
  
   「可惜,就差一點點了。」
   少女用力搥打土牆,不服氣全寫在臉上。
   「這下不知道又得等上多少歲月才能見到那孩子,為什麼每次總是在最後關頭給她溜走了啊,真是氣死人。」
   市集裡頭,無論是做小買賣的、購物的、或者是叫化子,全被這一幕嚇得說不出話來,連婦人懷裡抱著的嬰兒都停止哭泣,睜大一雙圓滾滾的眼珠子,想看個清楚明白。
   少女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眉清目秀,髮長及肩,比街上所有男男女女都高上一截,雖然並非楊柳細腰之流,卻也算得上穠纖合度,衣著打扮樸素,脂粉未施,看起來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倒像是豪邁奔放的邊境之民。
   見到她的模樣後,所有人目光都匯聚在同一點上。
   「銀穗…」老者喃喃自語,聲音旋即消逝在風中。那是他從記憶中摸索出,唯一能形容少女面貌的詞彙。
   少女前額一撮銀灰色瀏海,襯著烏黑秀髮,在陽光下更顯明亮。
   面有異相已經叫人驚奇,但讓眾人啞口無言的,是少女剛才的舉動。
   一成不變的市街闖入了兩位不速之客。跑在前頭的是年紀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身穿黑色長袍,赤腳狂奔,一頭柔順烏黑長髮隨風飄逸,雖然在人群間左閃右躲,速度卻不曾慢下來。頂著銀穗的少女緊追在後,礙於體型高大,無法像黑髮女孩那樣地穿梭自如,再加上好事之徒被跑在前頭的嬌小身影所吸引而駐足,讓少女步伐受阻。
   黑髮女孩張開雙手,以單腳跳上宅邸邊緣的礎石,身軀逐漸消散在憑空冒出的黑煙中,宛若一點墨渲染在池水中,往外擴散,直至無影無蹤。
   一旁販賣草蓆的小販看傻了眼,拍打厚重的石塊,以為女孩穿過孔隙掉落土裡,檢查後才發現礎石邊緣只有柔軟濕泥與交錯雜草,根本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少女離礎石只有一尺之遙,甚至已經探出上半身,伸手要拉黑髮女孩,卻還是晚了一步,指尖只觸碰到淡去黑霧,空留遺憾。
   「算了,下次再來吧。」少女撥開被汗水貼在鼻樑上的銀髮,「反正還會遇上的。」
   老者推開目瞪口呆的草蓆販子,趨身向前,就近觀察少女的五官。
   他瞇著眼睛笑了,雙手合十,虔誠祈禱,不知是許天下太平或是許國泰民安,亦聽不出乞求家財萬貫或是功成名就,老者只是反覆撥動舌根,嗓音沙啞。
   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甚至那些未曾謀面的祖先,都留下過相同記載︰銀穗大仙將瘟神逼入方井,讓福地不受疫癘所苦。
   老者終於領悟,為何自己要拖著腐朽身軀活到這把年紀。
   那是為了再見到大仙一面,並且把這傳奇繼續流傳下去。
   放眼望去,市井小民都面面相覷,只有他面容安祥,毫無驚恐失措。
   少女撇過臉,逕自往城外方向離去,來如疾風驟雨,去如悠閒流雲,一則激動一則沈靜,就在眾目睽睽下,消失在塵土飛揚的天地交界處,無聲無息,彷彿只是午後偶遇的海市蜃樓,
  既不曾真正存在,也無法捉摸清楚。
   哇。
   嬰兒哭了,作母親的連忙將懷裡的愛子摟緊。這一聲讓所有發愣者都醒了過來,凡夫走卒回歸崗位,市集重回紛紜雜沓,人聲鼎沸的光景。
   既沒有人願意主動提起方才的奇景,也不見這場追逐帶來任何影響。
   老者伸手撫摸嚎啕幼子,自顧自地說起了一則漫長的故事,來自他的父親,來自他父親的父親,來自他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也來自他本人親身經歷。
   孩子破涕為笑,胖嘟嘟的臉蛋不時點頭,彷彿認同老者所言。
   一切終歸平靜,薪火得以相傳綿延。
   這是發生在一五零九年,某個小村鎮不足為道的瑣碎事。
  
   時光飛逝。
  
   黑髮女孩睜開雙眼,鋼鐵之城由最初的一條水平黑線往上下拓展,轉瞬間構築成形。
