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3日 星期二

交易


便利商店的休息室內, 穿著制服的店長隔著桌子與對面的她相互對峙著.
"小朋友, 背包讓我檢查一下." 他點燃香煙, 順著話語把白色霧氣吐在她頭上.
穿著貴族學校制服的女孩低著頭, 不發一語, 只是默默地把膝上的碎花布包放到桌面,
再輕輕地往前推到桌子中央, 那檯燈刺眼的光線之下.

"這是什麼?" 店長將袋子裡的糖果盒把玩在掌心, "喂, 說話啊, 這是什麼?"
印了笑臉的鐵盒與七色的糖球與這房間內的氣氛不合, 在光線下更顯刺眼.

女孩始終保持沉默, 安靜得像是蠟人偶.

"混帳, 叫妳回答就回答, 叫妳說就說, 這東西哪裡來的!"
被不合作態度惹腦的店長, 猛拍桌面, 大聲咆哮, "小鬼, 妳這什麼鬼模樣, 回答我啊!"

裝滿糖球的鐵盒被摔在女孩的肩上後, 掉落在地, 隨著聲響從中滾出了各色的糖果.
女孩連撫摸受創處或是呻吟都沒有, 只是維持低頭不語的沉默, 以及那張不變的表情.

笑臉, 在廉價塑膠面具上, 一張誇大而詭異的笑臉.
美式卡通人物的喜悅表情將她的面容深深地藏在底下.

"好, 妳不開口是吧." 中年男子順手捉起了一旁的木條, "我就打到妳開口說話."

店長先是一腳把椅子踢翻, 讓少女跌坐在地, 再趁著她來不及反應時,
一棍子惡狠狠地向那雙孱弱的雙腿打了過去.
女孩的身體抽動了一下, 兩腿緊緊夾起, 雙手抱著頭, 並且讓身體用力內彎以保護自己.
但是這樣的舉動並未得到眼前凶神惡煞的原諒, 薄木條被打斷了就換水管,
水管抽累了就改扔裝滿水的罐子, 男子的怒氣越燒越旺, 女孩潔白的肉體也出現更多傷痕.

"妳這小鬼平常就素性不良吧, 混帳!" 店長刻意在女孩舊傷痕上拿鐵鍊猛打.
"畜生, 不管被教訓幾次都是畜生." 淡紫色的瘀傷上頭又添了鮮紅的印記, "說話啊!"
女孩的制服不知不覺間被打出了一條裂縫, 她用瘦弱的手指緊捏著破掉處,
不希望衣服再因為毆打而裂開, 然而店長卻毫不留情地拿椅子, 打算往手指關節打去.

"時間到了." 女孩幽幽地說, 帶點童音卻又蒼老的聲音從面具底下傳出, "五千元."

中年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椅子, 順手坐了下來, 調整激動的情緒, 看著地上女孩緩緩起身.
她顫抖地立起, 沒有受傷的左手輕輕撥弄瀏海, 並以右手按著傷口, 然後開啟身邊櫃子,
從中拿出一件與制服成對的外套披上, 頂著那張笑臉面具, 與中年人坐在反方向位置上.

"要加錢嗎?" 女孩用左手托著臉頰, 往牆上的時鐘看過去, "可以加演喔."
"現在續攤, 這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也可以送給你, 反正少了麻煩的整理時間也好."

中年人把帽子拿下, 眼神不再充滿暴戾之氣, 言語也少了方才的霸道.
"休息時間嗎? 那, 那我可以在這裡喘口氣嗎? 沒關係, 我可以幫妳把舞台佈置回來."
"隨便你." 女孩有氣無力地站了起來, 背對著男人蹲下, 撿拾地上散落的貨物.
"最後十分鐘我要整理心情, 到時候請你從後門出去, 別壞了下一個客人的樂子."

女孩將斷成兩截的特製木條扔到垃圾桶, 再把鐵鍊和椅子放回原位,
接著將滿地的礦泉水瓶放回紙箱封好, 並開啟其中一瓶倒出, 讓右手臂的新傷口舒服些.

"喂, 我, 我可以問妳嗎?" 男子扭扭捏捏地說, "為什麼妳會做這種工作?"
"因為錢." 女孩冷淡地回答, "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是很脆弱的, 沒有錢就無法活下去."
"我的意思是說, 錢, 錢以外的理由啊." 男子頓了一會兒, "為什麼要賺這種危險錢?"
女孩搖搖頭, "先生, 這裡不可以談私人家庭等事情, 無可奉告."
"可是, 這種挨打出氣的工作, 難道妳不會厭煩嗎?" 男子望著女孩的背影, 繼續追問.

"這是交易." 她順手把外套扔到櫃子裡, 再把破掉的制服脫下, 露出滿是傷痕的肩膀與腰.
"因為你們需要發洩不滿的怨氣, 所以柔弱的我們就自然應該存在於這地下黑街, 就這樣."
"而我的演技, 只是用來消弭最後一絲愧疚的毒藥, 好讓破壞慾望支配你們的靈魂."
她無視於身後男人的目光, 在鏡子前檢視連身內衣下的傷口, 沒有繼續說下去.

"像我們這種無依無靠的小孩, 每天都要在這街上消失好幾個." 女孩的聲音毫無陰陽頓挫.
"所以能夠用這種方法活下去, 我很驕傲." 她撩起長髮, 用咬著的繩圈綁成馬尾.
"客人, 要加錢嗎? 我接下來沒有其他人在排, 要改演老師和學生可以算你八折."