   她拉起裙擺,檢視目前的立足點,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木箱上頭。環視四周,類似的箱子還有數十組,被任意堆放在碎石地上。往前看去,黝黑的鐵城牆矗立,灰黑色焦油漬從蔓生管線間滴漏,為水泥台階塗上一層濃稠外衣。
   鋼架、鐵管、柵欄、各種交錯的金屬在女孩頭上糾纏不清,透過朦朧斜陽投射,化作網狀黑影,重重包覆她所處周遭。女孩抬頭仰望被切割成碎片的灰色蒼穹,眼底見不到熟悉的輕空與白雲,厚實濃煙彷彿壓在層層縱橫的管路上,隨時都會壓垮扭曲的金屬骨幹,將半開放的空間填滿。
   每當女孩踏過散落一地的鐵架時,鋼鐵之城的外壁便多噴出一些黑煙,空氣中也跟著瀰漫著刺鼻臭味。轟隆作響的噪音以低沉敲擊聲為主旋律,混入大量礫石灑落的雜音,仔細聆聽,甚至還會有布匹在耳鬢撕裂的錯覺。
  女孩神色悠然自得,緩步踏入鋼鐵之城,身影在狹窄走廊間輕快移動,黑長髮與同色連身袍子有如保護色,讓她嬌小的軀體在高溫與濃煙中得到庇護,免於被埋頭苦幹的工人逮個正著。先由棧橋轉入巷道,再從巷道連上鐵軌,她踏著鋼鐵之城的血管,一步一步接近心臟部位。
  若將這城市描述為平躺在大地上的巨人、煤礦為血、鋼鐵為肉、縱向丘陵為骨、煙霧為日常吐息,那麼位居四條鐵路交會點的車站便是推動城市運作的心臟,同時也是淤積高溫與惡臭的肺部。
  女孩用力地吐出胸中鬱悶,但腳下的巨人缺乏這一口氣,只能讓位處窪地的火車站籠罩在悶熱黑煙中。
  她在生鏽的列車前停下腳步,與月台上的少年並立。
  「雖然就要退役了,但是這台機關車保養得還算不錯吧?告訴妳,這可是我的第一件作品。」少年莞爾而笑,「怎麼樣,想不想親自乘坐一回?」
  少年身穿連身吊帶褲,並在外披上被染黑的白長袍,充滿矛盾的裝扮使其身分無法一眼看穿,不知是鐵路工人、研究者、或是醫生,從他懷中摟著的兔子布偶來看,說不定是個腹語師。
  女孩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回頭,繼續盯著火車,以沉默婉拒了少年的好意。
  「唉呀呀,看來只能在地上跑的玩具吸引不了現在的小孩啊。」少年苦笑,「也許我該投身其他領域了。」
  少年順著女孩指尖,往灰濛濛天空望去。
  「妳也覺得這座城市太擁擠了嗎?」
  女孩點頭。
  「果然。」他逕自躺在骯髒水泥地上,「帶點孩子氣的想法只能和孩子相互溝通啊。」
  少年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歷,從被稱作天才的幼年期開始說起,有時提到對鐵路的熱愛,有時則談到翱翔天際的夢想。他一邊說,一邊以半閉左眼看著女孩,看著她伸出雙手,緩緩地將沈重火車頭吸收進自己玲瓏身軀內。
  「見到這列火車,就覺得像是遇上了未曾謀面的夥伴,對吧。」少年目睹異狀卻不慌張,「我的故鄉流傳著有關於妳的傳說喔。雖然眾說紛紜,但我依然相信妳是…」
  話沒說完,黑髮女孩就因為追兵出現而露出驚惶表情。
  倉促的腳步聲吸引少年往月台另一邊望去,頂著銀色瀏海的少女奔馳而來,再回頭看,將火車吞食殆盡的黑髮女孩已經往反方向逃開,並跳上裝滿煤炭的木箱。
  女孩在最後一刻展開雙手,以單腳在箱蓋上跳躍,身體融入煙霧,僅差幾步就能追上的少女滿臉懊惱,只能踢木箱出氣。
  少年曾經見過類似的景象,也理解銀穗少女與黑衣女孩你追我跑的互動關係。
  女孩與少女先後離開視線,隨後登上月台的,是被騷動聲吸引而來的火車工。
  少年選擇閉上雙眼,愉悅地吹起口哨來。
  「博士,停在這裡等待解體的一號車呢?」
  「那個啊…我送給老朋友了。」
  「請別開玩笑了,我們也知道你對它有感情,可是國家現在急需用鐵,這可不能兒戲。」
  少年不理會工人嚷壤,在腦海描繪出理想中的天空。
  「一八九五年的天空其實可以更加湛藍。」他喃喃自語。
  
  一九四五年,少女與女孩的最近距離縮短到五十公分。
  一九八九年,兩人只剩下三十公分不到的差距。
  再繼續追逐下去,結果會怎樣呢?
  古希臘數學家齊諾利用簡單的故事道破這場比賽的困境。
  阿基里斯是諸神中的飛毛腿,而烏龜普遍被認為是遲緩的生物。有一次,阿基里斯與烏龜進行賽跑,雙方速度差距十倍,為了展現風範,這場比賽由烏龜先行出發,等烏龜跑了一百公尺後,阿基里斯再從後追趕。
  阿基里斯起跑,很快就追趕上一百公尺的差距,此時烏龜也努力向前行十公尺。
  於是阿基里斯邁出大步,再次往前衝十公尺,烏龜不甘示弱,也在這段期間前進一公尺。
  不費吹灰之力追上一公尺的阿基里斯,發現烏龜依然領先他十公分。
  當十公分的差距彌補起來時,雙方又拉開一公分距離。
  就這樣,即使阿基里斯奮力追趕,但在他拔腿狂奔時,烏龜早已悠哉地走在更前頭。
  阿基里斯與烏龜賽跑的故事成為一系列『齊諾悖論』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例子,困惑哲學家兩千多年,引發無數辯論。
  腳程快的銀穗少女與跑在前頭的黑髮女孩孰勝孰敗,這疑惑終於在一九九零年的夏季得以水落石出。
  
  在午後陽光與水汽的雙重包圍下,淤塞的溼熱空氣將聖希校園整個填滿,只要是會遭烈日曝曬的戶外場所,幾乎都見不到學生行蹤,連體育課都因為一發不可收拾的酷暑而移往室內。無論是師生都不願意離開備有空調的冷氣房,即使在這時外出,也會盡量走在陰影下,避開熱浪侵襲。
  難得一見的酷暑對於銀穗少女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掩護。她溜出教室,來到位處邊陲的花圃區。這區是四周較高而且中央低陷的標準盆地地形,從觀景台放眼望去,能見到繽紛花草依照色澤陳列,圍繞著花圃中央排出同心圓,將平躺在谷底的大鐘緊密包圍。
  「一九九零年,六月八日,十四點三十六分。」少女以花圃時鐘校對自己的手錶,「既然前天與今天早上都沒出現的話,本月最後一次機會就大概是明天早上了。」
  真是有原則的孩子。少女在心裡頭暗自讚許。
  少女在陽光下攤開文件,再次確認內容。
  『七大不可思議傳說,其之六︰跳舞的黑影
  看起來美麗的花圃,其實是將無辜路人拉入地獄的危險陷阱。
  每到夏季早晨,就會出現全身被影子包圍的小女孩在花圃大鐘上來回跳舞,並且把過路者的腳踏車吃掉,確定對方沒有逃離手段後,再以飛快的腳程追上來。
  最可憐受害者莫過於熱氣球社,非但痛失整組設備,還因此被迫解散。
  同學們,如果想要順利逃過黑影追殺,田徑社,加入田徑社就對了。』
  「要是早個幾年看到這份校園傳說資料,應該就能捉到她了吧。」少女感嘆,「沒想到那孩子這幾年原來都在我們學校出沒,還挑了個格調不差的場所。」
  少女從背包拿出一疊氾黃的筆記本,裡頭記載了她追逐黑髮女孩幾千回的詳細過程,包含時間、地點、事前計畫與事後檢討。累積了無數次失敗經驗後,她對於永遠在一步外的對手逐漸摸清習性,也因此堅信第六個校園傳說所描述的對象正是朝思暮想的黑髮女孩,與前幾次漫無目的的模式不同,這回少女佔有地利之便。
  「根據訪談,目擊者的證詞之間有著意外的共通性。去年前年都是在夏季早上出現,日期都集中在該月上旬,最晚也曾在九月初登場過,而且對於父親節這天有偏好。去年與前年都曾出現,不過黑髮女孩在大前年缺席,再往前算一年又有學生見到她從花圃大鐘跳出來。」