"讓我看看妳的臉." 男子沉默許久, 對著女孩開口, "我想看面具下的臉."
她搖了搖頭, 繼續對著鏡子整理服裝.
"我不打算在這裡做多久, 所以, 錢存夠了之後, 我想回到陽光下, 我不希望你認出我."
"戴著面具是為了保護臉不受傷, 還是為了保護妳的心不受傷?"
"我啊..." 女孩嘆了一口氣, "和你女兒同班喔, 所以還是不要認得我比較好."
"抱歉." 她隨即補上一句, "剛剛說不談私事, 我太多話了."

男人默默地離開座位, 走向門邊的電話說了幾句, 又坐回原位.

"我包了一整天." 他繼續盯著背對的女孩, "不過沒關係, 妳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我不急."
女孩動作停了下來, 用額頭靠著冷冷的鏡面, "客人, 這樣不行的, 我再怎麼能挨打..."
"談談妳的事情吧, 妳真的是這間的學生吧." 男子聲音轉趨低沉, "為什麼要做這種工作?"

"今天營業時間結束了!" 女孩拿起外套, "抱歉, 我的傷痕累積太多會難回復, 不賣了."

男子從後頭一把將她抱住, 用力地將面具扯下來.
在鏡中, 一張純潔無暇的面容染上了兩種不協調的氣息 -- 過度的早熟, 以及惶恐.

"果然是妳啊..." 男子用力地壓著女孩的臉好讓她正對鏡子, "記得妳來過我家."
"不是說好的嘛? 這面具是不可以拿下來的啊." 憤怒地抗議聲中聽得出一點無奈.
"喂喂喂, 妳家根本就很有錢, 不需要來演戲討打吧, 大小姐."

"而且, 演討打的都是男孩吧, 因為女孩子有更好的工作可以勝任."

"混帳, 放開我!" 女孩用力地踩了男子的腳, 對方卻不為所動.
"這裡只賣演技, 你要多做些什麼, 就是違反規矩." 她憤怒地說, "想死嗎?"
"我包下一整天了." 男子冷笑, "每天都要在這街上消失好幾個的, 不是大人是小孩啊."
他指著牆邊垂下的電話筒, 得意洋洋地開懷大笑.

"來吧, 妳不是很喜歡痛嗎? 讓妳來個這輩子忘不了的痛吧, 妳這壞孩子."

女孩伸出手想要捉著牆上的鍊子, 稚嫩的小手卻只在紙箱上留下幾道抓痕.

"會來黑街賺錢的天真小鬼, 讓妳看看大人的做法吧."

被壓在底下的女孩右手顫抖地捉著塑膠面具, 想要蓋回臉上, 卻被男子一掌撥到垃圾桶旁.
伴隨著斷斷續續喘息聲和無力的抵抗, 少女的肉體像是風暴中的破船, 度過了漫長的夜晚.
天亮了, 但是她的眼睛依然閉著.

男子蹲在地上, 畏畏縮縮地拍了拍少女慘白的臉, 她沒有太多的恐懼與悲傷寫在臉上,
只是伸出右手, 指指另一旁的後門.

"這樣全套就完成了, 客人." 她弓著身子, 姿態像隻貓咪, "一共是十二萬元."

女孩老練地在狹窄的附屬浴室裡將身上的髒污洗乾淨, 並且將沾血的棉條丟入垃圾桶,
並赤裸地回到大鏡子前, 檢查全身上下的傷口.

她披上大衣, 隨性地綁上腰帶, 離開了小房間, 倚著門遠望昨夜的客人離去.

"喂..." 另一個打扮花枝招展的少女開口,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妳可以喊到這麼高的價錢."
"妳懂得男人要的是什麼." 少女叼根菸, 瞇著眼看向門口, "而我就只會想, 多做多贏."
"要是我再小個幾歲, 然後有像妳這樣的演技..." 少女吐出煙霧, "教教我妳那套如何?"

女孩輕輕地點點頭, 沒有直接答應或是拒絕.

"對了, 妳是不是真的那間學校畢業的啊." 抽菸的少女隨口問道, "每次都看妳穿這套."
"我還沒畢業..." 女孩伸手進外衣內, 輕輕捉了一下胸前的傷痕, "我才小六而已."
不理會身後少女尖聲的追問, 她回到了營業的小房間裡, 換回小學制服.

一個年輕人也在同時間敲了敲房門, 不等回應就走了進來.

"這年頭客人還真難伺候啊." 他輕浮地說, "可是有妳們這種配合度高的兼職就方便多了."
"對了, 妳剛才說自己是小六, 真的假的?" 年輕人捉捉頭, "那妳第一次來做不就小四?"

女孩轉過身, 歪著頭, 似乎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算了, 這種兩段式的情境演出大概也只有妳可以辦得到吧. 反正五五分, 大家都有賺."

女孩接過一整疊鈔票, 連數都沒有數就塞進碎花布包.
"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是很脆弱的..." 她淺淺地笑著, "沒有錢就無法活下去."
"這次很高興..." 戴上面具後她的語調變得低沉, "拿去, 給你一萬元, 因為傷痕很漂亮."

年輕人望著嬌小背影在黑街的朝陽下遠去, 腦海裡無法轉換女孩的這兩張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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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我今天不小心說出去了, 下次換個地方吧."
"現在在家裡, 我們不說這個."
"抱歉..."
"趁著天還沒黑, 我們去公園談談吧."

再一次, 一男一女離開了屋簷下, 離開了名為 "家"的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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