  少女伸出雙手,將食指和拇指張開並架成方框,對準視野前方的大鐘。
  「妳一定會從這裡登場的,我相信。」
  倘若自己的推測無誤,這次錯過黑髮女孩後要想在同一個地點見到她,就必須等到五年之後,況且這段期間也很難確保她不會找到更適當的出現位置。
  「來吧,降落在我設下的陷阱吧。」
  四根手指包圍起來的世界,已經被少女融入腦海。
  即使明天沒出現,至少在八九月還各有三次機會,只要耐心等候,一定可以追上那孩子。
  少女這回抱持著必勝的信心。
  
  即使暑假已經結束,但秋老虎依舊酷熱難耐。九月八日這一天,位居聖希學園角落的花圃區人煙稀少,連園丁都提不起勁來整理,索性將唯一的入口鐵門關上,來個眼不見為淨。在烈日曝曬下,整座花圃就像個盛滿熱湯的大碗,即使有著百花爭奇鬥艷以及碗底大鐘這等美景,還是叫人望之卻步。
  一如預期,黑髮女孩準時登場了。
  八點六分一到,大鐘上方半公尺處的空中浮現一抹黑影,徐徐往外擴散,直到碰上看不見的邊緣後才停滯下來,就像有個人形玻璃瓶裝滿水後再注入大量墨汁渲染開來。
  黑髮女孩從立體的影子中冒出,張開雙手降下。接著抬起左腳,僅以右腳著地的方式跳過鐘面,最後再由邊緣一躍而下,嘴角微微上揚。
  輕巧跳過鐘面對她來說不只是遊戲,也是規則。在夏天少有遊客的花圃是她相當中意的出現地點,除了隱密性足夠之外,花圃正中央的大鐘更是她能來去自如的關鍵。
  這份游刃有餘隨著追趕者的出現,在陽光下與汗水一同蒸發。
  「妳真的很有原則耶。」
  女孩緊張地抬頭一望,才發現在觀景台上的銀穗少女。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妳的。」少女悠哉走入花圃,「我只想和妳促膝長談,如此而已。」
  同一時間,女孩轉身狂奔,爬上反方向的階梯,三步併兩步地跑向出口,卻發現大門深鎖,既推不開,也跳不過。追趕者此時已經來到身後幾公尺處,於是她沿著花圃邊緣落荒而逃,刻意繞過半圈後,再跌跌撞撞地跳下階梯,回到大鐘邊緣。
  張開雙手,看準盤面,女孩打算以自己的奇特能力擺脫追兵。
  當她右腳踏上大鐘時,少女按下遙控器,打亂了女孩的步調。
  「很可惜,此路不通。」
  大鐘的電源被切斷了,女孩能逃離的條件已經消失。
  她睜大水汪汪的眼珠子四處張望,著急地尋找替代品。
  平常隨處可見的某件東西在這花圃裡全消失了。
  「若是不能在時空之間跳躍的話,妳就只是個腳程快一點的小孩子而已喔。」
  少女忍不住調侃驚慌失措的女孩,雙手在背後交叉,輕鬆地迎向這場追逐戰的終點線,長達八百年的競速即將畫上句點。
  阿基里斯與烏龜的距離逐漸拉近︰十公尺、一公尺、十公分、一公分、一公釐…
  詭辯遇上真實,便顯得不堪一擊。
  善跑的阿基里斯超越了烏龜,大步拉開雙方距離,快得見不到背影,只留下一陣煙塵。
  「我已經在妳身後了喔。」少女大方坐在階梯上,「和姊姊我聊天好嗎?」
  也許是認清現實,也許是心力交瘁,女孩不甘心地回過頭,雙手一撐,坐上大鐘。
  為什麼會被看穿呢?女孩低頭沉思。
  「這次能順利追上,其實也算是托好朋友的福。」
  少女侃侃而談,聊起去年暑假的一場冒險活動。
  原本預定的二十萬酬勞雖然落空,卻因禍得福,經過長達一年的等待,開花結果。
  「妳這幾年都選擇我們學校的花圃降落,已經被目擊者當成新的校園傳說了。」少女將背包裡頭的文件取出,得意地展示給女孩看,「原本還無法理解妳刻意選這個場地的原因,但是在親自造訪後,我覺得有種水落石出的暢快感,一切的謎題都迎刃而解。」
  光看文字記載,是無法理解為何妳一定要挑夏天早上登場,也不可能藉由文字敘述就理解妳那奇特能力的限制。
  一般說到花圃裡的大鐘,在腦海浮現的景象都會是以綠草為底,在各鐘點方向栽植花卉,以標準時針、分針、與秒針的方式計時的『花鐘』對吧?
  不過聖希的花圃大鐘恰好相反,這是一座以燈號記載年份、日期、與時刻的電子鐘。
  從年份來看,妳選擇了一九八六、一九八八、還有一九八九,唯獨跳過一九八七。
  從月份來看,妳並非真的偏愛夏天,妳其實是選擇六月、八月、與九月。
  從日期來看,出現在每個月上旬也是錯誤的歸因,正確答案是六號、八號、與九號。
  再比對時間,當然也會發現日夜不是考量因素,依然只有六點、八點、和九點這三段。
  「因為是電子式時鐘,再加上這些燈號是連成一串排列,寫在紙上的結果就一目了然。以一九九零年九月八日上午八點六分來舉例…」
  少女走上電子鐘盤面,並且按下手中開關,讓燈號重新亮起。
  『一九九零零九零八零八零六』
  她先把遙控器丟到大鐘另一頭,接著模仿女孩張開雙手的動作,以單腳先越過代表年份千位數的一,進入百位數九上半段的方框,依序在各數字燈號圍成的方格間一路跳躍,直到進入最後一個數字後,彎腰撿起遙控器,再沿原路跳回女孩身邊。
  「到頭來,妳只是在玩跳房子,對吧。」
  女孩不自覺點點頭,卻又隨即猛搖頭,打算推個一問三不知。
  「我知道妳的事蹟喔。妳就像是在相異時空之間不斷穿梭的黑衣郵差,負責將貨物運送回各自所屬的時空,我說得沒錯吧?」
  雖然女孩刻意甩頭否認,但表情卻無法藏住內心的動搖。
  「也許是習性被孩子們觀察到,又或者是在運送過程中起了玩性,妳的行動準則與跳躍時空的方式轉換為『跳房子』遊戲,傳遍世界每個角落。」
  要有足夠的方格一路跳下去才能穿越時空,也要有類似的區域才能降落。
  女孩長嘆一口氣,似乎也不打算繼續裝傻了。
  少女伸手撫摸女孩耳畔,當黝黑柔順的秀髮隨風拂過指尖時,兩行淚水無聲滑過臉龐。
  「好,追上妳了。」
  她的世界改變了,身為追逐者的時代終於完結。
  「終於,花了八百年的光陰,我總算追上妳了。」少女聲音低沉嘶啞,「對妳來說,也許這只是幾千次微不足道的時間旅行,但是我卻跟著跑了整整三十多萬個日子,用盡一生的力氣在這場追逐賽。」
  ——在最後的最後,我總算追上妳的腳步,真是太好了。
  少女放開雙手,全身像是斷了線的傀儡,緩慢地癱軟,藉著嚎啕大哭解放繃緊的神經,直到衣襟盡濕,直到嗓子沙啞,直到面容憔悴,直到思緒放空。
  在淚人兒的腦海裡,殘存的意志四處流竄著。
  我要追上她。
  我要追上那女孩。
  我要追上那女孩,然後…
  背得滾瓜爛熟的台詞、預演無數次的行動、展現強勢作為的氣魄,全都經不起考驗,在關鍵時刻一同被錯綜複雜的思緒打亂。
  只想好好哭一場。
  少女此時別無所求。
  女孩閉上眼,主動將身體靠在梨花帶雨的少女胸前。
  時間,與被時間所拘束的生物,再也沒有距離。
  
  『七大不可思議傳說,其之七︰路西法之女
  為了迎接世界末日到來,魔王路西法在八百年前親自進入地獄最深處,揪著少女的前髮,將她從深淵中撈出,少女的前額瀏海因此留下了白色的爪痕,身體其他部份則被染黑。
  路西法說︰我的女兒啊,去尋找來自火星的使者,引領他行應循之道。
  路西法說︰我的女兒啊,妳要與使者見證世界的終幕,聆聽死神們雄壯的行進曲。
  路西法說︰我的女兒啊,讓萬物陷入地獄,使妳重回深淵時不至於感到孤獨。
  諸神與惡魔一起離開了瀕臨毀滅的世界,只留下少女一人。
  少女展開探尋之旅,她知道火星的使者乘著車來到,這車沒有篷蓋也無需輪軸,既不要四匹雄馬牽引,亦非行於沼地礫石間。
  以人為車,行古往今來,雖千年光陰,一步可及。
  少女在第一個百年自信滿滿。
  在第二個百年怨憤難填。
  在第三個百年喘息,第四個百年心轉,第五個百年停下腳步。
  於是又花了一百年來遺忘,以及一百年來思考。
  最後這一百年,少女依然以雙腳追趕著奔向未來的列車,但已經沒有仇恨,也見不到憤怒,她只是想在自己倒下前,完成一件花了幾百年都無法完成的目標。
  至今,少女仍在校園內徘徊。
  她說︰親愛的父親,我將找到來自火星的使者,引領他行應循之道。
  她說︰我要同他見證世界的終幕,聆聽死神們雄壯的行進曲。
  她說︰那將是我的最後一幕,死神爭先恐後將我撕碎,送回地獄最深處。
  少女選擇以身軀擋住末日列車,因為她花了八百年讓自己愛上這個世界。』
  鮮為人知的第七項傳說,以凌亂筆跡記載在泛黃記事本上。
  
  「其實,我一直很害怕。」少女拭去眼角淚珠,幽幽地說,「妳這次運送的東西太危險了,而且妳代表的是無限延伸的時間,我就算追到了又能怎樣?」
  就像現在這個樣子,我追上妳了,但是卻無法阻止妳把『那東西』丟到未來的世界。
  「為了要消弭內心源源不絕的恐懼,即使這樣很失禮,但可以讓我為妳取個名字嗎?」少女放低音量,「妳不能永遠是未知,妳必須以新名字在我腦海內留下固定身影。」
  古老的人們害怕火,害怕雷霆,害怕洪水,害怕無法理解的所有事物。
  於是他們創造象形文字,發展語言,建立概念,將畏懼轉為各種抽象符號。
  當災禍能被記載,被敘述,被記憶,災禍就擺脫了神秘色彩,走出未知的黑幕。
  少女心想,她必須為眼前的女孩取名,以擺脫未知。
  「時車。」少女的不安一掃而盡,「因為妳是在時間中穿梭的列車,所以我想要叫妳時車,這樣可以嗎?」
  「時車。」女孩複誦自己的新名字。
  「好乖好乖。接著是我的名字,妳可以叫我…」
  「銀穗。」女孩指著少女額頭,主動開口。
  「怎麼連妳都跟著叫這外號啊…」少女皺著眉頭,「也罷,這樣就代表我們對彼此並非一無所知,至少可以先從朋友做起。」
  「時車,銀穗,朋友。」
  自此,時車和銀穗對於彼此再也不是一無所知,她們承認了彼此的身份——朋友。
  女孩跳上大鐘盤面,輕盈地以單腳跳過燈號方格,這一回沒有跳躍時空,只是單純為了表達內心的欣喜雀躍。少女也跟著跳了一回,兩人此時看起來就像是情感融洽的玩伴。
  「我想到阻止妳把『那東西』運送到未來的方法了喔。」銀穗笑著說,「我要讓妳喜歡現在這段時空,讓妳在此停下腳步,所以…」
  留下來吧,讓我陪妳玩,只要能找到朋友,妳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時車點頭答應,露出遺忘許久的天真笑容。
  「朋友!」
  銀穗與時車攜手離開花圃,走入庸庸碌碌的人間世界。
  少女試著挽留時間的腳步,然而這註定是場不對等的競局。
  
  春賞群英夏戲水,秋踏百岳冬覓雪,銀穗與時車渡過了七千多次日出日落。
  時車不再急著往光陰盡頭跳躍,她學會停下腳步,讓自己像個普通女孩,與銀穗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盡情享受無限漫長的旅程中偶遇的一場小意外。
  兩人攜手並行,足跡遍及天涯海角,歷經與無數人的相遇、重逢、與別離,見證流轉時局興起,再目睹激昂年代沈澱。
  「妳更喜歡這世界了嗎?」每到轉彎處,銀穗總是不厭其煩地問。
  「喜歡。」時車笑顏逐開地回答。
  記憶對於女孩來說,原本不過是沙灘上凌亂的腳印,只是因為曾經走過而留下蹤跡,等到下一波浪濤拍岸就會被洗掉,一旦生命趨近永恆,海枯石爛與須臾芥子並無太大差異。一步前、十步前、百步千步前,這世界並沒有任何改變,萬物在急速流動的韻律中維持均衡,暗潮洶湧於隱,粼粼波光於現。
  時車曾試圖紀錄自己的行跡。
  當發現一時興起的日記再也寫不下任何一個字後,她將每一頁完整撕下,重新組合,試著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解讀這段無止盡的往返。
  最後,她發現自己的故事永遠不會失序,從那一張開始都能起頭也能收尾,於是她不再留下隻字片語。
  在停下腳步前,時車認定這世界只有白色,也深信這種知覺出自相似的慘白。
  當她學會為回憶著色後,第一道下筆的色彩是象徵安祥終結的深黑。
  旅程進入尾聲——無論是兩人攜手浪漫行,或者是銀穗的生命。
  陪伴自己的夥伴終於停下腳步,回歸無盡包容的虛無。
  從哪裡開始結伴同行,就在同一地點揮手告別,至少可以讓足跡排得圓滿無缺。
  於是,她們回到了花圃。
  
  銀穗不再是青春洋溢的少女,在十年間,她回到光陰的大河之中,任憑歲月在臉上為自己補妝。『時間』雖然陪伴著她,『時間』卻無法站在她這邊。
  曲終人散,時車扶持著蒼老惡魔回到兩人行的起點。
  「原本我以為自己只能活到一九九九年,世界如果註定在這時間點滅亡,那麼再長的生命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銀穗長嘆,「抱歉,也許這次我真的累了。」
  雪白色由前額瀏海擴散,將少女染成斑駁銀灰。
  「妳更喜歡這世界了嗎?」
  「喜歡。」
  每隔一陣子的沉默,便插入相同的問答。
  銀穗的提問越來越有氣無力,而時車回答的聲音也跟著加大。
  當話題改變時,時車以衣袖拭淚,因為她知道命運的齒輪又往前轉了一格。
  「那麼,妳會喜歡我嗎?」
  「喜歡。」
  銀穗抬起發抖的乾癟右手,時車立即湊上前去,讓銀穗能溫柔撫摸自己的長髮。
  「我真傻,即使把妳留在身邊二十年,也無法延緩末日降臨。妳只要往前輕輕一跳,就能追回損失的進度。我們自以為在原地停留,但其實卻不斷被推往前方。」
  恭喜,妳重獲自由了。腐朽的肉體再也無法將妳留在當下。
  時車搖頭,再搖頭。
  「最後一次問妳。」銀穗的聲音被風聲掩蓋過去,「更喜歡這世界了嗎?」
  「喜歡。」
  「能夠為了最喜歡的世界,放下妳正在運送的『那東西』嗎?」
  時車猶豫許久。
  她退後一步,放開了銀穗的右手。時間,與被時間所拘束的生物,就此別離。
  「是嗎?那真是遺憾。」
  然而,在銀穗臉上只有滿足。
  「時候已到,妳也該往下一站發車了。現在時間是二零零九年九月九日六點八分,如果錯過今天,下次要再見到十一個方格相連就得等到二零六零年。」
  時車彎腰鞠躬後,跳上大鐘盤面,抬起左腳,一步步在燈號方格間移動。從分到時,由日到月,在進入年份時,她雙腳同時著地,沒有繼續前進。
  無聲無息遠離二零零九年的,並非搭載火星使者的列車,而是銀穗。
  時車霎時覺得雙腳深陷泥沼,不能自拔。
  「算了。」
  既然在原地停留也會被推向前,那何必急著往未來邁進呢?
  她跳下大鐘,躺在銀穗化為灰燼的花叢間。
  這一回,女孩選擇讓奔流的光陰將自己送往目的地。
  
※    ※ ※
  
  當堅硬的軍靴踏過時,前一刻還搖曳生姿的三色堇,隨即折斷腰桿,陷入泥地。
  第一人踩過後,花稈還能略為彈回原處,但隨著後續部隊接連不斷的踐踏過後,位於花圃最外圈的寵兒已連根帶葉橫躺在地。
  士兵們無視於小生命葬送在自己腳底,直到出發前,他們才知道今晚要捕捉的對象非同小可。面罩底下,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致的︰瞳孔放大,嘴巴略為張開,鼻息紊亂,汗珠由額頭匯聚到下巴,沾濕脖子附近的毛線。
  他們多半為人父,有著年紀相仿的兄弟姊妹,父母親也都建在,並有數不清的好友。
  為了守護這些寶貴身邊人的性命,他們持續前進,小心翼翼。
  繡球花碎了,酢醬草散裂,在這批包圍部隊接近目標同時,慘遭蹂躪。
  「距離目標十五公尺,請下命令。」
  「繼續前進。」
  「距離目標十公尺,請下命令。」
  「繼續前進。」
  「距離目標五公尺,請下命令。」
  「繼續前進。」
  「進入可接觸範圍,請下命令。」
  「保持包圍狀態,等候指示。」
  精銳部隊壯碩的身軀將花圃塞滿,肅殺之氣油然而生。
  躺在近百名精悍勇士包圍網中心的,是一名柔弱女孩。她那纖細四肢及柔順烏黑長髮,與陽剛的士兵們對比之下,顯得格格不入。
  位於最前方的隊長稍微移動腳步,他身後的隊員立即跟著後退,動搖者耳機馬上就傳來刺耳的辱罵聲。
  咆哮結束,男人們的世界隨即靜了下來。
  他們無聲地讓出一條走道,身著防護衣的隊伍踏上大鐘,取代軍隊成為第一線人員。
  既然無法以力取勝,就以科學進行對抗。
  人們終於發現了時車,也得知女孩體內『那東西』所代表的意義。
  無論是她或是『那東西』,都並非這年代的人類所能克服。
  把問題留給下一代解決,成為唯一的共識。
  當戒慎恐懼的科學家為她注射安眠劑時,出乎意料之外,並沒有遭遇任何抵抗。
  「喜歡。」
  陷入長眠前,女孩幽幽地吐出這兩個字。
  即使不再跳躍,時車依舊以等速向未來前進。
  一秒、一分、一時、一日、一週、一月、一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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